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7 章
放下枷鎖

  她抱著木匣回到自己養傷的偏屋,什麼也不想地發了大半天的呆。直到傍晚來臨,她才出了房,在卓瑪的陪同下,於村後山坡高處的一棵矮樹旁親手挖了一個深坑,剪下一縷頭髮放進裝著扎西朗措手掌的木匣裡,將木匣埋進地裡。

  填平坑後,她又撿來石塊在上面壘了個大大的瑪尼堆,在瑪尼堆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磕完頭,她直挺挺地跪著,一動不動。

  「卓瑪姐,你想聽我嘮叨嗎?」沈默許久,她轉過頭,向蹲在旁邊的卓瑪輕聲問道。

  「你說吧,我聽著。」卓瑪恬淡的笑就像一輪皎潔靜謐的月亮。

  她轉回頭,繼續盯著瑪尼堆,低低訴說起來,「我的父母都是孤兒,在我快滿十七歲時一起出車禍死了,我也成了孤兒。二十歲時,也就是一年前,我遇見了扎西朗措。他是個非常出色的男人,熱情追求了我半年,直到我也對他動了心,我們才終於定下婚約。可是後來我們不小心分散了,相隔大半年後才又相見。」聲音帶上哽咽,頓了好一會兒,才又繼續道,「我們只相聚了幾天,他就為救我送了命。他還有阿祖、阿媽、阿爸、阿兄、阿妹和阿弟一大家人在等他回去,可他卻永遠回不去了。是我害死他的!如果不是遇見我,不是愛上了我,他根本就不會死!」她激動地嘶聲哭訴,痛苦地仰起頭,晶瑩的淚水從緊閉的眼睛洶湧迸流,「卓瑪姐,我是個罪人,是個不可饒恕的罪人!」

  卓瑪起身走近她,將她攬進懷裡,柔聲道,「不,這不是你的錯。他愛你,把你看得比他的生命還重要,才會心甘情願地為你犧牲。就像吉格哥一樣,他愛我,所以我說的話他總是認真聽著,我傷心了他總會哄我開心,田裡的農活他總是搶著做,有好吃的總是想著我,他願意把所有的錢都花在我和孩子身上,自己卻三年都不買一件新衣。」清秀的眉眼彎出絲絲甜蜜,「他總說一個男人這輩子能遇見一個想掏心掏肺對她好的女人是天大的幸運。羅朱,遇見你,能為你付出所有是扎西朗措天大的幸運,你沒有罪,也不是罪人。」

  「我沒有罪——我不是——罪人——」她睜開朦朧的眼睛,低低呢喃。

  「對。你不僅不是罪人,還是一個幸福的女人,一個比許多女人都要幸福的女人,因為你遇見了一個願意為你付出生命的男人。」卓瑪溫柔地抱住她的頭,溫軟的聲音像是能吹化積雪的暖風,「扎西朗措深愛你,他的肉體雖然死了,但他的靈魂會化成風,時時吹過你的面龐,會化成白雲和星星,不分晝夜地注視著你。」

  「他的靈魂不步入輪迴麼?」

  「所以呀,你要活得好好的,才不會辜負他的愛,才能讓他的靈魂幸福安寧,放心地步入輪迴。說不定,在某一世中,你們又會相遇,又會相愛。」

  是這樣嗎?她任由卓瑪抱著自己的頭,靠在卓瑪柔軟胸腹間,嗅到溫暖馨香的氣息,不由自主地又吐露出她不敢正視的心聲。

  「卓瑪姐,其實在和扎西朗措分開的大半年裡,我遇到了四個同母兄弟。」她頓了片刻,才悄聲道,「我對不起扎西朗措,他全心全意地愛我,為了能再見到我咬牙熬過巨大的痛苦,他甘願為了我死,我卻在那大半年中不知不覺地把心分成了幾瓣,為別的男人動了心,我是個很壞很壞的壞女人。」

  「傻妹子,男女間的緣分和感情誰也說不準,誰也說不清。有人一生誰也不愛,有人一生只愛一個人,有人一生會愛幾個人。幾十年前,鄰村有戶人家就是兄弟四個共娶了一個妻子,後來中途又上門了一個中意他們妻子的男人,那個妻子對每個丈夫都愛都心疼,把家裡操持得井井有條,是有名的賢惠女人。」卓瑪想了想,又道,「誰也沒規定雙方的愛一定要份量相等,更沒有誰對不起誰的說法。就拿我和吉格哥來說吧,他先愛上我,我剛嫁他時有些嫌棄他的年齡比我大太多,後來在日積月累的相處中才慢慢愛上他,越來越愛。你只要記得扎西朗措對你的愛,你對他的動心就行了。」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

  「我們回家吧。」卓瑪扶她站起來,輕笑道,「只要你願意,你可以一直住在卓瑪姐家裡,直到你想走為止。」

  「謝謝。」她低聲回道,回眸再次看了看壘砌的瑪尼堆,下坡的步子比上坡時輕盈了不少。

  那天晚上,她的夢有了變化。

  她不再夢見扎西朗措躺在血泊中的恐怖模樣,她夢見的是扎西朗措抱著她在草原上策馬奔馳,對她熱情爽朗地笑著,開心地叫她「羅朱,我的仙女」。

  隨著時間的流逝,父母和種種血腥殘酷的畫面也從夢境中逐漸消失。她開始不斷地夢見她獨自坐在一個透明的散發著紅色光芒的罩子裡,罩子外面是四個男人,一個跪著,三個站著。她看不清他們的表情,只模糊看到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沾染了血跡。他們的眼神似乎都是焦躁痛楚的,他們的嘴都在張合,似乎正在對她說什麼。

