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9 章
豬玀三逃(二)

  這樣的多吉讓羅朱恨不能狂扇自己幾十個耳光,眼圈瞬間也紅了。多吉用命來幫助她逃亡,她卻在最關鍵的時候給他澆下一盆涼水,簡直就不是個東西。

  「對……對不起,多吉,我只是……只是……」她羞慚地低下頭,不停地抹淚。她說不出不走的話,也說不出快走的話,心裡像有兩股不同的力量在艱難地拔河,亂成了一團麻。

  「姐姐,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身體被輕輕擁進一個不算寬闊的胸懷中,「我知道王和烈隊正現在喜歡了姐姐,姐姐會捨不得離開他們也很正常,沒關係的。姐姐既然不願逃,那我便繼續留在王宮裡當侍僕,只要每天能見姐姐一面就滿足了。」耳邊傳來多吉貼心的軟語。

  「不!」羅朱抓住他的袍襟,衝他使勁搖頭,抬起淚水盈盈的眼睛,哭訴道,「多吉,我想逃的,我真的想逃。他們淩虐我、折磨我,我怨恨他們,害怕他們,怕過這樣血腥恐怖,被隨意姦淫又沒有自由的日子;怕他們對我的喜歡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沒了,落個連屍體都找不到的下場。可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想起他們對我的好,突然生出了不捨。」哭訴裡逐漸帶上迷茫和慌亂,「多吉,我想走卻走不動,我該怎麼辦?你幫幫我,求你幫幫我。」此時,她忘記了多吉只是個十一二歲的孩童,竟無助地向他乞求起來。

  「姐姐,我幫你,我一定幫你想辦法。」多吉收緊手臂,用力抱著她輕顫緊繃的身體,連聲安慰,棕色瞳眸裡卻在羅朱拭淚時湧出陰森森的詭笑,轉瞬又消失得無影無蹤。等到羅朱拭了一把淚又看向他時,才皺著眉,遲疑道,「姐姐,你看這個辦法行不行?你口述王、烈隊正在這大半年中對你的好和壞,我幫你逐條記下來,你將好壞比較之後再決定是逃還是留。」

  羅朱眼睛陡然一亮,多吉的話好像黑夜大海中的一座燈塔,為她指明了一條切實可行的道路,心裡的迷茫和無措頓時消失大半。沒錯,現代心理學中也有類似的方法來測試心理,幫助人抉擇。

  「這樣行……行嗎?會不會害我們被捉?」她擦掉淚,怯怯問道。辦法是好的,但耗費時間,她不知道他們耗不耗得起。試問世上還有誰會在危險十足的臨逃跑前做例舉題來決定跑與不跑的?光是想想,都覺得荒謬蛋痛,恐怕也只有多吉才會容忍她的荒唐了。

  「行的。只要不聽到過大響聲,那些侍衛和侍女的意識要等到第二天早上才能恢復,王的寢殿沒誰敢擅自闖入,姐姐安心口述吧。」多吉半摟半拖著她來到長案前盤腿坐下,大刺刺地取過一張空白羊皮卷,拿筆蘸蘸混了金汁的墨,「姐姐,先說他們對你的好。」

  看到如此淡定的多吉,羅朱緊繃不安的心也奇異地平靜放鬆了。多吉自小寄養在寺廟裡跟隨僧人修行,能識字寫字她一點兒也不奇怪。搭眼瞅見床榻上專為她特製的厚軟被縟,思緒慢慢陷入回憶。

  「最開始,是釋……烈隊正一邊烙下奴印,一邊提醒我不能昏過去,後來又提醒我決不能爬上王的床榻。進入王宮前,請了醫者給我治療被獒犬抓傷的手臂。被關進地牢後,他來探監,給我帶來了被縟和吃食……王拋摔我的次數越來越少了,讓我睡他的床榻,設了暖爐,鋪了厚實的被縟,給我灌藥、餵我吃蟲草茶,吃古突,帶我看冬季法會……」隨著她的訴說,多吉洋洋灑灑在羊皮卷右側寫下近十條。

