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昂錯湖,意為「有毒的黑湖」,位於阿里普蘭,而普蘭現在已經隸屬於古格國的版圖。它是個海拔四千多米的鹹水湖,與淡水的瑪旁雍錯聖湖一路相隔。有人說是因為湖水咸澀,不能供人畜飲用,周圍也沒什麼植被,顯得死氣沈沈的,所以才會被稱為鬼湖。
眼前的湖水深藍得和天空一樣醉人,卻又更顯深邃神秘。離湖稍遠處是一座座仍舊鋪著皚皚白雪的巍峨雪山,略近處是連綿不斷的暗紅色小山,像是滲進了陳舊的血液,顏色顯得古怪迷離又微帶斑斕,輕輕鉤扯著觀望者的心。近水的卵石灘泛著灰白,在陽光的照耀下,好像一條鑲嵌湖邊的白花花的銀色帶子。卵石灘中簇生了一叢叢為數不多的低矮雜草和灌木,正向世人展示著頑強的生命力。湖裡還有兩個小島,也是暗紅色的,其中一座島能瞧見有水鳥棲息。
狂烈的風彷彿沒有止境地在湖上盤旋吹刮,呼嘯著衝向湖邊。迎風站在湖畔放眼四望,除了她和多吉,以及湖中小島上為數不多的數隻水鳥,偌大一個湖區,竟看不到一個人,也看不到一頭牲畜,空曠得好似宇宙的邊緣。湖浪層層疊疊,拍擊出雷鳴般的聲響,一聲聲敲打在人的心弦上。羅朱突然湧出「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悲涼感。她就像一個迷失了方向的旅行者,一直找不到回家的路,只能日夜徘徊在這片聖潔而凶險的雪域高原中。
「姐姐,左邊那個小島叫拉覺托,時常會有鷗雁在上面棲息,右邊那個小島叫托布色瑪,傳說曾有佛僧在那裡修行過。」多吉自後面悄悄攬住羅朱的腰,下巴擱在她的右肩上,低聲道。
他本是牽著格拉站在女人身後的,當又一陣狂風吹來,女人的衣袍獵獵翻飛,苗條的身影似乎也被狂風吹得輕微晃動了起來。那瞬間,一股無可言喻的哀愁突然將她籠罩,整個人模糊得好像會在風中消散,讓他看得心悸,心疼,也心憐。幾乎是毫不遲疑地丟開手裡的韁繩,上前將她擁進了懷中。摟著柔軟馨香的身軀,他的心才微微沈實下來。
身後傳來暖融融的氣息,淡淡的青草味中夾雜陽光的明媚,將她從頭到腳地兜住,為她抵禦狂風的吹襲,也驅散了她突如其來的孤寂悲涼感。她綻開無聲的微笑,找不到回家的路已經不重要了,她的身邊有了多吉的陪伴。她笑,有他陪著;她哭,也有他陪著。
「多吉,不准離開我。」她抱著環摟在腰間的勁瘦手臂,有些刁蠻地命令,「就算你長大以後娶了妻子,也不准離開我。」
她的刁蠻極大地取悅了多吉,棕色大眼裡掀起如拉昂錯湖上的狂風一般猛烈的詭譎颶風,倏忽又歸於明燦的寧靜。他略略抬起下巴,偏頭朝女人的下巴輕輕吹氣:「姐姐瞎說什麼呢?我們不是早就約定好,等我長大了,姐姐就嫁給我嗎?我怎麼還會娶別的女人?又怎麼捨得離開你?」
聽到多吉一本正經的回答,羅朱咯咯笑開,全然不當一回事地戲謔道:「那姐姐我還是一句老話,只要到時候多吉不嫌棄我又老又醜,我就嫁給你。」多吉也不知道是跟誰學的,亦或是天生就無師自通,小小一個男童,嘴巴就像塗了蜜一樣甜,特會哄女人,再加上超乎尋常的能幹,以後嫁給他的女人可真是享福。
