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第二天:舊金山

  一九七九年六月十四日

  一·埃米工程

  埃利奧特並不是像一些靈長目專家所說的那樣不得不在一九七九年六月「從城裡出去」。這樣說是不公平的。他決定去剛果的動機和所作的計劃是有案可查的。至少在羅斯給他打電話的前兩天,埃利奧特及其手下的人就已經決定要到非洲去一趟了。

  彼得·埃利奧特的確受到了攻擊:有的攻擊來自一些外部團體、新聞界、學術界的同事,甚至有些來自柏克萊他自己部門的人。最後,埃利奧特甚至被指控為「折磨不會說話的動物(原文如此)的納粹罪犯」。說一九七九年春埃利奧特發現自己不得不為自己的職業生涯而鬥爭是毫不誇張的。

  儘管如此,他的研究工作還是開始了,不僅沒有大肆聲張,而且幾乎像是偶然的。埃利奧特還是加利福尼亞大學人類學系的二十三歲的研究生的時候,他第一次讀到一條消息,說有一隻患阿米巴痢疾的一歲大猩猩從明尼阿波利斯動物園空運到舊金山獸醫學校治療。那是一九七三年,正是靈長目動物語言研究令人興奮的初期階段。

  可能教靈長目動物學會語言的想法由來已久。早在一六六一年,塞繆爾·佩皮斯在倫敦看見一隻黑猩猩後,就在日記裡寫道:「它在許多方面都像人……我的確相信它已經聽懂了不少英語,我在想也許能教會它說話或者打手勢。」一位十七世紀的作家說得更玄:「猿和狒狒……會說話,但不願意說,因為它們怕人雇傭它們,讓它們去幹活。」

  但此後三百年中,教猿猴說話的嘗試顯然都沒有成功。在佛羅里達州,一對名叫基斯和凱西·海斯的夫婦在這方面的努力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他們在五十年代初就養了一隻名叫維基的黑猩猩,而且把她當作人類的嬰兒那樣養了六年。在這段時間裡,維基學會了四個詞:「媽媽」、「爸爸」、「杯子」和「上」。但她發起音來很困難,而且進步很慢。這種困難似乎支持了科學家們越來越堅定的看法,即人是唯一能使用語言的動物。喬治·蓋洛德·辛普森的說法最具代表性:「語言是……鑒別人類的唯一特徵:所有正常人都會說話,其他的生物都不會。」

  這種說法似乎不言自明,往後十五年中再沒有人費神去教猿猴學語言了。到了一九六六年,內華達州里諾的一對名叫比阿特利斯和艾倫·加德納的夫婦看了維基說話的電影。他們覺得維基在學習語言方面似乎並不像學習說話那麼困難。他們發現雖然它嘴唇活動笨拙,可是卻能用手勢靈活地進行表達。他們不言而喻的結論是,可以試試教它手語言。

  一九六六年六月,加德納夫婦開始教一隻名叫沃休的幼小的黑猩猩學習美國手語,也就是聾啞人的標準語。沃休的進步很快。到一九七一年,它已掌握了用於會話的一百六十個手勢詞。而且它還給以前未見過的東西組合了新詞。當它看見西瓜時,它用手勢說「水水果」。

  加德納夫婦的工作引起了很大的爭論。許多科學家已在猿猴學不會語言的說法上做了許多文章。(正如一位研究人員所說:「上帝啊,幾十年來那麼多知名人士寫了那麼多學術論文,而且大家異口同聲地說:只有人類才會語言。真尷尬啊。」)

  沃休的語言能力使許多人又開始了教猿猴學語言的實驗。有人教一隻名叫露西的黑猩猩學習用電腦交際,還有人教一隻叫薩拉的黑猩猩學習在一塊板上使用塑膠標誌。還有一些對別的猿猴的研究。一隻名叫艾爾弗雷德的猩猩從一九七一年開始受訓。一隻名叫科科的於一千九百七十二開始受訓。一九七三年埃利奧特開始了對山地大猩猩埃米的實驗。

  埃利奧特第一次去醫院看埃米時,發現這隻可憐的小動物非常安靜,黑黑的細胳膊和細腿上捆著皮帶。他摸摸她的頭,輕聲說道:「喂,埃米,我是彼得。」

  埃米突然在他手上咬了一口,咬出血來。

  這個不祥的徵兆引發了一個非常成功的研究方案。一九七三年人們就熟悉了被稱為造型的基本教學方法:向動物出示一件物品,同時將它的手做成某種形狀,一直到形狀和物品的聯繫牢固建立。隨後的測試證實這隻動物理解了這個符號的意義。

