第 27 章
弈棋

褚閏生被硬推進洞,心中雖然不滿,但片刻之後,也不計較了。池玄和幻火入內之後,三人便開始往洞深處走去。

褚閏生走在最後,幻火就走在中間,步伐緩慢,踉蹌蹣跚。那種樣子,仿若初學走路的孩童一般。褚閏生知道,若是上前攙扶,便是折辱了他。這樣跟著,才是上策。

三人愈行,洞內愈黑,片刻後便伸手不見五指。洞內水聲清幽,不時有水滴落下,滲進衣裳。地上也愈發濕滑,難以前行。幻火和褚閏生都放慢了步子,小心翼翼。唯獨池玄全不在意,依舊保持著原先的步調。

褚閏生察覺池玄走遠,只得出聲喚他。「我說,池玄師兄,偶爾也照顧下我們這兩個師弟吧。」

池玄聞言,便折了回來。

褚閏生聽見他折返,便拉起幻火,循聲走近他身邊。帶著笑意,道:「師兄,這地方你很熟麼?」

池玄道:「我第一次來。」

「不是說弟子入門都要進洞試煉。師兄既然曾……」褚閏生想了想,沒把後面的話說出來。

池玄卻自己接道:「我自幼被華陽觀主收養,尚未行過入門之禮,自然也沒受過試煉。」

「你沒入門?」褚閏生驚訝,「那他們說你是華陽觀首席弟子。」

「誤解罷了。」池玄回答。

他話音剛落,眾人忽覺眼前一亮。方才一片漆黑的洞穴,忽然綴滿了星星點點的光。這才看清,這洞中石壁嶙峋,潭水清澈,而今,那萬千璀璨星光,染得波光粼粼,玄美絕倫。

褚閏生還來不及讚歎。忽見面前的潭水中蓮花盛放,一方棋盤緩緩浮起,懸在了水面之上。

張惟就坐在潭水的另一邊,笑望著眼前的三人。他身後,生著一片籐蔓。那籐蔓碧綠可人,蔓上結了無數果實。那果實說來奇怪,顆顆都有雞蛋般大小,通體透明,爍爍閃光。想必,就是先前那幾位高功提過的「靈珠」了。

褚閏生抱拳行禮,尊道:「張高功。」

張惟回了禮,笑道:「平素,在這黑暗中尋路,也是入門弟子最基礎的試煉。你們方才走了一段,感覺如何?」

褚閏生見池玄和幻火都不接話,只好繼續回話,「弟子慶幸不用過這第一關。還望張高功手下留情。」

張惟點頭,「我既然答應了段高功,自然不會太為難你們。一關定輸贏。你們就與我下盤棋吧。」 他看了一眼潭水上懸著的棋盤,笑道,「全盤太麻煩,半盤吧。」他說完,輕輕揮袖。那方棋盤頓時缺了一半。「你們先。」他話音一落,一盒黑子就出現在了褚閏生一行的眼前。

下棋?褚閏生無奈地對其他二人道:「我不會。」

幻火聞言,微有驚訝。但很快,他便明白過來,他搖搖頭,開口道:「我也只是略知一二。」

「會不會下棋是其次……」池玄看著那潭水中的棋盤,說道。

褚閏生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那棋盤懸在潭上,離岸一丈有餘。說要下棋,也得先摸到棋盤才行。嘖,這個張高功口上說不會為難他們,出得題可真夠刁鑽的。這隔水下棋,比方纔那黑暗中尋路分明不是一個難度,怎麼看也不是用來考驗入門弟子的。想到這裡,褚閏生滿心無奈地望向了池玄。

「還不下子麼?」張惟笑道,「試煉午時結束,若無勝負,我只能讓諸位離開華陽觀了。」

褚閏生抓抓頭,算了,還是入乾元觀吧。

這時,池玄拿起那盒棋子,一躍而起。只見,他腳下輕踏蓮花,身姿靈動無比,瞬間便到了棋盤之前。他起手落子,黑棋在棋盤上發出了一聲好聽的清響。

張惟依然坐在對岸,他應看不見棋盤,但卻一副了然之態。他手指輕輕一點,一枚白子緊貼黑子落下。

池玄行子,夾。

張惟行子反夾,繼而笑道:「池玄,你這樣跟我下棋,不累麼?回岸上休息一下吧。」他說完,衣袖一揮。潭上蓮花瞬間化為幾張符紙,沉入了水中。

池玄藉著最後的力道,一躍而起,踏在了棋盤之上。下了一子,尖。

張惟見狀,皺了皺眉頭,口中輕念幾句。忽然間,周邊的光芒如練,直襲向了池玄。池玄只得避開,他的腳離開棋盤的瞬間。張惟伸手一收,棋盤提高數尺。池玄見狀,用盡力氣旋身,落在了岸邊。

