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番外五、年下的情書

  校門口那家咖啡店的老闆是一個很有格調的老頭,七十高齡仍然西裝革履,腰背筆挺,戴著金屬半框眼鏡,銀白頭髮熨帖地梳向腦後,像訓練有素的英式管家。

  這家咖啡店開了有些年頭,木質的桌椅都帶上了咖啡的味道,浸透著時間的香氣,在這處腳步匆忙的黃金地段獨樹一幟,如同港灣一樣寧靜安詳。

  老闆沒有兒女,他對待我們這些年輕的服務生,就像父親一樣親和關愛。我沒見過爸爸,因此格外親近他,進入大學以來就在這裡工作,漸漸與他混得非常熟。彬彬有禮的老闆會讓人想起老派紳士,待人溫和,知識淵博,讓人難以相信他只是一個咖啡店老闆。

  他是我見過最樂觀的人,同齡的人沒有他的開朗,年輕的人沒有他的豁達。這樣的人若是年輕四十歲,不知要引來多少瘋狂的追求者。

  我這樣對他說的時候,老闆瞇著溫和的眼睛笑了,眼角的皺紋開心地舒展開:

  「那可不,我愛人每天都要坐在那裡監督,不讓別有用心的人接近我。」

  他說的「那裡」是老闆夫人的專用座,夫人在的時候,店裡位置最佳的座位就只有夫人能坐;自從十九年前夫人去世,那裡就永遠空了下來。

  老闆很愛夫人,即使十九年過去了,他仍然會常常提到她,語氣中滿是眷戀和懷念,卻聽不到悲傷。老闆告訴我,對方是壽終正寢,有天突然有預感一樣,絮絮叨叨交代很多事,第二天便再也沒有醒來。

  「這是好事,」老闆強調道,「沒有痛苦,平平靜靜就走了。」

  他一直沒有再婚,只是用心地經營這家咖啡店,間或外出旅遊,拍下許多美麗的風景,做成明信片送給店裡的客人。

  「這是我們嚮往過,卻沒有去成的地方,這些年陸陸續續都去的差不多了。」老闆翻看著電腦裡的照片,挑出裡面最滿意的,放入名為「旅行任務」的文件夾裡。

  我好奇地指著那個文件夾問老闆:

  「為什麼要叫『任務』?」

  老闆好脾氣地回答我:

  「我愛人去世之前想去沒去成的地方,我替她看一看,就當她也去過了。」

  沒想到竟然是這樣,我聽了心裡難過,卻不敢表現出來。按理來說老闆才應該是最傷心的人,可他這樣快樂地執行著去世夫人留下的心願,反而讓我這種容易感動的傢伙顯得俗不可耐。

  「那老闆,」雖然這個問題不太好,我還是憋不住問了出來,「你就沒有想過再找一個伴侶嗎?一個人孤孤單單,多冷清啊。」

  這樣失禮的問題老闆聽了也不生氣,反而笑得更加燦爛:

  「我愛人臨走之前也讓我再找個伴侶,你們也太小看我了,人又不是只靠陪伴才能活。」

  這倒是真話,老闆興趣愛好特別廣泛,除了過來看店,還參加各種活動,忙得不亦樂乎。老闆娘專用座上每天不重樣的插花,全部由老闆親自設計,用的花朵也是他自己栽培,就種在兩人別墅自帶的小花園裡。老闆天天悉心照料著那些花草,連帶著對園藝也十分精通。

  老闆還喜歡下棋,閒得沒事就去公園裡找人對弈。但他是個臭棋簍子,唯一贏過的人只有老闆夫人而已,卻成了他口裡驕傲的戰績。

  除此之外,老闆還擅長茶道、書法、太極等等等等,日子過得無比充實,將我們這些正值朝陽年紀的小輩秒成了渣渣。

  他的確是個快樂的老頭子,在深愛的人離開後仍舊擁抱著他們共同努力過的世界,讓自己每一天都過得充實而有意義。老闆這麼了不起,若他的愛人泉下有知,一定也會感到安心。

  可是這樣健康、樂觀的老爺爺,卻死得猝不及防。

  不,也不能這麼說,他去世前也像是有預感一樣,突然帶來很多張照片掛在咖啡店裡,將他和老闆夫人各個時期的合影做了一面照片牆。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我一直以為的「她」其實是「他」——老闆夫人是一個男人。

