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燉煮肉乾的香味瀰散在空氣中,數千頂帳篷已盡數拆卸紮捆完畢,許多兵士盤腿圍坐成一個個大圓圈開始用餐。
女俘虜們被驅趕到鍋灶邊的一塊空地處,一人發了五顆火灶裡煨熟的土豆和一條麼指粗細的風乾的生牛肉乾。不是俘虜待遇好,而是今天要行軍一天,所有的俘虜以後都有大用處,暫時還不能隨便死亡。
羅朱擔憂地看著銀猊吃痛夾緊尾巴,驚恐低嗥著消失在溪流轉彎的地方。銀猊沒有分到吃食,被兵士用長矛惡意地一次次驅趕出去,大概是喝斥它自己去找東西填飽肚子。大軍開拔在即,雖然現在是仲春,但在仍然寒冷的喜馬拉雅山中短時間內又哪兒能那麼容易就尋到填飽銀猊那種大塊頭猛獸肚子的獵物?
女俘虜們開始就餐時,男俘虜們背著一大捆半乾不濕的枯枝枯草,在兵士的看押下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了駐軍密集地。多吉搭眼望去,正好看見羅朱傻呆呆的樣子,與一群狼吞虎嚥的女俘虜格格不入,本該守在她身邊的銀猊卻沒了蹤影。
「@#¥@!」兵士喝令男俘虜放下枯枝枯草。
老人和孩童發了與女人一樣數量的吃食,青壯男人則多發了三顆土豆,然後將他們朝女俘虜哪兒驅趕。
看見男俘虜回來,女俘虜立刻騷動起來,欣喜地向自己的男人或是主人或是親人靠攏。羅朱也在這騷動中警醒過來,一眼就瞧見了多吉,霎時滿臉驚喜,連忙衝他高高揚手。
砰──
槍打出頭鳥,她雖警覺地沒有高聲大喊,這揚起的手臂卻比誰都高,被兵士的長矛毫不留情地狠狠抽打了。
羅朱慘叫一聲,猛地抱住手臂縮成一團。不知是嚇的,還是痛的,髒兮兮的清秀臉蛋上沾滿淚水,身體不停地顫抖,充分滿足了兵士的淩虐欲,長矛總算沒有再次往她身上打去。
「姐——」多吉的聲音哽在喉中。該死的,他不在的時候,豬玀到底挨了多少打?她那肉嫩嫩的身體怎麼能夠承受得住?!他奮力擠到羅朱身邊,卻不敢像某些俘虜夫婦那樣彼此緊擁,堂而皇之地將她抱進懷裡安慰,只能小心地把她半扯到身前,低喚著:「小姐,小姐——」
羅朱抖了好一會兒,眼珠子藉著披散下來的碎髮遮擋四處轉了好幾圈,見看押的兵士大多用餐去了,只剩兩個先吃飽了的兵士在十米開外的地方懶散散地守著後,這才凝神朝多吉看去。
「多吉,你——你受傷了——」她心疼地看著多吉臉上新添的幾道血口子,輕撫他手掌上的新傷,淚珠在眼眶裡轉了一圈,無聲滴落。
滾熱的淚水濺在手掌上,燙得多吉心尖酥麻一片。他不在意地柔聲寬慰道,「姐姐,別擔心,只是被枯枝劃破了皮肉,流了一點血。傷口不深,也不痛。」頓了頓,聲音放得更柔,「姐姐,我不在時,讓你受委屈了。」
不說還好,一說羅朱的淚掉得更凶。她並不愛哭,也很少哭,因為她從小就知道哭是沒用的。可是在習慣了男人的寵愛之後,她不自覺地就變得愛哭了。眼淚甚至越來越像水龍頭,收放自如,想哭就哭。
「多吉,我今早挨了三次抽打。」仗著四周都是囁囁私語,舉止親密的男女俘虜,她偎進多吉懷中,遞出一顆土豆。委屈地噘唇申訴。
還好,次數不算多。多吉無言地接過土豆剝起來,放心籲口氣的同時胸口又生出針紮般的痛。他和阿兄捧在心窩裡疼寵的女人,竟然被這些低賤的異族兵士肆意打罵,要不了多久,他就會讓所有的低賤東西付出慘痛代價。
「我恨不得把打我的兵士的爪子全部砍掉。」低低的委屈聲裡是咬牙切齒的痛恨。當初在禽獸王身邊當奴隸,天天被血腥恐嚇,被甩出去當飛人,被掐舌流血,偶爾挨凍受餓,時刻提心掉膽地拽著自己的小命,活得就很悲催了。哪想到逃出來後,快樂舒心的好日子沒過上幾天,就成了俘虜,又開始過著時刻挨打,擔驚受怕,挨餓受凍的悲催生活。口胡,她前輩子到底遭了多大的罪孽啊啊啊!
