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想,」她毫不猶豫地回答,「徹徹底底的一切。」

  「先從哪說起?」他哄著她,眸光裡藏著她不熟悉的深遠與成熟。

  安若一時語塞。自從他父親過世以後,他深藏的所有秘密如同泰坦尼克號現世,她對他的瞭解幾乎清零。雖然她知道他的心依然是她的,但如此刻她依偎在他懷裡,卻覺得這個完全換了一個人格的男人實在陌生,陌生到她有些害怕。

  她慢慢抬起頭來,對上他的眼,婉然一笑,「都好,我聽著。」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手掌用力一壓,她撞向他的嘴唇,卻在繾綣的前一刻擋住了他的嘴,「現在吻我,我怕我今天就聽不了了。」

  他放聲大笑。然後仰起了脖子,今天很晴朗,天空藍得晶瑩剔透,無比純淨。

  就像小時候,他在巴西鄉下看到的那片天空一樣。

  他的外婆是中國人,二戰時為了躲避戰亂,漂洋過海,卻不幸遇到了海難。她與剩下的幾個倖存者抓著一塊木板,在茫茫汪洋上漂浮,不知漂了多久多久,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放手死去,她拼盡最後一絲力氣,終於在黎明時分,遠遠地見到了一艘小漁船。

  待她醒來時,她見到了四面的牆壁,溫暖的壁爐,以及一個有著一雙晶藍色瞳孔的白種男人。他見她醒來,興奮地握緊她的手,開口便是辟裡啪啦她不懂的外語,洋人侵華的不少,她害怕極了,像個瘋子一樣大喊大叫,對他拳打腳踢,他耐心地哄勸她,儘管她一句也聽不懂,他卻依然溫柔似水。

  他守護了她三天,她終於接受了這個洋人的善意。

  她雖不是什麼大家閨秀,但也是進過書塾,學過女紅的人,他是個漁夫,手裡有不少地圖,他將世界地圖攤到她面前,她清楚地指向了北半球、太平洋西岸的華夏大地。他十分震驚,她竟漂過了大半個地球,來到了遙遠之極的秘魯海岸。

  他指向地圖右下角的秘魯,告訴她,我們在這裡,但是,我的家鄉在這裡——巴西里約。

  他們一起安定地生活了幾年,他教她葡語,她教他漢語,她從小知書達理,學習得很快,他卻只是一介山野漁夫,實在參不透中文的博大精深。

  後來秘魯爆發戰爭,他帶著她回到了里約。二戰時納粹的鐵蹄肆虐全球,巴西卻是一片沒有硝煙的樂土,她隨他安然在里約生活下來,教村子裡的孩子們畫畫,教同齡的女孩們刺繡,那些膚色各異的鄰居們實在是喜歡極了這個黑髮黃膚的外國女孩。

  他也喜歡極了她。

  後來,她為他生下了一個女兒,雪白的皮膚,和他一樣晶藍色的眼睛。

  祖國解放的消息,過了好幾年才傳到了遙遠的南半球。她卻知道,茫茫大海相隔萬里,她再也回不去了。即便回去,她所有的家人早已葬身大海,又有何意義。

  他和他們的女兒,才是她的家人。

  她知道她活不長,浸泡在海水裡的那幾天幾夜,給她落下了終身不治的病根。她時常用漢語對女兒說,將來長大了,如果能有機會,到中國去,那裡真的很漂亮。女兒用響亮的漢語回答她,媽媽,以後我帶著你一起回去。

  她笑了。但她沒能等到那一天。

  巴西經濟貧瘠,女兒長大以後,從鄉下進到城裡打工,便住在了里約邊沿山間那些擁擠的貧民窟裡,父親依舊出海打漁,直到有一次,他在一座海島上,挖出了黃金。私自掘金必然是違法的,但為了改善女兒的生活,他無所顧忌,卻很快不幸染上了重病。她為了救治父親,不得不冒險私自去到那片海島,挖取黃金。

  就是在那裡,她遇見了那個中國男人。她當時做夢都沒有想到,這個男人會在未來的許多年後,買下這座海島送給了他們的兒子。

  他倒在海邊的礁石上,渾身是血,昏迷不醒。二十幾年來她終於見到了第一個和母親一樣黑髮黃膚的人,她驚喜萬分,將他帶回了家裡,日夜照顧,他才終於醒來。

  他用無比清楚的漢語說,你是誰?這裡是哪裡?我是誰?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她大概意識到,他失憶了。母親去世多年,她的漢語早已生澀,她不知道該說什麼,艱難地回應一句,我救了你,你很安全。

