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雲醒來之時,就發現自己身在一個道壇之中,依然是小貓之形。也不知是被何種道法所制,動彈不得。她努力扭頭,看了看四周,但見這道壇內外三層,立竹製長短纂,結青黑繩,掛三十二幡。壇外,青煙裊裊,咒文聲聲。
她依稀想起昨夜的事來。這麼一想,她心中怒意頓生。她乃妖獸天犬,更侍奉普煞仙君座下,修仙百年。凡人無知,竟敢困她於道壇之內,引咒做法?她怒不可遏,現了獠牙利爪,身形也變化起來。
道壇之中,忽生狂風,震得纂搖幡飛。壇外作法的,正是華陽觀高功之一的梁宜。那名婦人立在一旁,怯怯地看著眼前的發展。梁宜見狂風彪猛,不慌不忙地將手中拂塵一抖,一道金光衝入道壇,止了狂風。
絳雲正拚命掙脫束縛,卻見一道金光衝入,化為牢籠,罩上了她的身。她心中懊惱非常,若不是昨夜見那婦人,生了無謂的憐憫之心,她豈能如此大意被困於此?她不禁狂躁起來,自入茅山以來,她一直謹記不惹是非、不犯殺孽,老老實實地守著褚閏生,伴他修仙。可若今日她若命喪於此,還談什麼終生守護,不離左右?
想到這裡,她心一橫,解了變身咒法。瞬間,道壇之中紅光沖天,那光輝璀璨耀目,如驕陽墜地。待那光芒消盡,道壇已損毀一半,一頭赤紅巨犬出現在眾人眼前。巨犬仰天而哮,聲含怒氣,直透雲霄。
婦人膽小,見到這般情狀,已是雙腿發軟,顫顫地往下癱。
梁宜一把拉住她,說道:「我不是早說了麼,你抓的貓兒並非凡物。得了它的命魂,你女兒便能復生,還不繼續唸咒。」
婦人聞言,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女娃兒。那女娃兒雙目已合,神色安然,一如沉睡。婦人不再多想,閉目念起咒來。
「大膽凡人,我念你們是修道之人,多番忍讓,你們竟得寸進尺?!」絳雲見狀,怒道。
梁宜理了理拂塵,看它一眼,「我本當你是魑魅精怪,原來是妖獸天犬。看方才瑞光四溢,想必你受過仙家恩澤,更是非同凡響。」
「你以為說幾句好聽的,我便會既往不咎?」絳雲微微低頭,看著梁宜,道。
梁宜上前幾步,微笑道:「我取過萬千命魂,唯獨妖獸無緣得見,今日正好拿你一試。」
「找死!」絳雲聽罷,一步上前,一口咬向了梁宜。
梁宜縱身一躍,竟浮在了空中。她俯視著身下那赤紅巨犬,拂塵一抖,念道:「命魂拘索,七魄封禁。力魄!」
她話音一落,拂塵抖落一片金光,灑向了絳雲。一瞬之間,絳雲竟覺全身脫力,不由自主地跪倒在了地上。
梁宜輕輕踩上一支長纂,立穩身姿,開口道:「不過如此。」
絳雲咬牙,站起了身子,長嘯一聲,狂風四起,旋聚成飆,襲向了梁宜。
梁宜抬手一揮,拂塵化萬千絲線,編製成網,擋下了那狂風。這時,絳雲拼盡力氣,一躍而上,趁她新力未生之際,一口咬了過去。梁宜躲閃不及,被生生撕下一條手臂來。
絳雲落地,身形微微趔趄。她吐出那隻手臂,唾出了一口血腥,道:「知道厲害了吧!哼!」
梁宜淡淡一笑,似是不痛不癢。她手一招,那截斷臂竟飛回了她手中。她握著斷臂,道:「你被仙家馴養,連妖性都失了啊……」她頓了頓,道,「該咬斷我的咽喉才是啊。」
絳雲跺腳,罵道:「凡人果然不識好歹!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梁宜輕輕咳嗽了起來,有氣無力道:「命魂拘索,七魄封禁。中樞魄……」
絳雲並未聽清她的話,正欲再行攻擊,幾道金光卻從她腳下升騰而起,她的全身忽然一僵,再無法行動半步。
「氣魄。」梁宜又道。
金光繞上絳雲的脖子,她只覺得喉頭一緊,半分掙扎的力氣也沒了。
梁宜從纂上躍下,落在了絳雲面前。
絳雲狠狠瞪著她,低低嘶吼。
梁宜慢慢邁步,靠近了絳雲。她伸出手,剛要觸上絳雲,忽然,一道紅光閃過,瞬間刺入了她的心臟。梁宜低頭,就見那道紅光乃是一根犬鬃,她笑了笑,道:「不愧是妖獸……」梁宜說完,軟軟倒在了地上。
絳雲心中已是憤怒無比,也顧不得自己犯了殺孽。她抬眸,望向了那名婦人。
婦人見到這般發展,早已嚇得失魂落魄。
