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天上不時飄落潔白的飛雪,羽絨似的紛紛揚揚,阿里開始進入封山期。走南闖北的各國各族商旅們只有很少一部分才會冒險翻越喜馬拉雅山販賣貨物和奴隸,山中頓時清淨了不少。
一座座山峰落滿了積雪,當強勁的雪風吹過,樹椏和灌木就簌簌發抖,揚起迷眼的漫天雪沫。谷地的草和灌木全都枯黃了,也鋪上一層薄薄的淨白,小溪表面結著透明的浮冰,在陽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亮。
與漫山遍野的雪白相比,谷地有一塊地方很奇怪,沒有一堆積雪。空中的雪花也像在畏懼什麼,總是繞開那塊地方飄落。仔細看那塊地上的枯草,似乎貼附著淡淡的黑褐色紋線,勾勒出一個極大的古怪圖案。圖案中央盤坐著一個身著暗紅袈裟,袒露右臂的僧人。此時他正慢慢放開手印,伸出修長潤膩的右手取下頭上的帶巾斗笠,露出一張風華仁愛,清雅溫慈的面龐。紺青鳳眼隱隱閃動七彩華光,笑意融融地瞧著落在不遠處雪地上的一團東西。
雙手輕輕一揚,袈裟拂掃,一片淡淡的金白色光芒以僧人為中心向四周擴散,黑褐色古怪圖案在完成了最後的使命後,於光芒中徹底消失了蹤跡。天上紛揚的雪花開始不斷地往僧人的頭頂、雙肩、身周飄落,輕輕柔柔,無聲無息。
羅朱只覺眼前一黑,身體像是落進了洗衣機的捲筒裡,不停地旋轉,轉得她頭暈目眩,直犯噁心。等到終於停止轉動後,她好像被一股氣流裹著輕輕落在了地上。冰冷的觸感讓她暈眩的頭腦慢慢清醒,她艱難地睜開眼睛,看見了一叢枯草上的雪白。
這是——雪?!托林寺裡轉經時的天氣是很清朗的,只夜裡才會落雪,而且托林寺的泥地上也沒長這麼多枯草。真——真的再次穿越了?!她突然回憶起哭倒在轉經筒旁時所聽到的熟悉聲音,溫醇柔慈得像是春風甘霖一般撫慰心靈。
她猛地抬頭──
十幾米開外,盤坐著一個清雅聖潔如神山雪蓮的僧人,正笑微微地看著她,那雙紺青鳳眼裡除了笑意,還有無邊無垠的溫柔和包容。
淚突地奔湧而出,她痴然地望著對面的僧人,懷疑自己是在做夢。巨大的喜悅和疼痛滿得快要漲破胸腔,讓她止不住地輕顫起來。
「小笨豬,還不快點過來。」白瑪丹增朝她伸出雙臂,輕輕笑道,「不是你拚命哭喊著想要回來的嗎?」
溫柔的笑語驚醒了痴怔的羅朱,她想要爬起來,卻不知是腳上太過虛軟無力,還是背上的大背包太過沈重,連試了三次都沒站起身,直到記起把沈重的背包卸下後才終於站了起來。
跌跌撞撞地跑到魔鬼法王跟前,身子一矮就撲進了他的懷抱。冷冽高華的清淡蓮香將她環繞包圍,靠著的胸懷溫暖寬闊,擁抱身體的手臂強健有力。不是夢!這不是夢!她回來了,她真的回來了!抱著魔鬼法王的脖頸,頭緊緊地貼著他的頸窩,羅朱使勁地哭,用力地嚎,沒有一點形象。
哭嚎穿透紛揚的雪花,在靜寂的谷地中顯得格外響亮。從谷地右側山巒深處突然躥出一頭銀灰色的巨獒。它跳上一塊落滿了積雪的大石朝發聲處望去,在瞥到法王懷中的那團東西時,藍色三角吊眼裡的凶殘警惕頓時被欣喜取代。
它興奮地抖了抖厚毛上的落雪,飛快地跳下石頭朝法王奔去。然而在快要靠近時,它不知想到了什麼,忽地停住腳步,原地蹲坐,三角吊眼裡的欣喜激動轉成了黯然和忐忑。
白瑪丹增看清銀猊的動作和眼神,眸中掠過一抹好笑,也不去管它。抱著小豬等她哭嚎發洩了好一會兒後,右手才不輕不重地撫抹上她的背脊,幫她順氣,柔聲哄道:「小豬乖,不哭了,嗓子都哭啞的。」
