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扎西朗措裹著羅朱慢悠悠地趕回家時,家裡已是歡聲笑語,熱氣騰騰了。
扎西朗措的家是土石結構的平房,中間有個天井。東屋設了個小經堂,兩間正房住著他的阿祖和阿爸阿媽。南屋住著幾個兄弟,西屋住著阿妹,還有兩個儲物間。北屋已經裝飾一新,目前暫時空著,不久後將是婚房。
跨進門便是大大的屋堂,中間的塘火熊熊燃起,家裡人圍著塘火盤坐。面前擺了四張矮桌,矮桌上擱著用牛骨混煮的土豆蘿蔔、糌粑、酥油奶茶,都是按人頭來分的,一人一份。塘火上吊著一個大壺,裡面正熬煮著最粗劣的茶。空氣中飄散著含了酥油和乳奶的羶腥味兒,有些沖鼻,卻又有些溫暖。
羅朱覺得自己真的很幸運,一開始就被扎西朗措撿到。他們家處在農奴的最上層,所繳納的租稅要少得多。別看一頓飯沒有什麼肉,生活比起其他農奴來說已好上許多,不但每個人都能吃飽,每天還有茶喝。茶葉雖然劣質,維生素卻沒少掉半分。
「回來啦。」扎西朗措的阿祖是個精神矍鑠的老太婆。花白的髮辮被一根五彩布條籠統繫住,黑紅的臉上刻滿歲月的滄桑,皺紋遍佈的眉眼間閃爍著慈愛的光芒。一看見他們,便率先熱情地招呼起來。
「對不起,讓阿祖等久了。」扎西朗措有些歉意地彎腰行禮,又向另一側坐著的阿爸阿媽行禮,「阿爸阿媽,很抱歉,我們回來晚了。」
「阿祖,阿叔,阿姆,我又來打擾了。」羅朱緊隨其後,也規規矩矩地彎腰行禮,「很抱歉,過來晚了。」
「阿妮子說哪兒的話,你答應了朗措的求愛,阿姆高興還來不及呢,快到卓瑪身邊坐好。」
扎西阿媽笑眯眯地看著她,爽快地擺手示意道。她是個年近四十的婦人,面容比實際年齡略顯蒼老,五官輪廓長得很端正,看得出年輕時也是一個頗為漂亮的女人。她原本嫁了兩個兄弟,去年,小的丈夫進山打獵,不幸摔落懸崖喪命。幸而孩子們都長大了,能幹活了,活著的丈夫又特別能幹,家裡也比較富裕,不然還真難支撐起這個家。
半年前,朗措撿了個迷路的外鄉姑娘回來。第二天就在家裡宣佈他愛上了那個姑娘,不願意再和兩個阿兄一同娶妻,要入贅給那個外鄉姑娘。這方圓百里,有幾個男人入贅的?那還不得笑掉人的大牙!她和他阿爸、阿祖自然是怒不可遏,搖頭不應。可抵不住朗措的決心堅定,再加上這外鄉姑娘長相美麗,勤勞純潔,說起話來像金雀一樣動聽,的確很討人喜歡,最終還是遂了朗措的心意。只一點,朗措要入贅,必須得讓姑娘自己點頭才行,不能仗著身強體壯逼迫。
半年來,朗措求愛無數次,姑娘拒絕了無數次,他們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卻不能插手半點。不過她對自己的兒子有信心,朗措是村子裡出了名的好歌手和好獵手,農活與牧活也幹得非常出色,這個外鄉姑娘遲早會點頭的。這不,卓瑪出去一趟,回來就大嚷著好消息,他們一家都為朗措高興。
「阿妮子馬上就快和我們成一家人了,阿叔決定,今晚喝酒。」扎西阿爸豪爽地拍著身邊的酒桶,哈哈笑道。他大約四十五六,五官粗獷,一臉的絡腮鬍子。因有一身好本事,被領主看中,管著領主的牲畜,有時也兼護衛。表面看起來凶惡,為人卻熱情大方,善良質樸,在納木阿村很受人敬重。
青稞酒在這個時代與牛羊肉一般,是金貴的東西,平日里根本不會拿出來飲用,只有碰到過節或是重要的喜事時才會拿出來喝。現在被拿了出來,也就是說這個家裡有好事了。
「阿爸說的對,朗措阿兄的好事要飲酒慶賀。」格桑卓瑪在一旁點明了大聲附和,扎西朗措的兩個大兄也撐不住笑地起鬨,三個歲數小點的阿弟更是擠眉弄眼做著怪相。
羅朱的臉一瞬間就紅了個徹底,匆匆又行了個禮,不敢看扎西朗措一眼,三步並作兩步地跨到格桑卓瑪身邊盤腿坐下,尷尬地任由她死盯著歡笑。
扎西朗措在這方面的臉皮就比羅朱厚實多了,搔頭嘿嘿一笑,向阿祖、阿爸和阿媽行了一禮,便帶著些得意地大步坐到兄弟們中間去了。
「別笑了,別笑了,你們沒瞧見咱們朗措的仙女一張小臉都成了紅布嗎?」阿祖笑呵呵地拍著手掌,制住幾個孩子的笑聲,又接著道,「今晚喝酒,不止是慶賀阿妮子接受了朗措的愛,還要慶賀次仁和澤仁的未婚妻子有了身孕。十天後,你們就要多添一個阿嫂了。」