多吉歡呼出聲,嘟嘴在羅朱的臉頰上啵地親了一口。不等羅朱斜眼瞪過來,又立刻露出討好的憨笑,狗腿地講述起聖湖與鬼湖的相關故事:「姐姐,你知道嗎?瑪旁雍錯聖湖的水清爽甘甜,代表光明和正義;拉昂錯鬼湖的水苦澀難嚥,代表黑暗和邪惡。然而這本是不相容的正邪兩極卻在納木訥尼雪山下,沒有仇恨沒有戰爭地相互廝守了億萬年歲月。它們就像本尊與佛母相擁的大象徵:宇宙乃至一個蟲子的精神是和諧統一……」他牽起羅朱的手,像個淵博的智者般娓娓道來,兩人頂著狂風在湖邊的卵石灘上悠然漫步。
羅朱聽得入迷,多吉所講述的內容遠比她在二十一世紀裡知道的更多更豐富,不禁再一次對多吉生出了欽佩之心。
「多吉,你為什麼懂這麼多東西?」在多吉的講述告一段落後,她忍不住發出由衷的慨嘆,「簡直就像本活著的故事書。」
「有修習時在寺廟裡的經書上看來的,聽僧人們講述的,也有流浪時從各色各樣的人那裡聽來的,或是自己親眼看到親身經歷的。」多吉呵呵笑著,眉眼間儘是溫暖燦爛,憨淳可愛得恍若不知世事艱辛,人間冷暖的無垢孩童。只有握著她手的那雙結滿繭子,佈著傷痕,指關節粗大的手明確無誤地告訴世人,他早已歷經塵世的辛酸和苦難。
羅朱沒有再問,只是頓住腳步,和多吉相依相偎,一起眺望著深邃神秘的深藍湖泊。兩百八十多公里的湖泊一眼望去,看不到盡頭,只看見它與天交接成一整幅純正的藍,渾然一體得分不出哪裡是天,哪裡是水。似乎只在一剎那間,大片大片灰白色的雲從天邊翻滾而來,好似十八路煙塵浩浩蕩蕩。雲在拉昂錯湖泊上空聚集,一層趕著一層,一層疊著一層,沸騰似的湧動著,雲層厚實的地方已經由灰白色變成了烏灰。太陽被烏雲遮擋得嚴嚴實實,唯余一線陽光從烏雲略薄的邊緣透過。天地間昏暗沈暮,湖上的風更猛更烈,刮得人快要立不住腳,白慘慘的波浪翻捲三尺多高,重重地衝擊上湖邊的卵石灘,氣勢磅礴如雷霆。
「姐姐,你瞧,這就是鬼湖的真面目。」多吉指著由醉人深藍轉為灰烏陰暗的湖水,道,「山丘那邊的聖湖此刻依舊是豔陽高照,深藍明媚,這邊的它卻在眨眼間變得烏雲密佈,陰暗黑沈,好像有恐怖的魔鬼要從湖中央誕生出來。」
是啊,若不是親眼所見,又怎麼相信上一刻還藍得猶勝寶石的湖泊,下一刻就成了如此詭譎莫測的陰暗黑水。
羅朱欽嘆著大自然的神奇,身子自然而然地倚進多吉的懷中,軟軟道:「多吉,風好大啊。」
多吉將她緊緊圈在懷裡,貼心地問道:「姐姐,要走了嗎?」
「嗯。」她輕輕點頭,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好像覺得有些餓了。」
「在聖湖和鬼湖間有個叫吉烏的村子,我們進村子討些姐姐喜歡的蔬菜瓜果。」多吉沈吟了一下,抱著她騰身上了馬。
「不會有問題嗎?」羅朱還是免不了忐忑。
「放心吧,有我在,什麼問題也不會有。」多吉笑眯眯地拍胸脯保證。
格拉撒開蹄子在狂風中奔跑,絲毫不見艱難。大約離開鬼湖一里後,頭頂的天空又豁然明亮起來。太陽雖說西斜了,但金色的光芒依舊燦爛。羅朱回首遙望,只見四處都是一片明媚湛藍,唯有鬼湖上空堆積著厚厚的滾湧烏雲,陰暗得猶如另一個幽冥世界。
鬼湖就是鬼湖,名副其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