  但如果這種基本方法被採用,在應用上競爭就很激烈。研究者們在動物學會符號詞彙的速度上競爭。(對人類來說,詞彙的數量是測量智力的最好方法。)學習符號的速度可以作為衡量科學家的技能和動物的智力的標準。

  現在人們已清楚地認識到,不同類別的猿猴具有不同的個性。正如一位研究人員所說:「在學術界的閒言碎語中,唯一只針對學生而不針對老師的科目可能就是對大猩猩的研究。」在競爭和爭論越來越激烈的靈長目研究中,有人說露西是酒鬼,有人說科科是個不禮貌的傢伙,有人說拉娜因出名而趾高氣揚(「她只在有人來採訪時才幹活」),還有人說,尼姆真笨,他本該叫迪姆。

  乍看起來,埃利奧特居然受人攻擊似乎顯得很奇怪,因為這位英俊而靦腆的人──馬林縣一位乾洗店老板的兒子──在教埃米語言的這些年中一直避免與人爭論。埃利奧特發表的文章謙虛而溫和,埃米工程的進展有案可查;他並不想出人頭地,也沒有像別的研究者那樣把自己的猿猴放在卡森或格里芬展覽會上去展示。

  然而,埃利奧特這種與眾不同的做法所掩蓋的不僅是敏捷的思維,而且還有勃勃的雄心。如果說他避免與別人爭論,那是因為他沒有時間──多年來他連夜晚和週末也在工作,把他手下的人和埃米也搞得很苦。他很善於搞科研,並因此得到了贊助。在所有的動物行為研討會上,別人穿牛仔褲和蘇格蘭呢伐木工襯衫,而他穿的卻是三件套的西裝。埃利奧特不但想成為一位出類拔萃的猿猴研究者,而且想使埃米成為一隻出類拔萃的猩猩。

  埃利奧特得到贊助後,於一九七五年雇了四個人全天訓練埃米。一九七八年埃米工程的年預算已達到十六萬美元,有一支八個人的小組,其中包括一位兒童心理學家和一位程式設計師。伯根研究所的一位工作人員後來說,埃利奧特的工程之所以有吸引力,是因為「那是一個很好的投資項目。例如,埃米工程用我們給他的錢得到了比我們多五十%的電腦使用時間,因為他使用電腦終端機的時間是在夜晚和週末,那時線路費用便宜得多。因此,他很講經濟效益。當然,他也很投入。顯然,埃利奧特所關心的只有埃米工程。從我們的觀點來看,埃米工程使他成了個令人乏味的交談者,但他的確有可能成功。斷定誰真正有才華不容易,但看出誰有幹勁並不難。從長遠觀點來看,投入更重要。我們對埃利奧特寄予很大期望。」

  埃利奧特的困難是一九七九年二月二日早晨開始的。埃米住在柏克萊校園裡一個拖車活動房屋裡。她只是夜晚單獨待在那裡,通常第二天早晨見面時,她總是熱情地歡迎他們。而那天早晨埃米工程的工作人員發現她顯得很反常,鬱鬱不樂,易發脾氣,睡眼惺忪,而且像受了什麼委屈似的。

  埃利奧特心想大概前一天晚上有什麼事打擾了她。他問她時,她不斷地做表示「睡箱」的手勢。這是個他不懂的新詞組。這件事本身沒有什麼奇怪,因為埃米總是不斷地製造新詞組。就在幾天前,她說的「鱷魚奶」就曾使他們迷惑不解。最後他們想到,可能埃米喝的奶變酸了,而她不喜歡鱷魚(她只從畫畫書上見過),因此她認為酸奶就是鱷魚奶。

  而現在她說的是「睡箱」。開始他們以為她指的是她睡的那張像巢一樣的床。結果他們發現她用的是「箱」的原意,指的是電視機。

  她拖車裡的所有東西,包括電視機,都是二十四小時由電腦控制的。他們檢查了電視機,看它在夜間是否被打開過,從而干擾了她的睡眠。因為埃米愛看電視,她可能會自己把它打開。可是在他們檢查拖車中的電視機時,埃米似乎對他們有些不屑一顧。顯然她指的是別的東西。

  最後,他們斷定,「睡箱」指的是「睡覺時看的圖畫」。當他們問她這些圖時,她打手勢說它們是「壞圖畫」和「老圖畫」,它們「使埃米哭」。

  原來她夜裡做了夢。

  埃米是第一個報告說自己做了夢的靈長目動物,因此埃利奧特的工作人員都非常激動。但他們的激動為時不長,因為埃米拒絕談她所做的夢,雖然她接連幾天都做了夢。事實上她似乎在責怪研究人員用新辦法來干擾她的精神生活。更糟糕的是,她醒著時的行為也壞得驚人。

