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6 章
多吉再現(一)

  釋迦闥修抱著昏迷的羅朱急匆匆趕回王宮,雷厲風行地安置好一切事宜後,這才坐到了床榻邊。在暗朱色的錦被映襯下,小豬玀清秀的臉蛋看起來總算不是煞白得發青。眼簾輕輕闔著,遮住了一雙清澈的黑曜石大眼,濃密捲翹的眼睫毛根根纖長,好似兩隻休憩的蝴蝶,在眼瞼下靜靜投落兩道淡淡的陰影。花瓣圓唇緊緊抿著,秀麗的眉頭微微蹙起,猶殘留著幾絲驚懼。

  看到她吐得一塌糊塗,甚至連膽汁都吐出來了,他心如針扎。看到她神情懨懨地靠在王懷中,被製作弗戈的畫面嚇暈後,心裡不僅痛,還有著一股錐人的痠軟,那種酸極軟極痛極的感覺讓他幾乎無法承受。他是依靠著驚人的控制力,才勉強遏制住從王懷中搶過她的衝動。

  抱她出宮時,她鮮活靈動,粉嫩的臉蛋好似盛開在草原上的格桑花兒。轉眼抱她回宮,她卻昏迷不醒,蒼白無力得快要凋零。在納木阿村,在王宮中,她明明曾遇見過那麼多比鎮壓奴隸、製作弗戈還血腥殘忍的事情,不都勇悍堅韌地熬了出來?怎麼這一次卻脆弱地昏迷了?

  凝視著蒼白的秀臉,暗色長眸裡的些許疑惑逐漸被濃濃的笑意取代。他低下頭,在柔嫩發白的唇瓣上溫柔廝磨。小豬玀會昏迷,他該感到高興才對。相處了這麼奠久,對她的性子不說看得透徹,至少也明曉了八九層。

  小豬玀怕死,當生命毫無保障,備受威脅時,她擁有超乎想像的勇悍和堅韌。那時王還沒有喜歡上她,他還沒有察覺到自己心意,昏迷的下場只有死,所以她即使駭痛得將嘴唇咬得破爛不堪,一張臉蛋慘白似鬼,也從不會昏迷。可是,現在她肆無忌憚地當著他們的面嘔吐,當著他們的面用昏迷未逃避恐懼,只說明一點,她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況下信了他們,她涼薄的心在一點一點地改變著。

  「我的小豬玀,願你有個好夢。」他低低喃語,吻吻她微蹙的眉頭,起身又眷戀地看了片刻。忽地轉身,毫不猶豫地邁出寢殿。

  普蘭四王子引起的奴隸暴動背後,潛藏著許多亟欲剔除的隱患。五月出征在即,所有的隱患和動盪,哪怕是極輕微的,全都不允許存在。他是王的貼身侍衛,王家黑旗隊隊正,有他必盡的職責和任務,不管內心再怎麼不捨,也不能膩守在小豬玀身邊。

  「你們好好伺候蓮女,不准惹她不快。」他在寢宮外間頓住腳步,對伏跪在兩側的六個宮侍冷聲吩咐道。

  「是。」六個宮侍額頭觸地,恭順應諾。

  他邁出寢宮,又對守衛在門口的數個侍衛厲聲下令: 「去獒房調幾頭獒犬過來守衛,都給我警醒些。」銀猊和雪豹正在練兵場訓練,無法守護小豬玀,只有重新選派幾頭獒犬了。

  「是。」侍衛們神情凜然,肅聲應道,其中一名侍衛更是立刻動身去了獒房。

  等到四頭凶殘悍厲的獒犬被帶到冬宮寢殿,釋迦闥修這才動身出宮。臨去前,又陰森森地留下威脅: 「記住,若是蓮女出了一點問題,俐門全都不用活了。」

  就算他不威脅,駐守冬宮寢殿的一千侍衛以及伏跪外間的六個宮侍也不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寢殿內室昏睡著的可不是以前那個卑賤的獒奴,而是法王的蓮女,王喜歡的女人,嗯……也是烈隊正大人極度上心的女人,誰敢不慎讓她掉一根頭髮,除非是嫌命太長,活膩了。

  侍衛和宮侍們告訴自己要提高警惕,盡心守衛或是服侍。然而,在釋迦闥修離去不久,守在宮門外的二十幾個侍衛身體驀地一僵,瞬間化成了石雕。乍一看,他們的腰背依舊挺得筆直,臉上的神情依舊肅厲,可目光卻呆滯無神,好似失去了所有意識。不止是侍衛,連守衛在門口的四頭獒犬也不例外地僵硬著身體,失去了該有的意識。

  一個侍衛從不遠處的暗道拐角現出身形,閒適地朝宮門踱步而來。他立在宮門口,彎下腰,手掌觸地攤開,口裡發出若有若無的聲音。只見從羊絨門簾底部縫隙、恃衛和獒犬身上迅速爬出一隻隻芝麻粒大小的淺褐色蜘蛛,模樣普通得像是剛出生不久的小蜘蛛。

  幾十隻蜘蛛往他的手心裡聚集,團成了一個淺褐色的小球。他直起身,將手裡的蜘蛛小球舉到眼前,棕色眸子笑得好似兩彎月牙: 「辛苦寶貝們了。」厚實的唇瓣輕輕觸了觸蜘蛛球,隨後從袍囊裡摸出一個小木盒,將蜘蛛球裝進去。

