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9 章
傷後算賬(一)

  此後許久,羅朱都沒能睜開過眼睛,意識一直混混沌沌。身體時而如烈火焚燒,時而如萬蟻齧咬,彷彿有什麼東西從體內剝離脫落,又彷彿有什麼東西在癒合生長。耳邊縈繞著溫柔祥和的梵語誦經聲,忽遠忽近,忽大忽小,偶爾夾雜著凶獸粗獷憐惜的絮叨和禽獸王陰沈冷漠的氣息。

  當她終於能睜開眼睛時,已經沒有赤裸地躺在藥糊池子中了,而是穿了白綢裡衣,蓋著厚實的羊絨被縟,躺在一張柔軟的床榻上。酥軟軟的身體好像歷經了一次洗筋伐髓,有種神清氣爽的新生輕盈感。

  沒有看見外佛內魔的蓮華法王,心裡如釋重負地鬆了好大一口氣。她不迷信宗教,也不搞個人崇拜,對連夢境都能隨意侵入肆虐,以活人骨肉血脈為供奉,惦記著雙修汲取勞什子靈氣的魔鬼最好有多遠離多遠。即使他救治了瀕死的她,可那些含著腥氣的詭異藥材……惡!她不敢想像,一想就不寒而慄地泛乾嘔。

  動動手指,身體好像有了些力氣。常言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她在昏昏沈沈中到底熬了多少天?試探著以極慢的速度小心翼翼地側翻,肚腹不痛,右手不痛,身上的骨頭也不痛。魔鬼法王的藥材恐怖歸恐怖,效果卻是卓絕地超越了二十一世紀的現代醫療。

  當她凝神看清自己身處的地方後,眼前一陣昏黑,當場恨不得找塊豆腐一頭撞死。

  這裡正是禽獸王的冬宮寢殿!她啥時候回到了這座血腥噬人的王宮?!抓著被縟,牙齒洩憤地咬上去撕磨。深陷托林寺密室,她怕魔鬼法王,但也絕對不想回到古格王宮。要問她此刻最擔心最害怕什麼,就是禽獸王的秋後算賬啊!尼瑪的才脫離魔窟,又進入禽獸洞,命不是一般的苦!

  原來鋪在地上的絳紅氈毯被乳白的羊絨毛毯替換,毛茸捲曲的地毯中央是以朱紅絲線織就的八寶巨輪,輪中依然用彩色絲線繡著栩栩如生的妙蓮、金魚、勝利幢等鮮豔的八瑞相。毛毯邊緣是一個個朱紅色的「卍」字連綴花紋,吉祥又喜慶。

  屋角的青銅瑞獸暖爐被擱置在精雕細琢的淡碧色玉槽中,上面籠著防火星濺出的罩子。臨懸崖的窗戶下襬放了一張矮桌,正中立著一個燃香佛龕,佛龕前有個描繪了五彩花紋的木斗,斗裡一半裝炒熟的麥粒和蠶豆,一半裝糌粑面和人參果,上面插著尺來長的綠色青稞苗。這個……按照博巴人的習俗,好像大年初一那天流行在佛龕前擺放青稞苗,預祝新年糧食豐收。以此推算,她至少已經昏沈過了大年初一,那現在又是什麼時候?

  溫暖如春的室內飄蕩著一股極淡極清冽的檀香味兒,將以往陳腐的血腥氣全部掩蓋。或者說,這冬宮寢殿在面臨新年之際,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包括犄角旮旯都進行了一次徹徹底底的大掃除。

  趴在被縟上的右手雖然不痛,卻不能承力。裸露出的肌膚明顯比原來更加光滑細嫩,瑩白中透著一抹輕霞似的粉紅,顯得十分嬌美可口。

  這難道是被詭譎恐怖藥材敷裹澆灌後的意外福利?她是個女人,女人天生就有一顆愛美之心。雖然想起在臉上軟綿蠕動的感覺就反胃,不過看到漂亮得好像PS過的肌膚後,心裡還是暫時忘了恐懼,止不住地竊喜連連。

  「醒了。」冷硬平漠的含笑聲突兀地響起。

  喜悅的心霍然收緊,寒氣從腳底升起。明明前一刻還處在溫暖如春的寢殿,下一刻就墜進了零下N度的冰窖。完了,禽獸王算賬來了!不知道現在閉上眼睛裝睡還來不來得及?

