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2 章
接豬玀回宮(三)

  白瑪丹增自問對人心的熟悉力雖不敢說絕對準確,但最起碼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可此刻,面對小東西疑惑又惱恨,惱恨又幽怨的目光,他無解了。

  閒來無事時,他喜歡打製各種法器。送給小東西的璧琉璃念珠其材質來自遙遠的外域,他做做停停,耗費了近一年光陰,才磨好一百多顆念珠。四顆間珠和末端的珠粒全用的是極品羊脂白玉,白玉念珠上的佛像也是他親自一刀一刀刻下的。他一直以為但凡是個眼睛和心都正常的人,在得到這樣一串由他蓮華法王親手製作並加持的名貴華美念珠,即使不會欣喜若狂,至少也會流露出一分心動。孰料小東西的表現卻匪夷所思得讓他完全看不懂,也猜不著,總不可能是小東西的眼睛和心出了問題吧?

  「小豬不喜歡這串念珠麼?」他柔聲問道,右手覆上羅朱的頭頂,像慈愛的長輩般輕輕地撫摸。

  羅朱咬唇不答,只繼續瞪著白瑪丹增。等瞧到紺青鳳眼中泛起了顯而易見的困惑後,才後知後覺地醒悟到這時代的人類還沒有將青金石和憂鬱症、間歇發燒症扯上關係,魔鬼法王送她念珠很可能出於好心或是炫富心態。她,貌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臉頰再度微熱起來,她不禁有些尷尬地垂下眼,視線正巧落在了纏繞在手指間的念珠上。深邃濃豔點綴著金燦的藍,如脂滑膩瑩潤的白,色澤豔麗的雙股小細繩,精緻的小金剛鈴杵和小金環,栩栩如生的雕刻圖案,組合成了一串令人無比驚豔的念珠。憋屆的惡猜想逐漸褪去後,女人愛美愛珠寶飾物的天就迅速冒出了頭。

  「……喜……喜歡……」她聲如蚊吶,內心忸怩羞隗不已。她很清楚自己對魔鬼法王的畏懼和辨不清的討厭,卻又無法抗拒念珠的華彩美豔,做不到將念珠從脖子上一把扯下,使勁擲向魔鬼法王,以彰顯自己堅決不受嗟來之食的骨氣的舉動。要知道在現代,她曾經瘋狂地收集過各式各樣的念珠,後來熱情雖然有所消褪,但骨子裡還是殘留著幾分執念。

  「喜歡?」白瑪丹增揚起眉梢,大手捉住她的下巴,強硬地抬起,追問道,「喜歡的話,剛才為什麼瞪我?活像是要咬上一口才甘心。」小東西已經是他飼養的小豬了,他絕不允許自己有看不懂猜不著小東西心思的時候存在。

  羅朱被迫看向白瑪丹增。那雙微眯的紺青鳳眼裡有種異常溫柔的執著和認真,彷彿不得到真正的答案就決不罷休。在這樣的視線下,微熱的臉頰變得猶如火燒,逐漸燎原全身。完了,她又出現了間歇發燒症狀。手指緊緊拽著青金石珠子,企盼著這材質真能起到治療效果。

  顯然,企盼無效,脖子上的青金石不是什麼靈丹妙藥,只是一種名貴的石頭而已。她的臉和身不僅沒降溫,還連腳心、手心都熱燙起來了。

  「小豬,我的耐心有時很充足,有時又很匱乏。而目前,我正處於耐心極度匱乏的時候。」白瑪丹增手指略略用勁,低頭朝她突然暈染了一層莫名粉豔的面頰輕輕吹了口蓮香魅息,溫和的語調像母親在哄哭鬧的孩子入唾般輕柔憐惜,「你是頭聰明的小豬,知道怎樣做才是最好的。」

  你才是頭豬!你們全家都是頭豬!熱燙的身體好似被澆淋了一盆說涼不涼,說熱不熱的溫水,羅朱被燒得有點暈乎的神智頓時清醒無比。她忿忿地腹誹,猶豫片刻,最終還是逼不得已地吐了實話 「我……我以為法王送我璧琉璃念珠是在譏諷我?」