絳雲艱難地抗衡那金光封咒,向前邁了一步,冷聲道:「想取我命魂?」
婦人淚流滿面,惶恐地搖著頭。
那是許久未曾經歷的感受了,口中微腥的血氣,讓血液如同沸騰了一般,引得全身一陣陣燥熱。絳雲的雙目泛著幽碧,全身都籠在了刺目的紅光裡。
婦人已然癱倒在地,她顫抖著,往後退。
「怎麼怕成這樣……」稚嫩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婦人聞聲,臉色蒼白地回頭。只見那本來已死去的女娃兒竟坐了起來,正淡淡微笑著。
「小翠……」婦人的表情不知是喜是懼,她一把拉住那女娃兒的手,喚道。
女娃兒搖搖頭,繼而抬眸看了絳雲一眼。
絳雲立刻意識到了什麼,她看了看地上梁宜的屍體,又望向了那小女娃兒。「換個身體我就不敢殺你了麼!」絳雲吼了一聲,縱身撲了上去。
小女娃兒手一揮,道:「命魂拘索,七魄封禁。天沖魄!」
絳雲的腦海裡忽然「轟」的一聲,繼而一片空白。這時,騷動引來了華陽觀中的弟子。眾人看見眼前情狀,無不驚愕。眼見妖獸要攻擊那對母女,弟子們取了符咒,拋向前去。符咒入空,化為精鋼鎖鏈,將絳雲牢牢束縛。
「梁高功!這畜生殺了梁高功!」有弟子看到梁宜的屍體,叫喊起來。一時間,群情激奮。弟子們紛紛取了兵器,準備殺敵。
褚閏生趕到之時,就看見了這番慘烈景象。被鎖鏈束縛的巨犬似乎失了心智,狂亂地襲擊靠近的人。它拚力嘶吼,利爪刨著地面,揚起紛紛泥塵。週遭的華陽觀弟子皆出全力,一意斬殺妖孽。
褚閏生認得這頭巨犬,他也不知為何,心頭一緊,竟衝上前去。
有弟子見他過來,急忙攔住了他:「師弟,別過去,危險!」
褚閏生急切道:「它到底怎麼了?為什麼會這樣?」
「這孽畜乃是妖獸天犬,它狂性大發,已殺了梁高功!師弟,你快去請薛高功……」
「我……」褚閏生心中著急,哪裡肯走。他望著那拚命掙扎的巨犬,努力思索著。
忽然,一條鎖鏈繃斷,天犬一個尷尬,待站穩之時,已脫身而出。眾弟子見狀,紛紛退避。
正當天犬欲行攻擊時,兩道劍光飛旋而來,直擊向它。天犬竟毫無反應,更不避讓。眼看那劍光就要刺入,褚閏生不禁大喊了一聲:「閃開!」
天犬全身一震,繼而望向了他。那一瞬間,劍光已至,避無可避。
褚閏生忽然覺得心口一滯,神識頓滅。待他回神之時,竟發現自己漂浮半空,擋在了那只巨犬身前,那兩道劍光就在眼前。他抬手,那兩道劍光消退,雙劍瞬間被震飛。
薛宏都飛身而來,接住雙劍,冷冷地看著他。
這時,幻火和池玄趕到。看到這般情狀,幻火大驚失色,輕聲道:「普煞仙君……主人?」
褚閏生看了看自己的手,卻見自己不過是紅光所化的幻影。他低頭,就見自己的肉身倒在地上,身邊圍著池玄和幻火。他大惑不解,驚愕萬分之時,卻聽那巨犬開口,啞著嗓子喚道:「主……人……」
那個聲音萬分熟悉,曾有個少女,也是這般喚他,哭著告訴他:主人,您是鳳麟洲上普煞仙君,我本是妖獸天犬,吞了您一口血肉,化了這人身!……我會好好守在你身邊,不會再離開了,永遠都不會……」
「何方妖物,報上名來!」薛宏都看著那紅光聚化的幻影,厲聲道。
褚閏生不知該不該回答,又該如何回答。恍惚之間,他自覺幻影就要消失,便開口,輕聲道:「快逃吧。」
天犬似乎聽懂了,掙扎了片刻後,跌跌撞撞地衝開眾人,跑了開來。
薛宏都眉頭緊皺,卻不敢移動半分。他雙手按劍,雙目緊盯著面前的紅光幻影,生恐有變。
褚閏生不禁想笑,一擋就震開薛高功的「晦明雙劍」,難怪人家如臨大敵了。他的笑意尚未展開,神識又滅,轉瞬之間,他已回到身體之中。
見他醒來,幻火激動萬分,道:「師兄,你沒事吧?」
褚閏生尚有些頭暈,他敷衍了幾句,抬眸觀察面前的情勢。
紅光幻影消失,也教薛宏都不解。但他很快回了神,喊道:「追!別讓那妖畜逃了!」
這時,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道:「薛高功莫急,那妖獸氣、力、中樞三魄受損,又被我封了天沖魄,逃不了的。」
薛宏都聞聲,微微驚訝,待望見那小女娃兒時,眉頭皺的更緊。他飛身落地,道:「梁高功!移魂附身是禁咒!」