  「姐姐,還有嗎?」他看著眉頭皺緊,正挖空心思回憶的羅朱,輕問道。

  羅朱把腦袋裡的記憶淘了一遍又一遍,最後無奈地搖搖頭:「多吉,開始記錄他們對我的壞吧。」

  「嗯。」多吉輕聲笑應,筆尖蘸了滿滿的金黑色汁液。

  說起禽獸對她的壞,那是信手拈來。無需過多努力回憶,羅朱張口就道:「烈隊正最先淩虐我,踩我後背,把長刀插在我腦袋邊威脅我。用鐵棒烙我奴印,撕破我的衣袍猥褻我。欺負我餓,拿一根肉骨頭羞辱我。在我遍體鱗傷地爬出暗道時,毫不留情地摔我。當著我的面和侍妾交合,污染我的視線和心靈,還踢我的朋友。王一回宮,初見就想把我摔死。他們讓我住獒房,和獒犬吃一個盆子的食物,吃不飽,穿不暖,夜裡沒被子蓋,受餓受凍。三不五時地就在我面前上演酷刑,折磨我的神經,摧殘我的意志。掐我的舌頭,喝我的血,強暴我……」越說羅朱的面色越陰沈,情緒也越激動。

  多吉奮筆疾書,將零散的語言進行組織和渲染,幾乎就沒中途休息過。眼看著一卷羊皮已經寫完,女人還在憤慨地滔滔不絕,他連忙出聲:「姐姐,寫不下了,等我換一張羊皮再說。」

  「不用換了!我們這就走!」羅朱猛地拍案而起,瞪大的眼睛裡紅絲密佈。她是不怎麼認識古藏文,不過偌大一張羊皮卷,右側對她的好只有可憐巴巴的一小塊兒,其餘地方滿滿噹噹都寫著禽獸對她的壞。這說明什麼?還用解釋,還用猶豫麼!

  上面的每一條都是看著多吉書寫的,雖是看不懂,但哪一條寫的是什麼內容都是由她親口述說的,彷彿深深地刻進了腦子裡,刻在了心中。所有相遇後的記憶鋪天蓋地地翻湧襲來,衝擊著她的靈魂,淩遲著她的神經。

  口胡!她怎麼能淡忘了禽獸曾經加諸在她身上的種種羞辱和淩虐?怎麼能被那一點點不確定恆久的好給迷惑了心神,生出那麼多不捨?瞧瞧,他們嘴裡說喜歡她,說是遵循博巴人古老的共妻婚俗,可有誰說過一句娶她的話?沒有,沒有誰說過半個字!禽獸王當著她的面說她是他們共享的女奴!他們只是打著共妻婚俗的幌子一起玩弄她而已!所有的溫柔絮語、熱情纏綿都是騙人的!她不是一直警告自己要守好心嗎?怎麼能把禽獸的溫柔纏綿當了真,不知不覺地卸了防禦,無意識地放任自己沈淪依戀?要知道當美麗的肥皂泡沫被戳破消失後,等待在前方的就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渾身一陣熱一陣冷,抑制不住地顫抖,不該生出的難受和不捨被難以言喻的懼、恨和悔吞噬,她突然抬手朝自己的臉頰狠狠扇去。

  啪──

  「叫你犯賤!」伴隨著響亮耳光的是惡狠狠的啐罵。

  啪──

  「叫你犯賤!」

  多吉驚怔地看著羅朱的自虐舉動,在第三個耳光快要落下時,終於回過神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將她發顫的身體用力禁錮在懷中,有些氣急敗壞地喝問道:「姐姐,你瘋了嗎?為什麼打自己?」女人染成蜜褐色的臉頰上依然能看到數根清晰的指印,足見其自虐的手勁之大,一點也沒留情。

  「多吉,我沒瘋,我只是恨自己沒把心守好,恨自己太犯賤。我們走,快走,我一點也不想留在這裡了。」羅朱將頭埋進多吉的胸膛,嗚咽道。留下來的話,她一定守不住自己的心,一定會不受控制地越來越犯賤,最後完完全全喜歡上那些禽獸。她害怕那樣,害怕得不得了。

  「好,我們走。」多吉撫著她發燙變腫的臉頰,心實實在在地疼了,頗後悔起自己出的這個主意。他本意只是要喚起女人對王和烈隊正的怨恨,斬斷她的猶豫不決和初萌生的喜歡感情,卻沒想到事態發展會過了頭,這女人竟連她自己也恨上了,居然狠下心腸自己扇自己的耳光。

  不愧是他喜歡的女人,能對敵人狠,也能對自己狠,這股剽悍勁兒深得他心。

  抱著懷裡轉眼變得柔弱可憐的抽噎女人,他大步邁向寢殿門口。在撩起門簾的剎那,禁不住回眼望瞭望攤開在案桌上,寫滿字的羊皮卷,天生上揚的唇角浮出幸災樂禍的笑意。

  王,烈隊正,不知你們看到我和姐姐留下的臨別禮物後會有怎樣的表情?又會有怎樣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