「以後我幫姐姐一起砍他們的爪子。」多吉剝出一顆土豆遞到羅朱嘴邊,微笑安慰。舉袖去擦她沾上了黑灰的臉蛋,見效果不大,也就沒繼續擦下去,又拾起顆土豆剝起來。
羅朱心裡的委屈和憤恨在多吉溫柔的安慰中消了許多,她恨恨咬下一大口土豆,含混不清地說道:「多吉,銀猊被趕出去自己找東西吃,我怕──」
「怕什麼,山裡有十萬多只獵物,你還怕餓著它。」多吉打斷她的話,低啞的哼聲中逸出一股子濃烈的陰戾,倏爾又消失無影。
羅朱瞪大眼,錯愕地看著多吉,半晌,她艱難地吐出字音:「你是說銀猊吃——」
「姐姐,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銀猊的本質就是一頭吃人的猛獸。」多吉唇畔的笑容燦爛如朝陽,純淨似雪水,無暇童顏中透出一股憨然,幾分靈慧狡黠,「王的獒軍可全是一群吃人的猛獸。」
羅朱面色煞白,腦子裡情不自禁地浮出那群飼養在古格王宮裡的獒犬吃人的畫面,還有銀猊當著她的面大肆咀嚼侍女手腕的猙獰凶相,喉頭發緊發乾,頭皮陣陣發麻。好一會兒,她才啞聲道:「吃得好——」這群時刻以抽打俘虜為己任的異族兵士就活該被銀猊給生吞活嚼到肚子裡,再化作肥料拉出來回歸大地。同情什麼的,仁慈什麼的,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裡,在這些殘酷凶惡的人類面前都是不合時宜的多餘東西。
羅朱和多吉囁嚅絮語間,與他們相隔了十來個俘虜的一個青年俘虜一邊沈默地吃東西,一邊暗中關注他們的一舉一動,沈寂漠然的黑眸深處閃動著一縷灼亮炙熱的光芒。
多吉把沒有吃完的兩顆土豆包好塞到羅朱的袍囊裡,同時不露痕跡地斜眼從人群的縫隙處悄悄探尋過去,見那一直往這邊張望的人竟是在溪邊熱心幫助過他的青年俘虜。不由微微一愣,稍稍移動身體,眼神驀地暗沈。
這青年俘虜真正關注的人竟然是豬玀!?想到昨晚上帳篷中出現的淫亂交合,眸色更是湧出抹厲色。
該不會見他年紀幼小,銀猊又怯懦膽小,便把姦淫發洩的念頭打到了豬玀身上?假如真是那樣,就別怪他心狠手辣地不計恩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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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萬步騎從峽谷開拔,俘虜們被押走在隊伍中後段,都沒有榮幸看到這支軍隊的最高統帥。銀猊在大軍開拔不久,急匆匆地從後面追趕上來,亦步亦趨地緊緊黏在羅朱身邊。它的嘴邊和身上都沒有腥臭的血跡,但肚腹鼓鼓囊囊,顯然已是飽餐了一頓。至於吃進肚子裡的獵物到底是什麼東西,羅朱拒絕深想,也拒絕去探究。
為了保證行軍速度,俘虜們沒有再被麻繩縛住雙臂,也沒有戴上腳鐐,青壯男俘虜的背上背著一大捆枯枝枯草,而在十萬兵士的鎮守下,手無寸鐵的俘虜們想要逃跑無疑是痴人說夢,自尋死路。
因為人數大多,翻山又不比平地走路,所以十萬大軍的行進速度並不算快。俘虜中的老人、女人和孩童大多是在高原山脈中慣常行走的,勉強能跟上行軍速度。有幾個被商人當做貨物販賣的嬌滴滴的漂亮女人累得走不動了,被兵士們綁捆在擄掠來的幾匹馬身上馱走。
羅朱走累了,就靠著多吉走。實在一步也走不動了,便顧不上他人異樣的眼光,騎到了銀猊背上,引來周朝無數或豔羨或驚詫的目光。沒過多久,俘虜中有個落難的博巴貴女帶著一個忠心的男童僕役和一頭能馱人的家養獒犬就傳遍了俘虜群,許許多多異族兵士也知曉了這個消息,有兵士趁著中途歇腳時趕來看個稀奇,卻個個失望而歸。
落難的博巴貴女肌膚赭褐,面容和衣袍都髒污不堪,看不出貴在哪裡,漂亮在哪裡。銀灰色家養獒犬體型的確雄壯剽悍,卻膽小如鼠,毫無半點獒的兇猛與威嚴。男童僕役身上的衣袍髒污破爛,額頭一大片血痂,左頰有難看的擦傷,污穢的臉上還有幾道新鮮的血口子,模樣更形狼狽。
而兵士們的失望對羅朱和多吉來說卻是最好的保護。羅朱騎在銀猊身上,雙臂用力抱緊它的脖子,偷偷打量起四周的異族兵士。
這些兵士中十個有八個都留著濃密的鬍子,有的不修邊幅地蓬亂成一團,有的顯然進行過精心修剪。雖然大多穿著一樣的戎袍樣式,分高矮胖瘦美醜,但容貌特徵總的說來又不盡相同,有像印度人的,有像阿拉伯人的,總之絕不是由一個民族組成的軍隊。
這支異族軍隊到底屬於哪個國家?他們翻越喜馬拉雅山究竟要幹什麼?身邊的多吉不時會走神,陷入沈思中,在不為人注意時,眸子裡還會滑過一縷糾結和焦躁,偶爾甚至閃出陰森的冷光。曾經四處流浪為禽獸王收集秘密情報的他多半能聽懂這些兵士的話,也一定知道了什麼秘密才會出現這些反常現象。
難道這支異族大軍的目的是翻越喜馬拉雅山,侵佔禽獸王統治的古格?!心裡頓時驚駭一片,渾身發冷。她想到再過幾天,禽獸王、凶獸就將領兵出征拉達克。古格國內兵力空虛,這支異族大軍一旦翻出喜馬拉雅山,就能勢如破竹地一直攻佔下古格王城!如果這支異族大軍又與拉達克聯手,前後夾擊古格軍隊——結果可想而知。
心裡突然像打翻了五味瓶,什麼滋味都有,難受到了極點。如果她的猜想沒錯,多吉一定是在為難!即使他不喜歡他的那些阿兄,但他依舊是古格穆赤王族的王子,守護之念已經根深蒂固地銘刻在了他的靈魂中,不然他也不會在明明極不喜歡的情況下,以折嘎藝人的身份四處流浪,為禽獸王收集各地的秘密情報。
從沒有哪一刻,羅朱是如此地痛恨自己的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