  她僵硬地保持著半趴的姿勢,像雕像般一動不動。垂著的視線死死盯著被縟的邊角,抿緊了嘴唇,不言不語。看似有著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硬氣,實則從緊抓被縟的左手就可輕易瞧出她內心的驚恐。數個暴露的指節不但全部泛白,還在輕微地顫抖。

  濃烈的男性陽剛氣息混著淡淡的牛羊腥臊味兒逐漸靠近,眼前的光線陰暗了許多。她感到自己整個半身都被籠罩在了禽獸王的陰影中,渾身每根神經如臨大敵般繃得緊緊的。

  贊布卓頓雙臂環抱於胸,冷冷俯視半趴在床榻上不動不言的女人。今日是大年初六,她比白瑪丹增預計的日子晚了一天醒來。宮裡的醫者在早上又為她仔細診看過一次,受損的臟腑已經沒有大礙,斷裂的骨頭除了不能使力外,也大致癒合了。一思及她愚蠢的逃跑行為,心口就有股血腥的黑色烈焰呼啦啦地燃燒,燒得胸腔疼痛難忍,幾乎蓋過了白瑪丹增朝他公然索要祭品帶來的惱怒。

  「難得對你好些,膽子就大了,腦子也笨了,竟敢擅自逃跑,背叛主人。」沒有半分笑意的平漠含笑聲從上方狠狠砸下,沈厚而極富磁性,有著堪比冰窖的森寒冷意,「舉凡逃跑的奴隸,當處以鞭笞斷足之刑。」他微微俯下身,陰森的語氣倏爾變得輕柔上揚,「而沒有用的斷腿奴隸只配扔給獒犬果腹。」

  腥厲冷酷的殺氣在室內瀰漫,汗珠順著額角大顆大顆地流下,後背冷浸濡濕一片,雞皮疙瘩接二連三地從肌膚裡顫慄鑽出。遮掩在被縟裡的兩個腳板隨著禽獸王的話更是冷得徹骨。她篤定禽獸王不會把她拿去餵獒犬,但她一點也不敢保證他不會砍斷她的雙腳。

  羅朱顫巍巍地抬起頭,頂著亟欲將她撕裂的陰鷙目光,硬著頭皮不抱希望地垂死申辯道:「我……我還沒走到如廁處,就被……被人擄了,不……不是逃跑。」最後幾個字音說得氣虛無比,連她自己都耳不忍聞。

  「喔,你倒是和烈說的一樣,原來我該責罰烈守衛不利的失職之罪。」

  她不申辯還好,這一申辯又勾起贊布卓頓心中的另一股惱意。對他忠誠不二的烈為了這個女奴不受懲罰,竟然撒謊欺騙他,把所有的罪責一力擔下。

  什麼?!羅朱內心震駭不已。相處一個多月,凶獸對禽獸王有多忠誠,她再瞭解不過,說以性命維護也毫不誇張。她是逃跑未遂還是被人擄走,那兩個凶獸崽子和拉達克的暗殺者就是最好的人證,他不可能不知道真相,也不可能不清楚無論他怎麼掩飾都瞞不過禽獸王的事實。

  她怔然仰望著禽獸王毫無表情的淩厲面龐,一時心亂如麻,好似滾油煎熬,莫名其妙地難受到了極點,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們兩個說的和救你的兩個小崽子說的一樣,卻與拉達克的暗殺者說的截然不同。你說,我該信你們,還是該信暗殺者?」贊布卓頓伸手捏上她的下巴,朝她煞白汗濕的臉上輕吹一口冷氣,嘴角勾起淺淺弧度,慢悠悠地補充了一句,「豬玀,我從不知托林寺的佛塔林設有如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