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天安穩的睡到晚上七點,醒來後有點恍神,他在木板床上滾了半圈,馬上撞到牆壁。
「……」,他終於想起他已經不在太后那間豪華公寓了,所以決定用大吃緩解心中無言的哀傷。
他在離青旅一橋之隔的熱鬧巷道裡來回穿梭,從小攤吃到店家,最後滿意的回到青旅,點了一壺甜茶,悠閒的縮在休息區的沙發上看武俠小說。要是被小誠知道,會被嘲笑到死。邱天心想,他默默下定決心,千里迢迢跑來這裡看小說的事無論如何不能說出去。
等邱天從書裡回過神時,已經快九點了,他回到房間,開門就看到阿發在整理背包。
「咦,你回來啦。」
「我八點多就回來了,看你那麼專心在看書就沒叫你。」阿發淺淺的笑,努力的把買來的禮物塞進背包裡。
「你明天走?」邱天覺得奇怪,怎麼每次遇到這個人,都是隔天就消失。
「對啊,明天一大早的車到成都,然後傍晚飛機回臺灣。」阿發邊說邊把頂包扣上,拿起整個背包用手秤了一下,「希望沒超重,禮物買太多了。」
「還好沒人知道我出來玩,所以不用買禮物。」邱天一陣慶倖,知道他來玩的李以誠跟太后都用不著他送禮。
「你是潛逃出境之類的逃犯嗎…」阿發斜眼看著邱天,笑裡有種溫暖的調侃。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差不多。」邱天有點無奈,「我去川燙一下,你吃了嗎?等下要不要去吃烤肉喝啤酒?」
「川燙?」
「就是快速洗個澡。」邱天認真的說:「這裡太冷了,沒辦法像在臺灣用燉煮的。」
阿發哈哈哈的笑了好幾聲,才說:「快去燙一下吧,我先繼續塞行李。」
烤肉攤在將軍橋附近,他們踏過寒凍的石板路,羽絨衣磨擦著窸窣窸窣,空氣很乾,除了偶而的車聲外,只有河水奔流的聲音,阿發走路的節奏還是用和邱天相同,他們買了些烤肉串,肉上的肥油在烤肉架上嗞嗞的爆出油花,邱天將阿發拉遠了些。
肉烤好後,兩人拎了啤酒和烤肉,走到將軍橋上,倚靠在半人高的欄杆上聊天。橋下是奔湧的大度河,而山城月明,滿溢的歲月靜好。
邱天專注聽著阿發這幾天的經歷,阿發從康定西行到新都橋,再往北到了八美,接著往東到丹巴,再往南迴到康定,沿途那些枝微末節的瑣事,在阿發的描述下,每一處轉折都成了小風景,聽的邱天樂呵呵的笑。
「那盤炒飯看起來就像失敗的勞作,膠水還漏到外面。」那是阿發在新都橋吃的午餐。
「沒加糖的犛牛酸奶吃起來就像把檸檬汁打到血管裡。」可是阿發說感覺很爽。
「風景美到你只能用三個字的髒話來表達心中的感動,而且要用台語罵。」這是阿發對塔公風景的評價。
邱天聽了大笑,「我幫你罵,X拎涼!」
「我沿途把我這輩子的髒話額度都罵完了,而且我這樣繞一圈,剛好一個方形,超完美。」阿發對完美方形的滿意似乎遠超過景色,「不過可惜,這不是風景最美的季節。」說完拿起啤酒大口喝著。
「哪個季節最美?」邱天吃著烤肉發問。
阿發又喝了幾口啤酒才說:「秋天。」
「嗯,什麼事?」邱天直覺的回答。
阿發莫名奇妙的看著邱天,過了一下邱天才意識到,忍不住笑了:「哈哈,你是說秋天風景最美吧,我以為你在叫我,我姓邱,單名一個天字,就叫邱天。」邱天講完後就等著阿發的反應,總之不是大笑,就是說好浪漫、好特別之類的,這30年來,他早習慣了。
「這名字對你一定很有意義。」阿發繼續喝著啤酒,伸手拿過一隻烤肉。
「怎麼說?」阿發不在預期的反應也讓邱天出現不在預期的反應。
「這名字應該給你不少困擾,現在改名字這麼容易,你又沒去改,所以應該是有什麼原因,例如你敬重的長輩取的,你才沒改。」阿發倚著欄杆喝啤酒,眉角帶笑的看著邱天。
