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2 章
草原過夜(一)

  太陽漸漸西斜,餘暉將蔥綠的草染成溫暖的金色,可真實氣溫卻與視覺截然相反,隨著黃昏的降臨變得越來越低。呼嘯的大風中含帶上蝕骨的浸寒,兩隻腳和裸露在皮袍外的小腿麻木得失去了知覺。

  羅朱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著了,等她醒來時,發現身體蜷縮在皮兜裡,頭倚靠在多吉的頸窩處,頭頂上蓋著一塊遮風的粗毛氈。她小心地撩開毛氈,正巧看見多吉的下巴。那下巴弧度完美,線條明晰流暢,有稚氣,也有英氣,還似乎蘊藏著一股子憨然倔強。

  這個才十一二歲的男童與現代社會的同齡孩童截然不同,他從小經歷著惡劣高原環境的考驗,忍受著血緣親人的冷漠,早早地磨礪出山一般的意志。他挑起帶她逃亡的重擔,不但沒有讓她覺得惶然,反而給她一種很可靠很安心的感覺。以後,她將和他相依為命,不知這算不算是穿越到屋脊高原淪為奴隸後的唯一福利?

  「咦,姐姐醒了呀?」頭頂傳來的明澈晴朗聲訝異裡含滿濃濃的欣悅笑意。

  她微微往後仰身,抬起頭,正巧對上多吉笑睇下來的棕色大眼。猶如斂鎖了聖湖春水的瞳眸鋪灑著一層金色的暖陽,變成璀璨的金棕色,裡面倒映的全是她的身影。

  「醒了。」她覺得心裡暖洋洋的,身體暖洋洋的,連凍得麻木的腿腳好像也生出了一絲暖意。雙手不由自主地環抱上多吉的後背,唇角溢散出由衷的淺笑,「多吉,我們跑了多遠?」

  「再跑一百多里就能抵達瑪旁雍措聖湖。」多吉緊了緊攬抱著她的左手臂,「姐姐放心,我在中途拐進了沒有人煙的荒路,這條路只有我知道,即使王提前回宮發覺你逃了,也不知道該往哪兒追。」

  「嗯,我相信多吉是最能幹的。」羅朱將臉頰貼在多吉勁瘦單薄的胸膛上,感受著從厚實皮袍下透出的淺淺溫暖,「多吉,我又餓了。」草原上雖然還是一片金黃的燦爛,但她知道如果按現代時間計算,這時差不多是晚上七點過了。

  多吉抬頭看看天色,低頭對羅朱道:「姐姐,糌粑和羊乳都冷了,不好吃,你再忍忍,等尋到一處好地方後我們就休息。」

  「都聽多吉的。」羅朱對此沒有任何異議,安靜地抱著多吉。

  大概又跑了小半個時辰,隨著金色餘暉的逐漸黯淡,格拉的速度也漸漸慢下來,最後竟是由狂跑變成了小跑。羅朱從毛氈下探出頭來,縮著脖子打量起四周環境。

  右側有一群看似離得很近實則距離頗為遙遠的山脈,山頂的雪亮中染著一層淡金,紅卻沒有刺眼亮光的太陽在地平線上搖搖欲墜,西方的天空佈著大片大片紫金、橘紅的瑰麗雲霞。草原上鑲嵌著七八個水泊,大的四百多平米,小的八九十平米,一條透明的小溪將這些水泊串起來,從草原上蜿蜒淌過。清淩淩的水面上倒映著岸邊的水草灌木和天空的絢爛雲霞,顯得五光十色。偶爾,會見到一兩隻還沒休憩的白色水鳥從水泊上一掠而過。

  「姐姐,我們今晚就歇在這兒。」

  在格拉走到一塊地勢略高,地面較為乾燥的草地時,多吉勒住馬,說道。

  羅朱點點頭,她雖然沒有馭馬,但也覺得十分疲累。尤其是腿腳,再不活活血,說不定就廢了。

  多吉呵呵一笑,解開包裹著彼此的皮袍,抱著她利落下了馬。甫一落地,羅朱的身體就直往地上撲。

  「小心,姐姐。」多吉驚呼,在她即將砸向大地的瞬間及時將她撈回懷中。

  羅朱靠在多吉懷裡,兩條腿兒雖是冷得毫無麻漲痠疼的知覺,卻顫巍巍地怎麼也支撐不了身體,只好對多吉苦笑道:「多吉,我……我站不了。」她算是深刻體會到了,長時間的騎馬等於是遭受虐人的酷刑,不由打心眼裡佩服起那些在馬背上長大的民族。尼瑪真的是彪悍驍勇啊,難怪宋朝會被蒙古人滅了,明朝會被女真人滅了。

  「姐姐是第一次騎這麼久的馬吧?」多吉一怔,繼而瞭然。趕緊將手裡的皮袍鋪在草地上,讓羅朱坐下,又脫了身上的光板皮袍,往她身上圍裹。

  「多吉,我不冷,你快把皮袍穿回去,別凍壞了身體。」羅朱連忙拒絕。

  「姐姐,你忘了,我天生不怕冷。」多吉咧開厚實的唇瓣,棕色的大眼笑得彎彎的,可愛的臉蛋散發著純淨憨然和燦爛靈慧,「姐姐,你只管坐著看多吉搭帳篷就行了。」說話間,已用皮袍把羅朱圍了個嚴嚴實實。

  羅朱捉著袍襟,蠕蠕嘴,最終嚥下要幫忙的話,乾笑著點點頭。身為一個即將年滿二十一週歲的成年女人,繼被多吉背著走出暗道之後,再次可恥地安坐在皮袍上當起了旁觀者。其實也不是她不想幫忙,而是作為一個目前連站都站不了的廢物,她想幫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還是不要給能幹非常的多吉添亂好了。