褚閏生本已坐在了地上,一副旁觀的架勢。如今見到池玄被逼退,他不禁起身皺眉。他曾在華陽觀大殿中聽這張高功說過,要會會池玄的護身罡氣云云。可如今的試煉,分明是不想與池玄近戰。這般刁難,勝之不武。

幻火見到池玄回來,立刻上前,拿過了那盒棋子。

「我試試。」他說完,上前一步,念道:「八方風聚,九霄巽生。」他念完,旋風四起,繞在他的週身。他腳下輕輕一點,已順風浮起。他一躍而上,到了棋盤之前。他看了看棋局,下子,打吃。

張惟含笑,道:「原來都是帶藝入門。那我也不必太客氣了。」他話音落下的瞬間,憑空出現無數蝴蝶,紛紛揚揚地聚向了幻火身邊。

那些蝴蝶雖然不會傷人,但迷人視線,擾人行動。幻火伸手,卻怎麼也揮不開那些蝴蝶,別說下子,連看清棋盤都難。他心中生怒,口念了火罩咒。火生之時,萬蝶俱燃,化為了灰燼。他正暗自高興,火焰卻一瞬熄滅。他只覺全身的力氣都似被火焰燒盡了一般,身體一下子失了平衡,往潭水中落去。這緊急關頭,池玄縱身而起,一把接住了幻火,將他拉回了岸邊。

幻火大口喘著氣,疲憊不堪。池玄接過那盒棋子,正要再下。褚閏生卻開口,道:「池玄師兄,坐下歇歇吧。」

池玄回頭,看著他。

褚閏生滿臉笑意,他走到潭水邊,仰頭看了看那方棋盤。他早就聽說過,下棋最講究計算。如今,他們連棋局都看不到,光是這般夠著棋盤,就已經拼盡了全力,何談算棋。這麼下去,必輸無疑。輸倒是小事,可輸得不服,又是另一回事了。

褚閏生抬眸,望向了池玄,壓低聲音笑道:「我既不會下棋,又不懂仙術。幻火大病初癒,身子虛弱。所以,池玄師兄你一開始就想著自己一人應付,對吧?」

「對。」池玄如是回答。

褚閏生滿臉無奈,「可是師兄卻忘記了,自己在華陽觀裡得罪了不少人。這張高功從頭到尾,都是針對你。」

池玄沉默。

「他不會讓你贏的。」褚閏生笑著,說道,「這盤棋,我來下比較好。」

「你?」

褚閏生笑著從懷裡掏出那顆咒棗,咬了一小口,邊嚼邊道:「他怎麼也得給我師傅幾分面子不是?我就不信,他能把我打到水裡。」

他吃著吃著,忽覺丹田生出一股熱氣,遍行血脈。全身突然充滿了力氣,再無疲憊飢餓之感。他笑了笑,吞下剩下的咒棗。對一旁的幻火道:「吃棗子吧。」

幻火雖然不解,但卻立刻照做。待嚥下棗肉之後,他方纔的脫力之感完全消失,他迅速站了起來,喜上眉梢。

「看起來你沒事了。」褚閏生笑道,「來,在那兒做面鏡子吧。」他指著正對著棋盤的洞頂,說道。

幻火點頭,伸手指向那處,說道:「玄水生幽澤,晰晰若明鏡。」

只見,潭水升起聚在了那一處,化為了水鏡一面。鏡面之上,映出了棋盤上的戰局。

張惟看到那面水鏡,輕淺一笑,揮了揮袖。那水鏡瞬間分崩,不復存在。幻火皺眉,心中不悅,正欲再行法術,卻被褚閏生攔住。

褚閏生笑道:「一次一次來,別浪費法力。」他轉頭,又對池玄道,「師兄,下一步下哪裡?」

「放他的剛下的白子旁邊就行。」池玄說道。

「哦。」褚閏生點頭,他拿起棋盒,道:「麻煩師兄送我過去。」

池玄看著他,沉默片刻後,道:「交給你了。」他說完,手托上褚閏生的後背,用力一送。

褚閏生借力,騰空而起,他學著方才池玄的樣子,腳踏上了棋盤,穩住身形。而後俯身,下了一子。

張惟看著棋盤上的褚閏生,微微皺起了眉頭,正要抬手阻撓。卻聽褚閏生喊道:「張高功,我可不是什麼首席弟子,帶藝入門,您千萬手下留情啊。」

張惟聽罷,收了手,他看著站在棋盤上身姿搖晃的褚閏生,靜靜思忖片刻,笑了起來。他伸手一指,下了一子。

「幻火,鏡子。」褚閏生喊道。

幻火聞言,立刻再行法術。水鏡成形之時,無數蝴蝶又聚攏過來,擋住了鏡面。池玄見狀,伸手入潭,掬起一捧清水。他口中輕吟幾句,將水拋向了上空。水珠飛濺,衝開了那群蝴蝶。他看了一眼鏡面,道:「扳。」