  第一眼見到她晶藍色的大眼睛,他便一見鍾情。他便隨她一起生活在了里約貧民窟,陪她經歷父親去世,與她結婚,打工,生活。他是一個溫柔至極的男人,聽說了她母親的一切,他問她,想不想取個中國名字?她說,想。

  靜嫻。他告訴她,靜嫻在中文裡,是美好的女子之意。如她一樣。

  他們那麼相愛,相愛到他完全不去想要如何喚起自己的記憶,找尋自己的家人。

  直到兩年後,他的家族找到了他,帶他去醫院進行漫長的治療,他終於恢復了記憶。

  他本命尹世傑,美籍華裔富商,兩年前到巴西洽談商事,卻被仇家算計,遭到暗殺,他在山崖邊上墜海,不知漂了多久,才漂到了那座與她相遇的海島上。

  他年長她九歲。且,已婚,有子。

  他是尹氏當家,無論如何都要回到美國,重掌大局。既然他已有妻室,她有自知之明,主動與他永別,他卻痛心疾首,篤定地告訴她,他與原配只是商業聯姻,她才是他唯一愛過的女人。他不顧一切,將她一起帶回了美國。

  一個農村出來的平民女孩,在如此高貴的豪門世家裡會經歷什麼,可想而知。

  她生活在尹家的每一天,都被那位尹氏原配夫人排擠,算計,惡語相向,她每每用兒子尹狄做擋箭牌,尹世傑念他年幼無知,屢屢放縱。尹狄在母親教唆之下,也恨透了這個不知道從哪裡來的異鄉女人。

  她傷痕纍纍,終於忍無可忍,落荒而逃,回到了巴西。

  然後她發現,她懷孕了。

  她離開里約貧民窟,來到米納斯吉拉斯州的鄉下,投靠唯一的表姐。村子裡農業發達,州政府政策和福利在全國都算是不錯,表姐家還算富裕,欣然接受了對她的贍養。

  她十月懷胎,艱難地生下了孩子。是一個兒子,除了繼承了他的外公,和她一樣是白種人以外,寶寶看起來與中國人無任何差異,也沒有遺傳她晶藍色的瞳孔。她為他取了巴西最最普通的一個男孩兒名字,佩德羅。

  她帶著兒子,一起在這個小鄉村裡生活了五年,衣食無憂,一切安好。

  直到尹世傑再次回到這裡,找到了她,震驚地發現她竟為他生下了一個兒子。他仔細地端詳著這個五歲的小男孩,僅僅五歲,就比別人高出了一個頭,眉清目秀,他倔強的大眼睛,圓溜溜的,與他小時候啊,一模一樣。

  他給自己的兒子取了名字,尹颯。

  他求她回到他身邊,他想為他們母子補償最優越的一切,她卻絕望地說,她再也不願回去了。他告訴她,他不會讓他們母子倆與尹狄母子住在一起,他要為她新購置一座大宅,與她生活在一起。他要為他們的兒子提供最好的教育,把他培養成比他更優秀的精英。

  她為了尹颯的未來,最終含淚答應。

  再次回到美國,尹夫人見到五歲的尹颯,氣得幾乎暈倒。兒子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半數家產!什麼為了兒子的未來,狗屁!那個卑賤的女人,是為了尹家的財產!

  尹颯乖巧聽話,比起那個已經十歲的高傲頑劣的尹狄,不知可愛多少倍。尹家爺爺對他十分喜愛,奶奶卻抱著嚴苛的門閥偏見,絕對不允許這對平民母子進門來。爺爺奶奶大吵三天三夜,各退一步,尹颯可以入尹家族譜,但他名下不許擁有任何尹家實質財產。

  也就是說,尹家的錢,他隨便花,但沒有一分屬於他。

  尹世傑為他們母子購置了新的別墅,錦衣玉食,珠玉琳瑯,為尹颯請了最好的家庭老師,教給他英文,中文,以及頂層精英從小應學習的一切。但由於奶奶與尹夫人屢屢阻撓,他最終沒能如願與他們母子一起生活,從一週來陪他們三次,漸漸變為一次,慢慢地,就只剩下了一月一次。

  尹颯數學天分極高,他所上的貴族小學出了名的嚴格,他竟在第一次考試就拿到了滿分。尹世傑為此大擺筵席,邀請賓客,十分自豪。

  儘管尹狄當時只有十六歲,但母親長年累月的熏陶教唆,他早就成為了城府極深的門閥世子,時刻謹記自己要繼承家業,成為人上人。尹世傑銘記母親定下的家規,不許尹颯分割尹家任何財產,他便設計將無意中開採到金礦的那座里約海島,贈與了尹颯。