「嘿,阿兄,真有你們的!」乍聞喜訊,扎西朗措興奮地嚷起來,對兩個兄長一人奉送一個拳頭。
「阿兄,恭喜你。」三個弟弟也學著朗措的動作往兩個大兄身上招呼。德央十一歲,格榮和多榮九歲,是一對雙胞胎,都長得濃眉大眼,虎頭虎腦,小小年紀便有著高原人特有的一股子剽悍。
扎西朗措的兩個兄長次仁和澤仁也是一對雙胞胎,今年二十一歲,五官偏向母親,長得比弟弟秀氣些,但也是英氣勃發的高原漢子。勤勞樸實,幹起農活牧活來毫不含糊。再加上他們不錯的家境,兩個小夥與朗措一樣備受姑娘們欣慕。應該說,扎西家是姑娘們最想嫁進來的人家,不識貨不落教的只有羅朱這一個外鄉女人。
偷眼看兩個男人開心地接受兄弟們有些粗魯的祝福,嘴巴笑得幾乎咧到耳後根,羅朱的嘴角抽了抽。
這裡的男女在婚前對性比較隨意,女人嫁前生育是常有的事。男女雙方定下婚約後,男人可以隨時鑽未婚妻的房間,直到確定未婚妻懷孕後再立即行嫁娶喜事。嫁了人的女人婚後就一定要恪守本分,否則將會受到極為嚴厲的懲罰。而如果一年內未婚妻都沒有懷孕,那麼婚約作廢,男方可重新與別的女人定下婚約。沒有生育的女人要麼終生不會有男人求娶,孤苦終老,要麼出家為尼。出家為尼不一定要進寺廟,也可以在家帶髮修行。
人們認為女人面對的不是一個男人,不可能所有的男人都不孕不育。一年內沒有懷孕,有問題的肯定是女人。孤苦終老與被迫出家雖是對人性的一種摧殘,但在自然條件惡劣的高原上,「種」的繁衍才最重要。帶拖油瓶的女人是不存在的,生育了孩子的女人比處女更搶手。孩子只要是妻子生的,無論有沒有血緣關係,丈夫都會當成自己的孩子一般疼愛。
一方一俗,一方一俗啊!也只有這樣廣袤的高原才能培養出這般遼闊的胸襟。羅朱微垂了頭,趁無人看見,感慨著又狠狠抽了抽嘴角。
在扎西阿媽的主持下,不分男女老少,一人分得了一碗金黃的青稞酒。
作為一家之主的扎西阿爸喝了一口酒,放下碗,語重心長地對幾個兒子道,「我和你們的阿祖阿媽商量過了,咱們家財產不算少,經得起分家。次仁和澤仁兩兄弟娶一個妻子,德央、格榮和多榮長大後,再娶一個妻子。」他接著對扎西朗措道,「至於朗措,很抱歉,依照規矩,阿爸不能分你任何財產,但阿爸相信你的兄弟們能在你最需要的時候看顧你。」
「不,阿祖、阿爸和阿媽能同意我入贅就是對我最好的愛。」扎西朗措右手搭上左胸,真誠地感謝道,「我最幸運的就是能成為你們的孩子,有一群真心相待的兄弟。」
「咦,朗措阿兄是說我沒真心待你了?」作為唯一個女孩,格桑卓瑪備受寵愛,性子也要刁蠻一些,聽到這話立刻不滿地瞪起了眼睛。
「沒有,沒有,卓瑪可是我們家裡最亮的一顆寶石。」扎西朗措連忙擺手否認,順道奉上誇讚。
「寶石再亮也比不上朗措阿兄心裡的羅朱仙女。」格桑卓瑪拉裝作委屈地叉腰撅嘴,又扯了扯了羅朱的衣袖,求證問道,「羅朱阿姐,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對尼瑪個頭!羅朱在心裡咆哮,然而面對數雙充滿了善意的諧謔眼睛,她口裡哪兒好意思多說一個字。只得將頭埋得更低,臉上不受控制地更紅更燙,足能煎熟一個雞蛋。
兩個女孩的不同表現又惹來眾人一陣暢快的大笑,最後還是扎西朗措以唱酒歌的方式站出來才算是解了圍。
「一碗碗酒高高舉起,這酒中盛滿了情和意。祝願阿祖長命百歲,祝願阿爸阿媽白頭偕老,祝願阿兄……」
得天獨厚的渾厚嗓音在跳躍的火光中縈繞,隨著嫋嫋白煙飛旋進每一個人心中。大家合著拍子輕輕擊掌,跟著小聲哼唱起來,人人臉上都露出誠摯而溫暖的純淨笑容。
羅朱捧起木碗,小小地啜飲一口,甘甜的酒液慢慢浸潤喉管,一直甜到了心裡。她放下酒碗,也跟著大家一起打起拍子哼唱起來。
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完全融進了這個大家庭。這個家裡有長輩最真摯的愛,有同輩最誠摯的情,將她那顆空蕩的心逐漸填滿,給予了她一個富足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