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地獄生活(四)

  禽獸王的內室寢宮一如既往地空曠,四盞落地夜明珠燈,一張長條矮桌,一張巨大的矮榻就是偌大室內的所有物具。厚實的絳紅地毯上沒有任何障礙物,可以從這頭滾到那頭,從那頭滾到另一頭,直線、斜線、對角線任君選擇翻滾躺臥。

  銀猊最喜歡睡的位置不是擱放著落地燈盞的角落,也不是寬大的矮榻邊,而是地毯正中織出的那個巨大的金剛八寶輪。它離開贊布卓頓,搖尾走到近四平米左右的八寶輪正中躺臥下來,對不遠處伏跪的羅朱低嗥一聲。

  羅朱緊緊抿著唇,對禽獸王重重磕頭三下,頂著兩道威壓銳利、冷漠中含了幾分興味的強大視線,儘量降低身體,以著屈辱的姿勢慢慢爬向銀猊。在把兩道視線拋在身後的一剎那,發漲的眼眶終於一熱,滾下兩滴熱淚,倏地鑽進絳紅地毯中,再不復尋。

  她是人啊,是人啊,可是現在卻不得不像狗──不,是以著比狗還低賤的身份卑微而屈辱地活著。

  孟子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所謂大丈夫。」大丈夫就當有如是骨氣才對。但她不是昂揚七尺大丈夫,她是怕死的柔弱小女人,骨氣這種東西太過抽象,她實在狠不下心去自尋死路,只知道在現實中具體地真實地活著,哪怕卑賤得不如一群獒犬。牙齒不斷地往下唇用勁,舌頭嘗到了一絲熟悉的腥甜,她努力嚥下喉頭的哽咽,眨去眼中的酸澀潤濕,一點一點地爬向金剛八寶輪。千百年來,所有的奴隸都是這麼過的,別人能漠視屈辱,像牲畜一樣苟且偷生地活著,她又沒比誰高貴,為什麼不能?

  黑金色絲線織就的八寶輪中妙蓮、右旋白螺、金魚等八瑞相色澤鮮豔,栩栩如生,凝神看去,竟有一種望而生畏的旋轉神秘感。躺在中間的銀猊雄壯碩長的身軀毛髮須張,雙耳略豎,鼻樑聳出一條皺褶,藍色三角吊眼深邃沈靜,陰冷高傲,微翕的唇縫間露出森白的利齒,彷彿是盤踞在生死輪盤中的守護神獸。

  羅朱心中凜然,避開銀猊的視線,小心翼翼地爬進八寶輪,挨在它身邊躺好,渾身僵直好似一具屍體。直到投在身上的兩道銳利冷漠視線移開後,繃緊的心才微微鬆弛。就這樣睡吧,禽獸王雖撂下了威脅,至少目前並未對她做出任何凌虐行為,她該感到慶幸不是嗎?

  孟子還說「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中,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里奚舉於市。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指不定她今日遭受的屈辱磨礪就能成就日後的輝煌榮耀。

  將孟子的話反覆念叨幾遍後,糾亂屈辱的洶湧心潮逐漸平復了許多,看來阿Q的精神勝利法還真是極具安慰效果。自嘲地扯扯嘴角,她闔上眼眸,卻於閉目的瞬間猛然發現頭頂上也繪著一副巨大的黑金色八寶輪,與下方的八寶輪上下呼應。腦中突地浮現出一個詭譎驚悚的念頭:她……好像一頭獻祭的牲口!