  裹在身上的皮袍帶著多吉溫暖的體溫,夾雜了高原人特有的淡淡牛羊腥羶,還混雜著青草和陽光的味道,一點也不刺鼻。在地牢裡初次見面,多吉便一見如故似的對她照顧有加,親熱無比。後來在托林寺第二次見面,更是違逆了法王,背棄撫養他長大的寺廟,帶著她出逃。雖然那次逃亡並沒有成功,她也為拯救多吉,自願向魔鬼法王和凶獸獻出了身體,但多吉對她的好卻滲進了她的心,牢牢地盤踞著一塊地方。第三次見面是在禽獸王的寢殿中,多吉匪夷所思地出現在她面前,喚醒了她逐漸沈迷在禽獸王和凶獸虛假喜歡裡的神智,帶著她成功逃離了血腥王宮,逃離了禽獸王和凶獸。他和他那個凶暴冷漠的阿兄斷了血脈親緣,那麼從此後,她就是他的親人,一輩子不離不棄的親人。

  看著在身邊像只小蜜蜂般忙碌不停的男童,嘴角的笑染上自己也不知道的溫柔。嚴格算來,她和多吉也不過只見了三面而已。或許,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就是這麼奇妙。她得不到親人的愛和關心,多吉也得不到親人的愛和關心,不過當他們跨越時空相遇後,才恍然發現原來值得自己愛,值得自己關心的親人是另一個沒有血緣的人。

  「姐姐,我馬上就搭好帳篷了。」多吉鑽出初具雛形的帳篷,用衣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沖羅朱揚起個歡笑。笑完立刻從攤放在一邊的包袱裡抱出一張毛氈和幾個木橛,一溜煙又鑽進了帳篷。

  男童的身形隱匿在了帳篷中,可那歡笑彷彿還在眼前飄浮 爛純淨的笑於無暇中含著憨淳,怎麼看怎麼可愛,怎麼看怎麼暖融心窩。突然間,羅朱對打從有記憶起就幾乎沒得到過父母關注的可悲現實釋然了,深埋的心結剎那解開,只餘下淡淡的遺憾。其實往好處想,不管父母對她怎麼冷漠忽略,至少他們保險單上的受益人還是她,這也證明她沒被他們遺忘得太徹底不是?

  從古格王宮逃出來,身上像是卸下一塊沈重的大石頭。現在,則像是卸下了一副禁錮的枷鎖,從身體到靈魂都前所未有地輕鬆愉悅起來。更有了觀賞多吉搭建的帳篷的閒適興致。

  多吉搭建的是一個高原上常見的黑帳篷。帳篷和她在二十一世紀的屋脊高原上見的差不多,帳體是粗犛牛毛製成的褐料縫合成的一對大片幅。兩個片幅用條形褐料縫接起來,頂部用毛繩簡單地連接,相接的兩邊都用白色褐料鑲著,帳篷的門簾也是白色的褐料,意味著白對白。據說屋脊高原的牧民忌諱黑對黑地相接,沒想到多吉也忌諱著這個。

  被多吉抱進帳篷後,她發現帳頂沒有活動的天窗,也沒有橫樑,裡面只立著四根三四釐米粗,一米四五高的銅質支桿。三根支桿分立三角,將帳體撐成三角形。一根支桿立在帳篷正中,支撐著帳體的頂部。仔細看,這銅質支桿分為了五節,上一節比下一節略細,居然是十分便攜的伸縮式支桿,就不知道是多吉聰明的設計,還是打製支桿的匠人聰明了。帳篷下襬有幾個牛毛繩環,都用木橛套著牢牢地釘入地面。這黑帳篷裡面就比她在現代見到的黑帳篷簡陋多了。

  「姐姐,你躺著歇息一會兒,我騎格拉到山腳下拾撿些枯枝。」多吉把羅朱放在帳篷北角鋪著的毛氈上。

  「那你千萬要小心。」羅朱對多吉給予了全身心的信任,並沒有出言阻攔,在柔聲叮囑後便順從地躺了下來。

  「我會小心的。」多吉笑應著,又從拖進了帳篷裡的包袱中翻出一條厚實的毛氈蓋在她身上。突然出其不意地俯身在她左臉上親了一口,然後像只受驚的兔子般飛躥出帳篷。

  羅朱愕然地看著輕微晃動的門簾,半晌,唇角一翹,手緩緩撫上被親吻的地方。那裡,似乎還殘留著溫熱柔軟的感覺。親人的吻,很溫馨,也很甜蜜呵。她回味著,愉悅地翻正身體,微微眯起眼,視線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帳頂上。

  太陽的餘光穿透帳頂密密麻麻的孔隙,灑落下星星點點的光斑,朦朧昏黃的光亮使帳篷內並不顯黑暗。這用粗牛毛線編制的網狀帳體雖然給人一種像是用不計其數的小孔對接而成的感覺,但它天然具備縮水、吸水的優點。在雨季,吸水的帳體會緊縮得像鋼板一樣,不但有效防止了漏水,而且還將沒能吸收的雨水順利地排到地面。在寒冷逼人的冬天或夜晚,受潮的帳體同樣會自動緊縮起來,有效發揮抵擋風寒的功能。而在炎熱的天氣中,帳體會變得鬆弛,從細小孔隙透進的風則給悶熱的帳篷帶來愜意的涼爽,可以說一頂黑帳篷集結了屋脊高原古老先民的智慧,也經住了大自然的殘酷考驗。

  腿腳還是冰冷麻木得厲害,她不敢大意,強忍著身上的疲累,儘可能地蜷起身體,使勁揉搓腿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