  「譏諷你?」白瑪丹增挑眉古怪地反問,旋而笑微微地改拍她的臉頰,鼓勵道,「乖,繼續說。」

  羅朱抖顫顫地半垂了眼睫,臉上的尷尬紅暈濃了幾分,聲音低得好似囈語:「我家鄉傳言青金——呃,璧琉璃能……能治療憂鬱症和……和間歇發燒症這兩種疾病。」以魔鬼法王的智商而言,應該不用再往下說了吧?

  憂鬱症?間歇發燒症?白瑪丹增將這兩個名詞玩昧地咀嚼了一遍,精通醫理的他瞬間就明白了病症的大致狀況。回想起小東西剛才乍聞贊布卓頓來接她時的糾結表情,再摸摸她紅燙燙的臉頰,驀地全瞭然了。小東西的心思沉重,又最愛胡思亂想,也難怪在收到璧琉璃念珠後,會有這種迥異常人的認知和反應?認真追究起來,還真是糟蹋了他的一片心意。

  「笨豬,真是頭可愛的笨豬。」他忍俊不住地呵呵輕笑,大力揉弄起她的髮頂。幸好羅朱的頭髮生編成了細密的小辮子,不然非得被揉成亂雞窩不可。

  你才是笨豬!你們全家都是笨豬!羅朱沒好氣地朝笑得開懷的魔鬼法王飛快地翻了個白眼。前一刻才說她聰明,下一刻就變成了愚笨,這大叔級的魔鬼不覺得他說的話自相矛盾嗎?還笑,還笑!顯牙白麼?笑死你!

  她撒開手中的念珠,原本挺直的半身矮了矮,股坐到腿上,埋頭躲開了魔鬼法王在自家頭頂可勁兒躁躪的大手。如此自救行為卻讓殿堂內一直虎視眈眈注視著她的數百名僧人都恨不得將她吊起來毒打一頓。這貌似中原漢人的蓮女到底知不知道能被法王撫摸頭頂,是多大的幸運和榮耀?那是比她脖子上掛的壁琉璃念珠還珍貴還豐澤的福氣!這不識好歹的愚蠢蓮女簡直太令人羨慕嫉妒恨了!

  白瑪丹增對羅朱不識好歹的躲避行為毫不動怒,笑著從法座上起身,在數百道羨慕娠妒恨的眼光中將她從地上抱起,對還跪在地上的僧人下令:「旺堆,去把犛牛神使牽來。」

  跪地僧人一愣,隨即低頭應諾,連忙躬身退出殿堂。殿內聞聽法王命令的群僧也是愣了愣,凝視著被法王抱在懷裡的蓮女,諸雙眼眸都出現了細微的變化。多年來,法王的蓮女來來去去也有好幾十個,無論美醜,還沒有誰能得到法王的如此寵愛。賜予珍貴念珠,撫摸頭頂,當眾攬抱入懷也就算了,竟然還允許她騎坐被稱為神使的白犛牛!犛牛神使歷來只有神佛化身的法王才能騎坐的!但不管他們心裡有多少驚詫,法王的命令就是不容質疑違背的真言、法旨,當謹遵謹領。

  「小豬,這串壁琉璃念珠能不能治療你說的邢兩種病症還有待商榷驗證,不過經我的加持後,能逼退看不見的陰毒邪氣倒是千真萬確的。王宮裡血腥太重,你天生體質性寒,念珠最好不要離身。」他淳諄叮囑道,騰出左手寵溺地擰了擰她秀氣的鼻尖,「笨豬,與男人相處,有時需順其自然,有時需用心琢磨,但太不用心、琢磨太過,或是太固執又會變得不可愛。」頓了頓,語氣帶上了戲謔,「如果你不小心變醜了,我就不要你了。」