  她學字的速度從每週二·七個降到·八個,即時造字的速度也從一·九個降到·三個。他們監測到她的注意力集中的時間也減少了一半。她經常做出一些反覆無常和毫無目的的行為,而且每天都發脾氣。埃米身高四·五英呎,體重一百三十磅,是很強壯的動物。工作人員擔心是否能控制她。

  她對所做的夢避而不談,這使他們不知所措。他們調查性地左試右探:把書和雜誌上的一些圖畫拿給她看;晝夜不停地用裝在天花板上的電視監視器對著她,希望能看到她在獨處時做出一些有意義的手勢(她像小孩一樣,經常自言自語);他們甚至為她做了一系列神經方面的測試,包括腦電圖。

  最後他們想出了手指畫的主意。

  這種辦法立即見效。埃米對手指畫很熱心,但經常舔手指。他們把辣椒和顏料混在一起後,她就不再這樣做了。她畫得很快而且不停地畫,精神也變得輕鬆一些,基本恢復了以前的常態。

  兒童心理學家戴維·伯格曼說:「埃米所畫的實際上是一些有明顯聯繫的圖畫:倒新月形或半圓,始終和有垂直綠條的地區相聯繫。埃米說綠條代表『森林』,她把半圓形叫作『壞房子』或『老房子』。此外,她還畫黑圓圈,並把它叫作『洞』。」

  伯格曼告誡人們不要想當然地認為她是在畫叢林裡的老房子。「看見她不停地畫,畫了又畫,我覺得可能這些圖像一直縈繞在她的腦子裡,是她內心的東西。這些圖像使她煩躁不安,她想把它們從頭腦裡掏出來,畫在紙上。」

  實際上,圖像的性質對埃米工程人員仍然是個謎。一九七九年四月下旬,他們下的結論是,她的夢有四種解釋:

  一·她的夢想把生活中的事理性化。這是對(人類)夢的通常解釋,不過工作人員懷疑這是否適用於埃米。

  二·夢是她過渡到青少年的象徵。七歲的埃米相當於十來歲的人。將近一年的時間中,她身上表現出典型的青少年的特徵,包括發怒、生氣、過分注意自己的外表、對異性有興趣等。

  三·夢是區別類種的一種現象。可能所有的大猩猩都做惡夢,但在野生狀態下,做夢所產生的心理影響被群體行為以某種方式控制。雖然在過去二十年裡,人們一直在野外研究大猩猩,但並沒有證據說明大猩猩做過夢。

  四·夢是初發癡呆症的徵兆。這種可能性是最可怕的。有效地訓練一隻猿猴要從它很小的時候開始。一年年地過去了,研究者們盼著看他們所養的動物長大以後是聰明還是愚蠢,倔強還是溫順,健康還是不健康。猿猴的健康始終是令人擔心的事。由於猿猴死於身體或精神方面的疾病,使許多花了幾年心血和大量錢財的項目付之東流。一隻叫蒂莫西的亞特蘭大黑猩猩,一九七六年患精神病,有嗜糞癖,被自己的糞便哽死了。一隻叫莫利斯的芝加哥猩猩,患了嚴重的精神病,一種恐懼症,研究人員不得不在一九七七年停止工作。不論好歹,猩猩的智力使它們成為值得研究的課題,而也正是這種智力使它們像人類一樣不穩定。

  埃米工程的工作人員已經無法繼續取得進展。一九七九年五月,他們作出了後來證明是非常重要的決定:出版埃米的圖畫,並把它們交給《行為科學雜誌》。

   

  二·突破

  《山地大猩猩的夢行為》一文並沒有能發表。這篇論文按例行途徑送到了編輯部的三位科學家手裡審查,但不知怎麼搞的(而且至今也不得而知),一篇複印件落入靈長目動物保護社的手裡。這個社是紐約的一些人於一九七五年組織的,其宗旨是防止「未經批准非法將智能靈長目動物用於不必要的實驗研究」。【註】

  【註】以下對埃利奧特的種種指控主要引自J·A·皮普爾斯的《新聞界的含沙射影和道聽塗說對學術自由的侵犯:《彼得·埃利奧特博士的體會》一文。該文載《學術法則和心理雜誌》(總第五十二期)一九七九年第十二期第十九⁓三十八頁。──原注。

  六月三日,這個社開始在柏克萊的動物系布設警戒線,並要求「釋放」埃米。多數遊行示威者是婦女,此外還有幾個小孩。當地電視新聞播放的錄影中曾出現一個八歲小男孩,他舉著有埃米照片的標語牌,呼喊:「釋放埃米!釋放埃米!」

