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7 章
蓮女·灌頂(一)

  隊伍在一座恢宏的平頂殿宇外停住,殿門外的左右兩側用赭黃布幔搭建了兩個圍得嚴嚴實實的布棚。右側棚外守候著兩個為今晚法事而特意從屬寺傳來的女僧。她們上前扶著羅朱從木榻上下來,將她帶進布棚。

  棚內四周擱放著六個大大的蓮花形鎏金暖爐,溫暖如初夏。棚中立著一個寬大的浴桶,桶內裝滿淺碧色的熱水,正往外冒著嫋嫋白煙,隱隱逸散出一股清雅純冽的蓮香。

  身上的大氅被兩個女僧解下,僧帽、袈裟、坎背、僧裙、內衣褲一一離體。她赤裸著身體跨進浴桶,任由女僧在身上洗濯按揉。兩個女僧手法輕柔,洗濯得分外仔細,連最私密的地方也沒有放過,只是她的心已經麻木了,那根叫做矜持羞怯的女性神經早在無數次折磨中被拔出體外。

  洗浴完畢,她被斜裹上一件赭黃色的厚實袈裟,露出光裸的右肩臂。接著,女僧又在袈裟外罩了一件絳紅色的羊絨大氅。濕漉漉的頭髮用乾燥的棉布蘸成半乾,與五彩絲線一起,在腦後鬆鬆編成一根獨辮,餘下便再無任何裝飾。

  女僧一邊一個,扶著她的手臂架起她,將她半抱半摟地重新扶坐上木榻。木榻被抬起,進入了殿宇。

  穿過密殿外殿,內殿與外殿中的偌大禪院中央已修築了曼荼羅道場,地上鋪著絳紅氈毯,分東西南北擺上了四尊歡喜金剛的怒相雙身佛像,全部是金身銀眼,巨嘴獠牙。兩尊像以舞姿站立,兩尊像以坐姿孋跌,懷中所擁明妃也都是一副猙獰面貌。佛像前的供案上的香爐中插滿了香,擺著各種祭品,植物的、動物的,也包括人類的。

  佛像邊插著四根兩米多高的天杖,八面白檀香木桿以純金的十字金剛杵為飾頂,金剛杵上是一個金燦燦的寶瓶,寶瓶上是一顆血淋淋的紅色人頭,上面重疊著一顆腐爛綠色的人頭,再上面則是一顆灰白色的骷髏,骷髏頂上是噴焰三股叉。從十字金剛杵和寶瓶上垂下一根白色絲帶,絲帶上有太陽和月亮的標識,還懸吊著黃紅藍三色構成的三角幡、一個人骨做的法鈴和達瑪茹。

  院牆的壁畫下鋪著絳紅氈毯,挨挨擠擠地擺滿酥油燈。火光跳躍搖曳,連綴出一片暈黃的光芒。道場正中是用厚重的赭黃幔帳圍裹的一個小型密閉屏障,封了頂,看不清裡面的佈局。

  金色的蓮花寶座置放在屏障前,魔鬼法王端肅溫慈地盤坐上面,頭戴五佛法冠,右臂袒露,身著黃色坎背,裹罩繡了卍字紋的明黃袈裟。左手纏掛鳳眼菩提念珠,在身前結印,身周隱放毫光,一派神聖澹然。在他身前跪著的人正是身裹一件朱紅袈裟的釋迦闥修。近千名僧人密密麻麻地盤坐在禪院中,除了第一排的僧人手裡拿著法鈴、達瑪茹、以及各種長短不一的法號外,後面的僧人全都雙手合十,斂眉垂目,口裡低低唸誦著經文。

  再是麻木死寂的心看到這樣可怕詭譎的場景也不可能無動於衷。羅朱倒吸一口冷氣,渾身的汗毛在一瞬間根根直立,皮膚上冒出一顆顆雞皮疙瘩。她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勇氣,恨不得立刻從木榻上跳下來,拔腿逃出這個地獄道場。可是,在看到木榻左下方被捆綁得結結實實,身不能動,口不能言的多吉時,所有的逃離念頭又瞬間消散。