  「呼,總算等到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了。」他雙臂舉到頭頂,愜意地伸了個懶腰。渾身骨節突然爆發出一串劈里啪啦的脆響,高大的身形頓時縮小幾囤,原本合體的侍衛服看起來鬆垮了許多。

  撩開厚重豔麗的羊絨門簾,對六個僵直伏跪在外間,同樣失去了意識的宮恃視而不見,有些心急地撩起第二道門簾,疾步跨進裡間。

  在那張寬大得出奇的床榻上,他心心唸唸的女人正處在昏迷當中。失了血色的蒼白臉蛋,微微蹙起的眉頭,緊緊抿著的唇瓣看起來是那麼的惹人心憐。

  「還是王和烈部族族長呢,連個女人都照顧不好。嘖,真是沒用。」他撇撇嘴,輕蔑地低斥。抬手在滑膩無比的臉蛋上使勁搓了搓,長滿厚繭的粗糙掌心轉眼就將嬌嫩的肌膚摩擦出一層淡紅。又低頭在有些發白的柔嫩唇瓣上細細密密地咬了一會兒,直到唇色恢復了兩分粉色後才停下啃噬。

  「姐姐,姐姐。」他輕輕拍起羅朱嬌嫩的臉蛋,耐心地喚著。

  四周黑漆漆的,瀰漫著濃稠的血腥,赤裸的腳板不斷踩著些又濕又黏,或軟或硬的東西。羅朱不敢低頭去看,即使看了也看不清楚,可莫名的,她心裡就是知道那些東西是人的肢體和臟器。

  身邊沒有任何人,也沒有任何活物,只有她一個人在血腥死寂的黑夜中走著。每走一步,她都恐懼萬分,總覺得在漆黑的前方蹲著一頭看不見的恐怖野獸,正張大嘴巴等著她自投羅網。她越來越票,越來越恐懼,迫切地想要停下來,但腳完全不聽使喚,拖拽著她的身體機械地不斷地往前挪動。

  凶獸、禽獸王和魔鬼法王的身影依次浮現在腦海中,這是三個與她關係最親密的男人。活了二十年,她最熟悉的也只有這三個男人。雖然他們個個殘忍又冷酷,但此刻她唯一能求助的只有他們。她想張嘴喊他們,嘴巴開了又開,聲帶卻像壞了似的,半個字音也發不出來。

  恐慌中她突然又想起銀猊,那頭經常陪伴在身側的兇猛獒犬。記得它曾出現在魔鬼法王的魂眼世界中,幫她趕走了咬她的魑魅魍魎,不管是真是夢,她還是試著喚起它的名字,無奈仍然發不出一點聲音。

  好累,好餓,好怕,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走到盡頭,什麼時候才能停下來?為什麼只有她一個人在滿地殘肢殘髒的血腥黑暗中行走?她用雙臂儘量環抱著自己瑟縮的身體,鼻子酸酸的,眼眶發漲,熱燙的淚從眼角大滴大滴地滾落。

  什麼喜歡她,什麼等著她,都是騙人的!騙人的!喜歡會任由她一個人在這樣可怕的黑暗中獨自行走?喜歡會聽不到她心裡的呼救?口裡說等她,能操縱魂眼世界的魔鬼法王怎麼會來不到這個黑暗中?禽獸王騙她!凶獸騙她!魔鬼法王騙她!連銀猊也騙她!

  「姐姐,不哭,不哭呵,只要快點醒過來就好了。」

  有個溫熱粗糙的東西輕輕拂上臉頰,在黑暗中拭去了她的淚水。她看不見,卻能感受到拭淚的溫柔。明澈見底的清朗聲介於少年和孩童之間,聽起來分外悅耳。這聲音在喚「姐……姐姐」?記憶中似乎只有一個人會喚她姐姐,難道是……是多吉在喚她?!不,多吉怎麼會來到黑暗中,來到她身邊?

  「姐姐,醒醒。姐姐,醒醒,多吉在等你醒過來。」悅耳的低喚堅持不懈地喚著,柔柔的,軟軟的,充滿了關心,也充滿了擔憂。

  真的是多吉,那個一直關心著她的男童!他沒有被魔鬼法王杖成人皮?!心裡掠過一陣

  驚喜,這才恍然發現自己的眼睛居然一直是閉著的,難怪整個世界漆黑一片,難怪什麼東西也看不見。她隨著那聲聲低喚努力地睜眼,試圖掙脫黑暗的噩夢。

  如墨的黑暗慢慢褪成灰黑,接著褪成灰白,視野裡漸漸出現一張褐亮赭紅的臉龐,由朦朧到清晰。

  直長的濃黑眉毛,翹揚的眉梢,略微有些凹陷的棕色大眼明亮得彷彿灑落了燦爛的陽光。挺拔的鼻粱,厚實的後瓣,唇角與眉梢一樣生來就往上勾翹。這張至多十一二歲的男童臉龐於一團憨然中透著股靈慧,靈慧中透著幾分稚氣,稚氣中又透出點點狡黠。眉眼和唇角都染著淺淺笑意,宛似鄰家弟弟般憨淳調皮,不是多吉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