  伺候在裡間的四個侍女罩好壁腳的夜明珠燈後,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寢宮內頓時陷入一片沈寂的黑暗,隱隱能聽到水晶窗戶外的雪風呼嘯聲。羅朱靜靜張開眼,視線投向漆黑的上空。

  如墨的黑暗中,她什麼也看不見,但總感覺自己面對著一個旋轉的黑色漩渦。漩渦中心似乎有一隻巨大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視著她,陰佞地剝開她的衣袍,撕裂她的皮肉筋骨,攫獲住她的靈魂,仿若在下一刻就要將她完整地吞噬。身體像被定住似的,心臟緊縮輕顫,泛起一層又一層恐懼的波浪。明明已是駭怕到了極點,視線卻怎麼也挪移不開,只能如待宰的羊羔一般柔順無力地躺著,任由黑暗中的虛無眼睛寸寸巡弋切割。神智漸漸模糊,眼簾無意識地慢慢落下,陷入了昏睡之中。

  沈睡的羅朱沒有看到矮榻上有雙鷹眸在黑暗中閃爍出幽冷的亮光,裡面湧動著幾分詫異和若有所思。

  沒有錯,從這個女奴適才的種種反應來看,她果真能窺視到白瑪丹吉設下的魂眼。嘖嘖,能窺到白瑪丹吉的魂眼,引他似恆古不變的冰心泛起波瀾,也不知是這女奴的幸還是不幸。不過如今他的興趣正濃,並不打算將這個奇怪的女奴獻祭出去。幽冷興味的眼神穿過黑暗的障礙,準確無誤地落在仰躺在地上的女奴身上。

  看得出來白天銀猊吃人的一幕給她留下了深重的恐懼。她看似挨靠銀猊,卻小心地只讓衣袍觸到銀猊毛髮的邊緣,而銀猊居然會選擇假裝不知道她的疏離,縱容了她的躲避,還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與魂眼的對視,讓她消耗了太多心神。雖是疲倦而眠,那纖細的身體仍然僵硬似石。如果一直這樣,估計明天會爬不起來,那麼該怎樣懲罰她呢?鷹眸微彎,眉梢眼角溢散出一分玩興。

  她極度怕他,面對他時,言談舉止都顯得卑微無比,然而那雙黑多白少的大眼總會在一個不留神間掠過一抹屈辱,一抹不甘,一抹憤恨,一抹悲傷,一抹孤獨。很多時候,她瑟縮得像一頭受驚的小鹿,一隻被逼入絕境的野兔。可當她蜷在背人處的陰暗角落時,她又像一頭獨自舔傷的草原孤狼。

  她比大多數女人更加自私涼薄,卻對身邊的另一個獒奴看顧有加。她與大多數女人一樣柔弱嬌脆,卻能以著無與倫比的毅力堅韌地活下去。纖細柔軟的身體、白嫩粉膩的肌膚、嬌巧清秀的五官與長期生活在高原中的博巴女人截然不同。而果敢堅毅、勇悍柔韌、能屈能伸的性子又與養在深閨的中原漢家貴女迥然相異。這樣一個女奴,也難怪會引起烈·釋迦闥修的注意。

  烈·釋迦闥修是個如他的名字一般,一半慈悲如神佛,一半殘佞似修羅的狂放男人。無論是神佛還是修羅,是慈悲還是殘佞,他的本質都是無情的。作為王家黑騎隊的隊正和蓮華法王的卓尼欽波,他的忠誠一半奉獻給了自己,一半奉獻給了白瑪丹吉。除此以外,任何人任何物都不入不了他的眼,進不了他的心。可是現在,這個女奴卻讓他打破了原則。

  修長的手指輕輕在矮榻上有節奏地敲擊著,凌厲的唇角線勾出冷厲淡漠的微小弧度。視線落在那張白中泛青的清秀小臉上,變得異常冷硬犀利。

  一個博了銀猊眷寵,雪豹喜愛,烈·釋迦闥修注意,白瑪丹吉興趣的女奴到底還應不應該活在世上呢?深沈陰鷙的眸光微轉,移到女奴的右肩頭頓住。

  她的肩頭烙著穆赤王家的奴印,她的靈魂和身體都是他的奴隸。他要她生,她便能生,要她死,她便只有死。眼下他的興趣還沒消退,不妨留她多活些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