  那個男人看起來比老闆大,可是老得很緩慢,越到後來,兩個人的年齡差看起來越小。我沖老闆誇那個男人駐顏有術,老闆卻得意地說全是自己的功勞。

  除此之外,老闆還把他們家的鑰匙給了我一份,卻不告訴我為什麼,只是說總有用得上的一天。

  那天正是他離開世界的日子。

  那一日老闆遲遲沒來店裡,電話也打不通,想到他最近反常的舉動,我心裡不安起來,拿起鑰匙直奔老闆家,人卻已經躺在花園的躺椅上,永遠的停止了呼吸——同樣是無疾而終。

  可我不敢相信,他雖然七十多歲了,卻一直十分健康,每天保持運動,不應該走得這麼早。

  然而再怎麼無法接受,我只能面對現實,並且按照律師送來的遺囑處理老闆的後事。他信任我,我必須竭盡全力,才不辜負他一片心意。

  他不要葬禮,用最快的速度火化後,骨灰就葬在「夫人」身邊,並在墓碑上添加老闆的名字。別墅和咖啡店都留給了我,剩下的財產早已捐給孤兒院,用來幫助那些無父無母的孩子。

  處理完老闆的後事,我回到別墅,想要整理他的遺物。推開書房大門的那一刻,卻被書架上整整齊齊碼著的一摞摞信封驚呆了。

  那些信封由舊到新,每天一封,一月份量的紮成一捆,按照時間順序放在書架上。除了這些,再沒有其他書籍。

  我抽出第一封信,上面的筆跡端正,一見便知是老闆的字,看日期應該是從「夫人」去世那天寫的,上面囉囉嗦嗦記著老闆當日都做了什麼,還寫了這樣一段話:

  「輕辰,醫生說你能撐到現在才走是一個奇蹟,你真堅強。我們創造了一個奇蹟,不知你怎麼想,我挺驕傲。」

  我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無法想像老闆寫下「驕傲」兩個字的時候到底抱著什麼樣的心情。我打開其他的信,每一封全都是說給「輕辰」的話:

  「我收養了一隻小狗,還不到一歲,小小的很黏人。你也很黏人,我暫時還不能適應沒人來依賴我,有只小狗也不錯,你一定會笑話我。……」

  「又有人來勸我再開始一段感情,他們怕我孤單,可是我一點都不孤單。你也這麼勸過我,太小瞧我了。一個人也可以好好生活啊,我現在下棋、旅遊、釣魚、畫畫……朋友很多,愛好也很多,沒什麼孤單的。至於愛人,這輩子有你一個足夠。……」

  「……狗狗今天老死了,時間過得真快,我都記不清你離開了多久。去年在南非拍的照片獲了咱們市的攝影獎,下次掃墓帶獎狀給你看。還記得咱們第一個店員嗎?你說長得帥那個,明天他兒子結婚,還邀請我去參加酒席,聽說新娘特別漂亮。……」

  「早上出了門才發現自己穿著拖鞋,想起你上次也犯了一樣的錯誤,穿著睡褲就跑出大門等我,咱倆都成了老糊塗。……」

  ……

  十九年,將近七千個日夜,老闆就這樣把自己綿長的思念寫進信紙中,將平淡雋永的深情付諸紙筆。即使對方已經與世長辭,老闆還是事無鉅細地與他分享自己的喜怒哀樂。

  我找了整整五個大紙箱才把這些信全部裝下,最後收拾書桌的時候,卻發現攤開的相冊底下壓了一張薄薄的紙。那封信他寫完了,卻還沒來得及裝進信封——那一天,老闆去世。

  那是老闆寫給「輕辰」的最後一封信,恐怕也是最短的一封:

  「輕辰:

  一切都好,只是依舊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