「法王——嗚嗚——法王——嗚嗚——法——王法王——」羅朱的哭聲漸漸變小,邊啜泣邊不斷地低喚魔鬼法王,有些無助,又有些惶急,雙臂在不知不覺中越收越緊,不敢置信地抽噎求證,「我不——不是做夢對不對?我回——回來了對不對?」
「你不是做夢,你回到了這個世界,回到了我的懷中。」白瑪丹增的聲音更柔更緩,心在小豬一聲又一聲的暗啞泣喚中痠軟成一片,「小豬別怕,我在這兒,我一直都在這兒等你。」
「嗚嗚,我——我以為再也聽——聽不到——你——你喚我——喚我小豬了——」說上幾個字,羅朱就大大地抽噎一下。
「小笨豬,你靈魂裡有我從魂眼世界裡修持出的九眼天珠,無論在哪兒,我都能感知到你的存在。」白瑪丹增輕吻她的髮頂,低笑道,「那串天珠上還染著摩羅鳩啟陣的密咒,只要你想回來,我就能借助殘陣讓你回來。不過現在密陣消失了,你以後再也沒機會離開這個世界了。」
「不離開!永遠都不離開!這輩子就死在這個世界中!」羅朱淚眼婆娑地悶聲道,濕漉漉的臉頰挨著他的脖頸輕輕廝磨。
白瑪丹增露出滿意的笑,收收手臂,將懷裡的小豬抱得更緊些:「小豬,想我嗎?」
羅朱身體一僵,片刻又柔軟下來,鼻音濃重地肯定回道:「想,很想。不在一個世界了,我才發現很想。夜裡想,白天也想,一想到再不能相見了就會哭。」
「咦,小豬回去一趟居然變得這麼誠實坦白,讓我瞧瞧是不是真的?」白瑪丹增輕輕挑眉,諧謔道。伸手將她的的頭從頸邊抬起,微眯了鳳眼瞧去。
臉蛋瘦了,下巴尖得能扎人,一雙本該明亮有神的黑曜石大眼又紅又腫,只剩一條縫開著。秀氣的鼻尖也是紅紅的,下眼瞼有些發青,雙頰像是大病初癒般蒼白無色,可愛的花瓣圓唇失去了粉潤的顏色。以往的小豬像盛開在草原的格桑花一樣鮮美,像小豬崽一樣豐嫩,現在卻憔悴瘦削得快要凋零,一看就是沒吃好睡好,初癒的身子也沒補好的模樣。
心裡泛起一圈針扎似的疼痛漣漪,他在她紅腫的眼皮上落下兩個柔軟的吻,憐惜嘆道:「真是頭小笨豬。」將她重新抱在懷裡,柔滑的指腹一點一點地揩去她頰上的淚。暗暗琢磨帶她回去後,要用那些東西飼養才能把掉了的肉和失去的血色以最快的速度補回來。
羅朱乖順地倚在魔鬼法王懷裡,由著他揩拭眼淚,雙手揪著他的袈裟前襟,時不時抽噎一聲。依偎在這個充滿冷華蓮香的懷抱,彷彿回到了胚胎時待的羊水子宮,獨自流浪的艱辛和日夜啃噬心臟的痛悔頃刻間都消弭無影。這一次不再是只有身體的無奈憋屈臣服,而是從靈魂到身體,從內到外都心甘情願地沈淪,就像扎西朗措心甘情願為她付出生命一樣。她要試著放開膽子去愛一次,最差的結果不過是情殤心痛,但那也比在不同的世界中長長久久的痛悔思念要強得多。
「嗷──」身後突然傳來一聲低悶的獒嗥,含著不容置辯的喜悅和小心翼翼的試探。
羅朱的心尖顫了顫,從魔鬼法王的手指下緩緩扭過頭,看到了那頭足有半年不見的雄壯剽悍無匹的銀獒。沒有銀猊,她不是早早被別的獒犬咬死吃掉,就是成為配種女奴被折磨死,或是直接被酷寒的夜晚凍死。在心底深處,她所依賴的第一個對象是銀猊。所以當初目睹銀猊凶殘撕咬吞嚼扎西朗措的屍體時,等於是垮塌了最後一線支撐,她才會那麼決絕地倒進漩渦中。
現在,這頭統帥數萬軍獒的野生頭獒又站在了她面前,藍色的三角吊眼裡沒有血紅的凶殘暴虐,那雙眼睛深邃沈靜,漾著再次相見的喜悅和——惴惴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