「扳?」褚閏生捻著棋子,無奈至極,「不明白啊!」

「剛才那枚黑子的左上。」池玄說道。

褚閏生聞言,立刻下子。

如此一來二往,一個時辰之後,棋盤的一半都佈滿了棋子。褚閏生早已無處落腳,只得以單手撐住,倒立在棋盤上。他心中暗暗叫苦,就算吃了那顆棗子,用這樣的姿勢,也撐不了多久啊。

張惟手捻白子,笑道:「法術方面,諸位天賦異稟。可這弈棋之道,需時間錘煉。這般的棋力,怎能贏我。」

對岸,幻火和池玄對抗張惟的法術,已是疲憊不堪。池玄拿出了方纔的那顆咒棗,略微思忖,遞給了幻火。幻火看著那顆棗子,卻遲遲不接。他滿心畏怯,甚至往後退了幾步。

張惟笑了起來,「怎麼?還不下子麼?」

池玄站起身子,走到潭水邊,抬頭看著水鏡中的棋局。黑子早已被白子壓制,毫無反擊之力。以他的棋力,就算勉強下子,恐怕也……他低頭,看著手中的咒棗。時間萬般咒力,到了他身上,皆化虛無。就算這棗子只是增力之效,對他,怕也是沒有任何作用的。只是,事到如今,只有試一試了。

他想到這裡,吞下了手中的棗子。一瞬之間,一股溫熱之息盈滿全身,說是增力消疲,卻又不止如此。這力量並非來自咒棗,而是來自體外。他忽覺腦中一片混沌,有什麼東西被咒力牽引了過來,擾亂他的神識。

幻火見池玄有異,正要上前探視,忽覺一股清淨之氣擴散開來,將他逼退了數步。

「護身罡氣?」幻火自語。

池玄閉目,規整內息,想穩住這躁動之力。無奈,那護身罡氣四溢蔓延,全不受制。

對岸的張惟也起了身,關注著眼前的景象。

褚閏生正苦苦支撐,卻不防那股力量輕掃而過。他心中一震,手腕一鬆,落進了潭水中。

「褚師兄!」幻火不禁驚呼。

池玄聞聲,睜眼,卻見眼前的景象詭異非凡。他眼前的,不是仙人洞,而是蒼茫大海。海水漆黑如墨,暗藏殺機無數,似曾相識。他不知為何,心中只想著:入水。

一旁的幻火正欲下水,卻聽「撲通」一聲,再不見池玄的身影。

……

潭水之下,冰冷漆黑。褚閏生不知怎的,竟生了恐懼。他自小貪玩,嬉水游泳都是長項,但如今,他卻害怕。他的腦海裡,翻覆著詭異的景象。漆黑的深水,猙獰的眼睛,刺鼻的血腥味……他究竟是何時,有過這樣的經歷?

他恐懼之間,已忘了如何舉動。窒息之感,讓他漸漸無力起來。這時,方纔那股清透的靈氣迫入水中,祛開黑暗。這種感覺,又比那恐懼熟稔百倍。他恍惚之間,眼前,又出現了那一片白煙。

白煙裊裊,朦朧之間,他看得見一方棋盤。棋盤上落滿黑白棋子,他分明不懂下棋,卻能看明白這局棋,白子勢弱,黑子險勝。聽得見,有人用平靜淡然的聲音說道:仙君好棋藝,本座甘拜下風。

他努力想看清那人的面容時,眼前卻又回復了一片黑暗。黑暗之中,有人出現在他的面前,一把拉住了他。

池玄……他不禁心生笑意。下一瞬,他被托出了水面。空氣湧進胸腔的一刻,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池玄努力將褚閏生帶到了岸邊,自己也不住地喘息著。

幻火看著這二人,心中急切,卻又不知如何是好。

張惟見狀,正要過岸查看,卻發現自己動不了半分的法力。週遭,依然充盈著那清淨的靈氣,遏制了所有的咒法。

這時,褚閏生站了起來,他平復了呼吸,慢慢走到水邊。抬頭,看著洞頂的那面水鏡。不知為何,此刻,那鏡中的棋局,竟是如此簡單明晰。他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甚至,知道如何取勝。

「張高功……」褚閏生開口,說道,「下全盤吧……」

張惟不悅,道:「你說什麼?」

褚閏生微笑,道:「下全盤,你還有三分勝算。」

張惟看著對岸的褚閏生,心中竟忐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