  如有一天他不在人世,再也無法庇護他,這座價值連城的海島,將是他唯一的保護。

  尹颯是個精明的孩子,從小到大,儘管沒有人將這些家族糾紛告訴他,他卻從各門親戚和爺爺奶奶的眼色中洞察了一切。他也非常清楚,那些人只不過看在他的血脈給了他幾分薄面,對於他的母親,他們才是看低蔑視至極。奶奶,尹夫人,尹狄,所有所謂的貴族親戚,他們對母親做的一切,他全然看在眼裡。

  比起自己,處境最最不利的,是他的母親。

  他手上一無所有,如果有一天父親去世,他根本無法保護他的母親。

  所以他要變得強大,無比強大,比尹狄強大百倍千倍,奪回自由和尊嚴,保護好母親。

  他當時還小,沒有那麼多的心機去偽裝自己,直到他後來知道,自己每次考了全班第一,母親都要受盡折磨,尹夫人和尹狄對於尹颯的智商十分恐懼,屢屢教訓母親,不准她放任尹颯如此聰明好學,怕將來有一日他成為頂尖精英,與尹狄爭奪財產。

  所以從高中開始,他完全變了。厭學,打架,逃課,考試屢不及格,變成了不折不扣的壞學生,父親恨鐵不成鋼,屢次訓斥,但他不在意,只要護得母親周全,又有何妨。

  但他當然不會真的放棄學習。他天分極高,老師一天講的所有課程,他深夜用兩個小時便能全部學會。他認真地寫了作業,卻從不上交,他會做整張的考卷,卻把錯誤的答案填了大半。一直到了高考,他完全擁有哈佛商學院的水平,卻讓家裡塞錢去了達特茅斯學院,就讀最容易買到文憑的金融系。

  開學兩週之內,他就將所有課程全數自學完畢,等到真正上課時間,他偶爾裝作去聽一聽,大多數時間,曠課,泡妞,參加派對,玩賽車,出去旅遊。

  他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看不到的時間裡,學習比課程更為深奧的東西,到了大一第二學期,他已經玩轉股票,石油,期貨,等等等等,自己攢下的小金庫,交個學費綽綽有餘。

  直到有一天,他的導師,大名鼎鼎的證券分析師亨利.蒙哥馬利,把他喊到辦公室裡,將一份資料丟到了他的面前。他大驚失色,紙張上的那些東西,不是什麼對差生的抽查考驗,而是對精英的深層研究。

  後來他與Henry成為摯友,他問他,怎麼看出來的,Henry說,眼神。別的同學看著數字,看到的就是數字,他看到的卻是數字背後龐大的金融市場。

  Henry對他惺惺相惜:放心地告訴我一切,我會把你培養成金融界的傳奇。

  他妄自猜想,當年格雷厄姆遇到巴菲特,是不是也是這樣。

  他不求成為巴菲特,他只求奪回自由和尊嚴,保護好母親。

  到了他大學畢業,他沒有想到尹夫人和尹狄狠辣至此,竟逼他放棄美國國籍,變為中國,然後獨自去中國生活,或者,回到那個窮鄉僻壤的巴西。

  中國,他雖說著一口流利的漢語,黑頭發黑眼睛,父親母親皆流著炎黃血脈,但對於這個他只當旅遊去過兩次的國家,根本毫無概念。比起中國,他對與出生地巴西,抱有更深厚的感情。

  但是,在他畢業的那一年,中國成為了世界第二大經濟體。

  他知道,他該去了,那裡蘊藏著的巨大商機與財富,絕對值得他大幹一場。

  他帶著十六歲那年從緬甸救回來的少年阿倫,去了中國。為了保護自己,保護母親,他堅持幾年下來每天早晨八點跟阿倫練習格鬥,他的體格越來越好,肌肉越來越發達,怎麼辦,找個理由作為掩護,他選擇了去開賽車。同樣也是為了一個身份,與那些財團掌權人會面時,自稱是冠軍車手archer,總比說是尹氏私生子要強。

  他的確不太喜歡美色與酒色,但他知道,尹狄會派人盯著他,他只能沉溺於那些場合,坐實自己花花公子,玩世不恭的形象。

  雖然與洛杉磯遠隔萬里,他卻從未有半分鬆懈。他與Henry聯手,成為了令人聞風喪膽的神秘操盤手「Hero」,每次出擊都所向披靡,大獲全勝,至以尹狄幾次暗中聯繫想將他收歸麾下。

  他真的以為,他這一生的使命,就是奪回自己的尊嚴和自由,至於其他,都是奢望。

  直到遇見了中央舞蹈學院裡最美麗善良的白天鵝。

  蘇安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