寒風還是一絲一絲的透過羽絨衣灌進身體,可是邱天卻躁熱了起來,好像烤肉架上的油花在胸口迸裂,搞的他全身做痛,他放輕呼吸,害怕太用力的話,有什麼會從毛細孔溢出來然後溶解在空氣中,他不知道為什麼這麼痛,腦子在發漲。
直到阿發快把啤酒喝完時,邱天才開口:「嗯,名字是算命取的,說筆劃合命盤剛好,我一直想改,但我爺爺很喜歡這名字,不准我改,我們還吵了好幾次,後來他走了,我反而不想改了。」
「這是個好名字,所以爺爺才喜歡,沒有長輩會故意取怪名字來整小孩…」阿發突然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不過我在丹巴遇到一個驢友,你知道他叫什麼嗎?」
邱天小力的搖頭,拿起啤酒喝,他的腦子還在發漲。
「高潮。」
「噗。」邱天一口啤酒噴了出去,他連忙用手背擦去嘴角的啤酒。
「真的,我發誓,我看了他的身份證,湖南人,姓高名潮,一字不差。」阿發舉起右手認真的說,臉上帶著淺笑。
邱天突然知道阿發那層看不透的氛圍是什麼了。跟李以誠那種淡淡的感覺很像,但李以誠的笑容背後是荒原,只有那混蛋能忍受,而阿發的笑容後是開滿小白花的大草原之類的,連調侃人都是淺淺的溫和。
但阿發有個地方很像太后,他說不出來,啊…這是什麼咧…他在心裡快速的翻找形容詞,開始恨起自己貧乏的辭彙。
阿發從口袋裡拿出面紙,抽了一張給邱天,兩人就這樣倚在欄杆上聊了快兩小時,喝完一手啤酒。
河水從橋下洶湧奔流而過,街燈映照著欄杆和河水暈黃,遠方是黑色的山,襯著未隱的深藍色天光,一座弧度和緩的橋在他們前方不遠處,橫越過河水,平和靜諡,像在等待什麼。
「你知道嗎,前面那座叫彩虹橋。」阿發突然指著前面說。
彩虹橋?邱天心裡微微一跳,身為同志,對彩虹兩字總是敏感的。「因為他的弧度嗎?很漂亮。」邱天選了個無害的回答。
「對啊,住在這真不錯,能用比較單純的角度看待事物。」阿發的眼裡有種邱天讀不出的表情。
「啊,來拍一張。」阿發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拉過邱天,兩人靠著欄杆,背景是遠處的彩虹橋,肩膀稍微相疊,臉靠的極近。阿發拿出相機,快速的自拍一張。
拍完後,阿發笑著說:「好了,走吧,都十一點半了,回去睡覺,我明天早上六點半的車。」臉上的兩道弧線又閃了邱天一下。
入睡前,邱天用手機設了鬧鐘。六點半的車,坐計程車去車站不用五分鐘,加上有的沒有的時間,訂五點四十五分應該很足夠。他想在阿發離開前說一聲再見,他可以遵循規則,不問阿發的聯絡方式,但至少讓他說一聲再見。可是當鬧鐘響起時,阿發早已離開,潔白床單上只有折好的被子。
他的心底被鑿了個洞,水滿了又空。
邱天在康定住了五天,看完武俠小說,還和青旅的驢友一起包車,把四周左右的景點都玩遍,如夢似幻的美景讓邱天驚嘆連連,可是每當他在清晨醒來時,總是發現那句來不及的告別,在剛熄滅的路燈下盤桓不去。
離開的那天清晨,山城起霧,邱天沿著街道走向車站,旅人和居民在街道來回交錯,霧化做有形的水氣向他撲來,鑽進他的發隙、他的衣褶。
阿發離開時一定有向沉睡中的他告別吧。邱天站在彩虹橋上看著河水想著,而他的告別皺皺的塞在背包裡,找不到人使用。
他忽然明白了,原來旅行是在去過的地方留一些平靜甘美的溫柔記憶,即使在旅行結束後轉身走入現實,他和阿發曾經貼近的距離,也會永遠凝固在冬末的山城裡,就算將來天地崩毀,也都無礙。於是他在心裡,向這座山城說再見。
再見。
再見。
再見。
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