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7 章
冬季法會(三)

  羅朱乖順地任由禽獸王牽握,垂頭盯著腳尖,一步一步地跟在他身邊走著。那些驚愕譴責的目光已經逐漸散去,禽獸王突如其來的摟抱好像投進湖水中的一粒小石子,蕩起幾圈漣漪後,便沈入法會的盛況熱鬧中,引不起半點注意了。

  寺外的積雪已經被人們踩得結實光溜,腳雖不容易陷進雪中,卻稍不注意就會滑倒。對她這種沒走慣雪地的人來說,即使腳上的羊絨皮靴底作了專門的防滑處理,仍是走得三步一滑。每當身子失去平衡地搖晃時,手上就會傳來一股拉扯力道,不輕不重,堪堪幫她穩住身形。

  盯著腳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禽獸王牽握她的大手上,那隻手沒有戴皮手套,古銅色的肌膚並未被寒氣凍傷,五根修長粗礪的手指有三根套著精美粗獷的寶石戒指。她曾見過這隻手挖出人的眼睛,拔掉人的舌頭,擰斷人的頭顱,看見這隻手拔刀執鞭,宰殺施刑。也曾被這隻手用力地捏揉,輕柔地撫摸,淫邪地輕薄過。此時,卻是第一次被這隻手牽握著行走。很怪異的,盤亙在心底深處的那分委屈漸漸沒了,她彷彿能透過厚軟的皮手套,感受到大掌的溫熱。

  眼角的餘光悄悄窺向身側配合著她的腳步慢慢踱走的禽獸王。黑褐色的水獺皮帽和皮毛立領遮住了半個面容,露得有限的側麵線條完美冷峻,深刻凌厲,仿若鐵鑄石雕,沒有一絲柔情。但事實上自從他對她說出喜歡後,她總能從凌厲冷酷的線條中看到一抹溫軟,從威嚴陰鷙森寒銳利的鷹眸中看到一份寵溺。不管怎樣,他對她到底還是有著與對別人不同的喜歡。

  委屈散去後,沈寂黯淡的心又因這個想法閃出一道好似雪後初霽的濛濛亮光,她竟無意識地往禽獸王身側靠了靠。禽獸王兩米多的身高和她一米六二的身高比起來,好像一個成人與一個幼童。她的頭頂才堪堪齊到他的胸腹,也難怪他將她摟在懷裡時,總能隨心所欲地輕薄把玩。呃,慢著,她在想些什麼亂七八糟淫亂不堪的東西!竟然鬼迷心竅地忘了禽獸王以往對她的殘暴折磨,忘了他喜怒不定的冷酷脾性。不,她不能深想,不能做夢,更不能依戀,否則當王者的喜歡耗盡後,她會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羅朱對自己突湧的愚蠢懊惱至極,恨不能狠狠狂扇自己幾耳光。小臉兀自紅了白,白了紅,反覆轉換了好幾次。心神恍惚羞惱中,腳下不禁又是一滑。

  「小心。」贊布卓頓沒有側頭,只撩唇清清淡淡地提醒了兩個字,手臂不露痕跡地攬了她一下,半托半扶著她邁進寺門。

  「謝謝。」才習慣性地吐出禮貌用語,羅朱又恨不得再狠扇自己幾個大耳光。她謝個毛線啊!這禽獸剛才還將她的手掌差點捏成粉碎性骨折。

  寺內的積雪早就被僧人和主動幫忙的信徒們清掃乾淨了,人流比之寺外更加密集,卻沒有哪對男女像她和禽獸王一樣手牽手地挨靠得這麼緊密。面對大眾投來的詫異目光,她的心一慌,下意識地又抽了抽手。動作完成後,才醒悟到自己幹下的蠢事。正咬牙準備承受隨即而來的骨裂劇痛,手卻出乎意料地被禽獸王放開了。

  她抬眼看去,對上一雙略顯柔和的暗褐鷹眸。

  「乖豬,先好好看看寺廟的佈局吧。」以後說不定你會常來的。他忍下後一句,含笑的冷硬平漠聲低沈渾厚,聽似矛盾的嗓音由毛骨悚然的冷厲威脅變成致命的吸引誘惑。

  羅朱若有似無地應了一聲,飛快地移開眼。即使才對自己警告再三,心臟還是抑制不住地砰砰直跳,面頰也泛起微微燥熱。她往前緊走幾步,藉由東張西望來掩飾自己不小心露出的心虛尷尬。

  贊布卓頓盯著前面走得有些狼狽慌張的纖細身影,唇角在毛領中悄悄勾起。他雖不熟悉女人,直覺卻告訴他當一個女人會偷偷窺視男人,並在男人面前感到羞怯和不自在時,就表示她的心不再是冰封的聖湖。