小女娃兒垂眸,道:「我無意觸犯門規,只是現下我的肉身還不可用。待我稍加整理,立刻回魂就是。」
薛宏都聞言,也不好多說。他眼角餘光掃到了小女娃身旁的婦人,那婦人受盡驚嚇,已是癡癡傻傻之貌,口中不住道:「我抓的……是隻貓兒啊……是隻貓兒……」
薛宏都歎了口氣,不再多言。
那句話,褚閏生聽得真切。是隻貓兒……他暗暗咬牙,心中起了怒意。
「呀,好徒兒,你跑的還真快啊。」這時,段無錯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喲,難道是嚇得摔倒了?」
褚閏生回頭,望向了他,臉上無一絲笑意。
段無錯見他這般表情,搖了搖頭,道:「看看,嚇傻了吧。來,跟師傅回去,別給諸位師兄添亂了。」他說完,又對池玄道,「池玄,你追上看看,有什麼能幫上忙的。」
池玄點了點頭,起身往天犬離開的方向跑去。
褚閏生見狀,也要前去,他剛起身,卻一陣眩暈,險些摔倒。
幻火急忙扶住他,道:「師兄,你方才……呃……別太勉強了。」
「幻火說得對。交給你池玄師兄吧。」段無錯笑瞇瞇地望著他,說道。
褚閏生皺眉看了他一眼,又轉頭,看著那詭異的小女娃兒和那癡傻的婦人,眼神漸漸冰冷起來。
……
話說,絳雲脫困,跌跌撞撞地奔逃。但她橫衝直撞,全無目的,更無躲避之心。後面追擊的弟子慢慢逼近,她也不知擺脫,全然如普通的野獸一般。
這時,有人飛身而來,擋在了她面前。她一見來者,下意識地退了幾步。
那人,正是池玄。他看著面前的巨犬,開口道:「別怕。」
絳雲一邊後退,一邊露出獠牙,做恐嚇之勢。
池玄上前一步,道:「如若抗拒,便生畏懼……你知道的,不是麼?」
聽到這句話,絳雲不再後退。她混沌一片的意識中,隱隱有了一絲清明。「如若抗拒,便生畏懼。一旦接受,則會沉迷。」……她認得這清淨的靈氣,也能想起那股力量帶來的美好……
池玄伸出手,仰望著天犬。
她看著面前的人,雖無法思考,卻忍不住忐忑。向她伸出的手,是全然善意,毫無防備的。忽然之間,她膝蓋一軟,臥倒在了地上。她喘息著,全身輕顫。
「別怕……沒事的……」池玄低聲勸慰著,伸手,撫上天犬的臉頰。
那一瞬,靈氣氤氳,將絳雲包裹了起來。她不禁合上雙眼,放棄所有抗拒,任那力量浸透全身。不知怎麼的,她又想起另一句話來:世間咒法,皆化虛無……
想起這些的時候,她腦海中的混沌完全消失,四肢百骸的僵硬無力也被解開。無數金光從她體內溢出,消散在空氣裡。她能清楚地感覺道,自己的身形慢慢變小,毛髮褪去,化出肌骨。她這才記起,百年之前,她吞下普煞仙君的那口血肉之時,就得到了人身。她的真身,早已不是妖獸天犬……
池玄看著天犬的這般變化,也有了些許驚訝。片刻功夫,那巨大的天犬,已然化成纖弱少女。只是,方才一番爭鬥,她已是遍體鱗傷,滿身血污。她緊緊抱著他,不住地顫抖著。
池玄輕輕拉開她,說道:「離我遠一點,你才能化形。」
絳雲慢慢睜開眼睛,含淚望著他。全身的痛楚,讓她連行動都困難,何談變化身形?她搖搖頭,虛弱道:「我沒力氣……」
池玄正要說什麼,追擊的弟子卻已趕到。看到眼前的情形,眾弟子皆是又驚又怒。「池玄!」有弟子開口,問道,「你這是在做什麼!」
池玄輕輕將絳雲抱起,平淡說道:「你看到什麼,便是什麼。」
眾弟子面面相覷,竊竊私語。
池玄不再多說,舉步離開。
「慢著!」弟子中有人喊道,「我們追蹤一隻妖獸到此,莫非,這女子就是妖獸所化?」
絳雲聽到這些話,愈發恐懼。她拉著池玄的衣襟,埋首在他胸口,不住顫抖。
池玄停下腳步,回頭道:「世上哪只妖獸,能近我身?」他說完,頓了頓,又道,「諸位不也是不敢靠近一步麼?」
眾弟子聞言,心中憤怒不已,「你竟拿我們與妖獸相提並論!」
池玄搖頭,「絕無此意。」他並不多做解釋,抱著絳雲離開了。
眾弟子愈發憤怒,卻毫無辦法。這時,有人喊道:「別管他們!我們繼續追!」
得了這個台階,眾人立刻四散離開,繼續搜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