  她深深吸氣,壓下亟欲出口的驚恐尖叫,由著僧人將自己抬到魔鬼法王面前。在女僧的攙扶下,赤腳踩上氈毯,與釋迦闥修並肩跪在了魔鬼法王面前。

  「你還是回來了。」白瑪丹增伸手輕輕托起她的下巴,慈愛地笑道。

  羅朱沈默了一下,垂下眼簾,低聲問道:「法王,您可以饒恕多吉嗎?」

  他放開她的下巴,溫和道:「多吉因你的逃離之念犯錯,你如在接下來的法事中甘心奉獻所有去彌補他的罪,自然無需懲戒。」小東西的身體已經被精魂調弄妥當,但要讓她身上的靈氣發揮出最大的功效,心甘情願的奉獻比動情動欲更能事半功倍。她承自高原遠古神山,蘊含了宇宙能量的元陰之靈只能由他來摘取獲得。

  果然,魔鬼法王所要的是她沒有一絲反抗的順從,估計只有她心甘情願了,魔鬼和凶獸才能從她身上汲取更多有用的東西。

  「法王,我……願意奉獻所有彌補多吉的罪,請您饒恕他。」她閉上酸澀脹痛的眼睛,朝白瑪丹增緩緩伏拜下去。她默默地告訴自己,身體早就被禽獸王咬過了,再被魔鬼和凶獸咬上兩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咬上兩口,多吉就不用被杖斃。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如果不幸死了,靈魂進的就是天堂,而不是在地獄中苦苦掙扎,她也可以離這些禽獸魔鬼遠遠的。

  「曲本堪布,先將多吉帶下去,法事結束後鬆綁。」

  「是。」曲本堪布一揮手,提押多吉的僧人迅速將其拖離道場。

  侯在白瑪丹增身後的兩名僧人撩開厚重的幔帳,隱約可見鋪就在裡面的朱色卡墊一角。

  白瑪丹增從蓮座上起身,目光淡淡掃過伏跪在地上的羅朱,轉身悄無聲息地步入幔帳。

  曲本堪布從一名僧人端著的金色托盤中取來一條繡著卍字紋的白布,蒙上釋迦闥修雙眼,扶他站起。

  兩名女僧也將羅朱扶起來,解開她身上的大氅,露出光裸的右肩臂。肩頭爬滿精美清雅的粉白蔓枝蓮花,那是身為蓮花法王的蓮女印記,而蓮花中間那個嵌在骷髏內的古體奴字烙印則宣告著她亦是穆赤王家的奴隸。

  女僧將她的左手交到釋迦闥修攤開的右掌中。溫熱的大掌輕輕握住她的手,黝黑與粉白,粗礪與細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不由自主地向許久不見的釋迦闥修看去。

  白布幾乎佔據了他一半臉龐,橫掠過高挺如山的狹窄鼻樑。輕抿的嘴唇呈微紫的肉紅,有些乾燥。上唇輕薄,下唇豐厚,唇線棱角分明,流暢有力,辨不出是無情還是有情。

  她的命運就是因為這個男人才變得更加坎坷悲慘。當初如果他沒有抓住她,那麼她現在說不定依舊和扎西家的人一起生活在納木阿村中。砍柴打獵,種田放牧,日子清貧卻溫馨祥和。可是,她被他抓住了,先是淪為了禽獸王的奴隸,接著淪為了魔鬼法王的蓮女,眼下又將成為他終極灌頂的祭器。

  恨嗎?恨!但是和禽獸王比起來,他後來對她實在好上太多,那恨沒有對禽獸王來得深。她對他應該是怨的成分更多些,怨他把她捉住,讓她失去了作為一個人的自由、尊嚴和快樂。

  她被他牽著送進了幔帳,接替那隻溫暖粗礪大手的是另一隻滑柔而有力的溫涼大掌。

  釋迦闥修躬身退了出去,虔誠地跪在屏障外。

  微微的風颳起,被撩起的厚重幔帳落回原位,將屏障遮蔽得嚴嚴實實。

  鼓號、鈴鑼一起奏響,伴隨的還有連綿不絕的經文唸誦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