  她努力想要看清,卻怎麼也看不清;努力想要聽清,卻怎麼也聽不清。她與他們之間看似近在咫尺,實則遠在天涯,誰也不能向誰靠近一步。她與他們就這樣彼此望著,整整一夜。沈厚的悲傷從他們身上溢散出來,穿透紅光罩子,壓迫得她幾乎窒息。

  每次醒來時,臉都是濕漉漉的,卸去了罪孽枷鎖的心臟又酸又痛。

  她幫卓瑪做家務,幫帶孩子,一起到田裡勞作。忙碌的時候不覺得,可一旦閒下來,一旦看到卓瑪和吉格的溫馨互動,一旦夜深人靜時,她就莫名其妙地覺得孤單難過。當初父母死了,她雖孤獨但並沒有多少難過,只想著等再長大點,就找個有些喜歡的平凡男人結婚,好好過日子。穿越古代屋脊高原,在那沒有自由的殘酷環境下,她還是抱著這個小小的憧憬。眼下穿越回和平的現代社會,她心裡卻突然沒了那份堅持許久的念想。

  羅朱收回俯瞰村子的視線,偏頭看向身旁的瑪尼堆,清澈的眸光柔和明亮,唇角輕輕翹起。

  「朗措,要是我們能像約定好的一起在深山裡生活,我想我也會像卓瑪姐那樣在日積月累的生活中深深愛上你的。你放心,我一定會活得好好的,絕不會讓你白救我一場。」一陣和煦的輕風拂來,矮樹上的葉子颯颯作響,她眯起眼,享受著這股輕風的拂面溫柔,低低呢喃,「朗措,是你的愛化成的風麼?」扎西朗措用他的愛讓她知道了自己是一個比大多數女人都要幸福的女人,告訴她可以勇敢地去相信愛,嘗試愛。

  風過之後,她慢慢睜開眼睛,眸光轉深,「朗措,我獨自想了幾個月才明白已經生出來的感情不是逃了便能斷絕的,就像你不在了並不表示你的愛也不在了。」她自嘲地笑笑,「你說我是不是一個特別膽小特別蠢笨特別沒用的女人?因為目睹了十幾年父母那種反覆無常糾結萬千的愛與恨,我便對男女之間的愛產生了畏懼和懷疑。明明動心了,我卻不敢大敞心門回應你的愛,也不敢相信他們的喜歡。我拚命壓抑自己,讓自己只保持在心動的狀態。即使知道自己生出了喜歡,也不敢正視,想到的不是逃避就是捨棄。」

  她拾起一塊石頭,輕巧地壘在瑪尼堆的最高層,自嘲的笑裡帶上了幾分委屈:「可是他們最初對我的確很壞,恐嚇、折磨、強暴、威脅、騙奸,什麼可惡的事情都做過,我對他們一直有怨恨,一直不敢相信他們的喜歡全很正常對不對?」

  眼睛微微酸脹發澀,心也跟著痠痛起來。日復一日地想了幾個月,看了幾個月卓瑪和吉格的恩愛相處,她才恍然自己在感情上真的是太膽怯太懦弱太蠢笨了。以往他們不喜歡她,自然是遵循本性行事,怎麼可能對她好?後來喜歡了,才會對她好。就像他們對她很壞時,她沒有喜歡上他們一分。只後來感受到他們對她的好了,才一點一點地有了心動。

  她該學會往前看,而不是總盯在父母糾結半生的感情上,總盯在曾經的痛苦回憶上。她該學著勇敢地去相信一次,嘗試一次,而不是一次又一次地強行壓抑忽視,甚至逃避捨棄。哪怕喜歡在最後變質了,她總嘗過了人生的酸甜苦辣,這輩子也不算白活。仔細想來,她的父母雖極不負責極不稱職,但他們相愛又相殺地糾結半世,真真正正地愛過、恨過,似乎活得異常充實。

  她也想通了他們之所以沒在突襲時救她的原因。俘虜被天竺僧和德里蘇丹軍裡三層外三層地包圍,屬於嚴密看押的對象,那時戰爭才剛開始不久,敵軍人數眾多,要從中救出她哪兒那麼容易?不小心暴露了她的重要性才真正會要了她的命。

  在無數次夢境中,她坐在紅光罩子裡感受到他們散發出來的沈鬱悲傷,憶起他們最後對她的許諾,再蠢笨也明白了自己對他們的重要性。

  可是,她明白得太晚了,她對待感情的膽怯和懦弱,懷疑和逃避讓她與他們相隔了無法跨越的時空距離,再也不會有所交集了。

  這輩子不會再有人用極度噁心的方式一口口地哺餵她,喚她乖豬了;不會再有人為她活血化瘀,為她洗浴著衣,喚她小豬玀了;不會再有人用溫柔慈愛包容的目光看著她,餵她吃各種各樣古怪的東西,偶爾惡劣地逗弄她,喚她小豬了;也不會再有人背她翻越喜馬拉雅山,餵她喝血,喚她姐姐了。

  一切的一切,不管是痛苦折磨,還是甜蜜溫馨,都成了深埋的回憶。羅朱曲起膝蓋,把頭埋進雙臂中,任由淚水浸濕褲子。

  時間永遠都不可能倒流,讓她重新改變選擇。而時間又是最好的療傷藥,現在的她無法活得安好心寧,或許有一天,她會放下所有,讓眼睛向前看,迎向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