  他既然喜歡上了這頭豬玀,那麼不管她願意還是不願意,喜歡還是不喜歡,她都將被永遠禁錮在他身邊,連死亡也不能分開。對他心動,接受他的一切是她最好選擇,至少這份感情可以讓她活得比較快樂。她不心動不接受他,他其實也全不在意,但沒有感情的支撐,她卻會和原來一樣,活得痛苦萬分。

  乖豬,我知道你珍惜你的生命,絕不會做自殺的蠢事。不過最終是快樂地活著,還是痛苦地活著,全看你自己的選擇。

  托林寺不但具有屋脊高原本地的特色,還是印度、尼泊爾和拉達克三地的建築和佛像風格的集大成者。二十一世紀看到的不過是些斷牆殘塔,而今躍入眼簾的卻是規模宏大,層疊錯落的雄偉殿宇。

  穿越前在拉薩「薩噶達哇節」時看到的一幕幕再次呈現,來自四面八方的信徒們左手或撥著佛珠,或搖著經輪,口裡反覆誦念「唵、嘛、呢、叭、咪、哞」六字真言。伏跪磕頭的,合什禮拜的,進殿宇添燈祈福的……雖是百態百相,眼神中卻都透著同一種堅定而虔誠的信仰,將像她這一類張望觀摩的游者反襯得有些虛浮和慚愧。

  寺內有穿著絳紅僧袍的高大僧人列隊四處巡視,維持秩序,偶爾也為信徒行與方便,這些應該就是專屬法王的僧兵。

  視線移到寺內西北側的平地,那裡矗立著幾十座大小佛塔,還有兩道精美絕倫的佛牆,人流同樣密集。不過在如雲的人群中,她忽然看到了一個很眼熟的男人身影。

  那是……那是……她朝西北方向連走數步,眯眼細細瞧去。沒看錯,那男人正是烈·釋迦闥修。

  他穿著繡了雍仲紋的暗紅織錦蓋皮袍,袖口和領口沒有壓制任何動物的皮毛,袍外居然像僧人一樣披著一件鑲黃邊的紫紅袈裟。一根赭黃緞帶隨意勒在額頭,微卷的烏髮不羈地披散肩頭,耳上綴著明晃晃的蛇形銀環,胸前掛著一串修羅子菩提念珠和一串紅珊瑚項鏈。腰間懸著長刀和一個銀質寶盒,後臀懸著皮鞭和短刀,腳上蹬著一雙粗樸厚實的高筒狼皮靴。一身怪異簡樸的僧俗混搭妝扮雖說褪去了清貴威懾,卻更顯狂野剽悍、粗獷英武。不,應該說在他身上還透著一股仁愛之氣。

  一個黑褐臉膛,滿臉刻滿歲月滄桑的博巴老婦蹲坐在他面前,他伸手將老婦身邊怯怯站著的一個約莫五六歲大的小男孩舉起來放到自己的脖子上騎坐,小範圍地來回奔跑。小男孩好似第一次玩這種坐上男人脖頸騎馬的奔跑遊戲,兩個小拳頭朝空中奮力揮舞著,高興得咯咯大笑。而作為被個平民幼童騎在身下的釋迦闥修也是一臉暢快歡欣的笑意,那雙殘佞嗜血的暗色長眼閃動著溫暖仁慈的光芒。旁若無人的跑動和幼童的笑聲惹來四週一陣陣善意的欣贊目光,甚至還有不少信徒向釋迦闥修合什表示敬意。

  不遠處那溫馨美好的一幕幾乎閃瞎了羅朱的鈦合金狗眼。眼前這……這個助人為樂,仁慈溫和、淡視尊卑的男人真的是那頭一腳踩得她狂吐的猙獰凶獸?!她真心覺得這奇詭的一幕堪比世界末日。

  「烈·釋迦闥修,王家親衛隊黑旗隊隊正,法王的卓尼欽波。對敵人,他如修羅般嗜殺;對民眾,他似神佛般仁慈。其名遠播雪域,聲譽只在古格王和法王之下。」耳邊傳來禽獸王淡淡的解釋,「乖豬,站在老婦左邊的兩個男孩是他的子嗣,今年七歲。」

  啊!子子子嗣!驚天大雷一個緊接一個地劈來,那頭凶獸居然還有兩個七歲大的兒子!?

  羅朱順著禽獸王的指點看去,這才發現老婦左側真站著兩個以大半個側面背影對著她的男孩。如果禽獸王不提,她還以為是兩個也渴望玩騎馬遊戲的路人甲乙孩子。想想也是,當初在凶獸的地盤上養傷時,就親眼見過他和侍妾翻雲覆雨,又怎麼可能沒有孩子?

  一時間,她心頭說不出是淡淡的鬱結還是鬆了口氣。總之,什麼滋味都有,異常的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