  不要才好!羅耒在心底迅速接口,垂頭看著懸掛在前的漂亮念珠,只覺得自己的臉皮都快要被燒穿了。

  尼瑪的魔鬼法王到底有沒有廉恥心和公德心?不明白當眾親呢是種有傷風化、不利社會和諧的行為嗎?不明白在滿殿佛像菩薩和僧人面前打情罵俏是種會遭天打雷劈腸穿肚爛的大不敬罪行嗎?他是法王吧?是法王吧?!是法王吧……對了,古格尊奉佛苯教的僧人是允許與異製造後代的,法王更是披神佛外衣的魔鬼!自然能揣著明白裝糊塗,不懼神佛沒廉沒恥地當眾與女人親暱。口胡!為毛皮薄的那一個是她啊啊啊?她的冷靜呢?她的淡漠呢?她的麻木呢?她的絕望悲涼呢?都他媽的死到哪兒去了!

  白瑪丹增抱著暗中怨念咆哮的羅朱走出殿門,將她放置到白犛牛背上,「王不想見我,我也就不去礙他的眼了。」他從女僧手中拿過狐皮帽,細心地為她戴上,又將她的髮辮理好,吻了吻她的面頰,朗潤溫醇的磁音柔可滴水,「小豬,下月行經時,再回托林寺與我雙修。我等你。」說完,他笑若春風地退開,揮了揮手,示意女僧牽動白犛牛。

  在犛牛邁出十幾步後,一直盯著念珠不言不語的羅朱突然扭頭朝身後看去。魔鬼法王雙手台十前,笑意澹澹地站在殿門正中。簇擁在他身周的僧眾彷彿化成了千萬朵聖潔純美的雪蓮,雪蓮中,現世佛的祥瑞金身若隱著現。

  眼花了吧?魔鬼身上的神佛外衣再完美無暇,也遮蓋不了靈魂中的魔。就像雙修證道,明面上說得嚴肅神聖,本質還不是一場場男歡女愛。何況天地間有耽溺男女情慾的神佛嗎?佛祖之大弟子阿難陀在情愛慾望中浮沉掙扎,最後不是也辜負了女人,得證所謂的無上菩提?所以,那個對她恣意侮辱,又對她溫柔呵護的法王是魔鬼,不是神佛!

  我等你。

  魔鬼法王最後三個溫柔到極致的字音像三朵純淨的雪蓮,盛開在心臟上,摘不下,拔不出,不斷地在耳邊迴旋。

  「老犛牛吃嫩草!」

  她惱羞成怒地衝那道神聖仁愛、風華無匹的身影大喊一聲,然後迅速扭回頭,手指將前念珠纏得死緊。臉上火燒火燎地疼,渾身燥熱似針刺,口卻生出莫名其妙的寧馨。

  白瑪丹增目送小東西的身影消失在迴廊轉角,微勾的薄唇染上幾許縱容。老犛牛吃嫩草麼?事實的確如此。他整整大了小東西十七歲,如果當初願意傳承子嗣的話,指不定他的孩子會比小東西的年歲還大些。側頭笑問身邊的基恰堪布:「倫珠貢覺,你說我是蓮女嘴裡的那頭老犛牛麼?」

  基恰堪布吶吶無言,額頭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他隨侍法王已經二十多年,深明法王鮮為人知的惡劣子。這問題太高難了,他明知答案卻不敢回答,也不敢睜眼說瞎話。唉,蓮女為什麼臨走了還要留下達麼一個爛攤子啊?

  白瑪丹增呵呵一笑,也不強求屬下的答案,翩然轉身步回殿堂。

  基恰堪布鬆了口氣,抹抹額上的汗珠,趕緊示意一眾被蓮女的喊聲和法王的問話驚得一怔一愣的憎人自行散去,自己則尾隨法王入了殿堂。

  五月,王將秘密領兵出征拉達克,法王也會逐漸多出許多事情。他是法王的總堪布,在這段備戰的非常時刻,絕不能有半點掉以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