  埃米工程的工作人員犯了策略上的錯誤,他們發布了一條簡短的聲明,說這個社「得到的消息是錯誤的」,對這些抗議置之不理。而且這段消息是以學校新聞處的名義發表的。

  六月五日,靈長目動物保護社援引全國各地靈長目動物學家的話,批評埃利奧特教授的工作。(後來許多人否認自己曾批評過埃利奧特教授,或者聲稱他們的話被錯誤地引用了。)俄克拉荷馬大學的韋恩·特曼博士說埃利奧特的工作是「想入非非的和不道德的」。亞特蘭大耶基斯靈長目動物研究中心的費利西蒂·哈蒙德博士說:「埃利奧特本人和他的工作都不是第一流的。」芝加哥大學的理查德·阿倫森說他的研究「分明是法西斯式的」。

  這些科學家批評埃利奧特之前,誰也沒有讀過他的論文,但是這些人的批評,特別是阿倫森的批評,對他所造成的傷害是無法估計的。六月八日,靈長目動物保護社的發言人埃利諾·弗裡斯甚至使用了「埃利奧特博士的罪惡研究工作和他的納粹下屬」的詞句。她聲稱埃利奧特的研究使埃米做惡夢,還說埃米受到折磨,被使用麻藥並進行電休克治療。

  拖到六月十日,埃米工程的工作人員才準備了一份洋洋萬言的長篇新聞發布稿,詳細解釋他們的立場並提到他們那篇未發表的論文。但是大學的新聞處「太忙了」,沒有發表這篇新聞。

  六月十一日,柏克萊的教工在校內舉行了一次會議,討論這個「有關道德行為的問題」。埃利諾·弗裡斯宣布:靈長目動物保護社委託舊金山著名檢查官梅爾文·貝利「把埃米從壓制下解放出來」。貝利的辦公室對此事未加評論。

  就在同一天,埃米工程組在解釋埃米的夢方面突然有了意外的突破。

  儘管這件事被外界弄得沸沸揚揚,工程組依然日復一日地對埃米進行研究。埃米持續的痛苦──大發脾氣──經常提醒他們:他們還沒有解決這個問題。他們堅持尋找線索。終於出現了突破,這個突破幾乎十分偶然。

  助理研究員薩拉·約翰遜到剛果一個史前文化遺址進行了實地考察,想看看埃米在被送到明尼阿波利斯動物園之前,在嬰兒時期是否有見過這個遺址(「叢林中的古老建築」)的萬一可能。約翰遜很快發現了有關的事實:一百年以前,剛果的這個地區才被西方探險者發現,但在近代,部落間的敵對和戰爭使在那裡進行科學調查變成了一項很危險的工作,最終,潮濕的叢林環境使古代人類的工具未能得以保存。

  這就意味著人們對剛果的史前時代了解甚少。約翰遜在幾小時內就完成了她的考察,但她不願意這樣快就離開現場。於是她繼續待了幾天,在人類學圖書館中翻閱資料:人種史、歷史和早期情況的記錄。最早訪問剛果內地的是阿拉伯奴隸販子和葡萄牙商人。其中有幾個人寫了一些有關的旅行見聞。約翰遜既不懂阿拉伯文也不懂葡萄牙文,所以只能看看插圖。

  突然,她發現了一張圖。後來她曾說,這個發現「真叫我打了一個寒戰」。

  這是一張葡萄牙的版畫,初版於一六四二年,重印於一八四二年。破舊的薄紙上墨水已經變黃,但一座叢林中的城市廢墟仍然清晰可見。廢墟上長滿了青藤和巨大的蕨類植物,房屋的門窗上方都是半圓拱形,與埃米畫的一模一樣。

  埃利奧特後來說:「對一個研究人員來說,如果他很幸運的話,這種機會一輩子也只有一次──我們對這張圖畫一無所知,它的說明文字書寫十分流暢,其中包括一個像『津吉』的字,日期是一六四二年。我們立即雇了精通古阿拉伯語和十七世紀葡萄牙語的翻譯。但問題不在這裡,而在於我們有機會來驗證一個重要的理論問題。埃米畫的圖畫顯然是特殊遺傳記憶的例證。」

  遺傳記憶是馬雷於一九一一年首先提出的。從那時起,人們就一直在激烈地辯論這個問題。用最簡單的話說,這種理論認為,遺傳機制控制著所有身體特徵的遺傳,但它又不限於控制身體特徵的遺傳。低等動物的行為也是由遺傳決定的,它們的複雜行為是與生俱來的,不需要通過學習來獲得。但是高等動物的行為可變性較大,需要學習和記憶。問題在於高等動物的心理機制,特別是人和猿猴的心理機制,是否有通過遺傳因子先天生就的成分。

  埃利奧特覺得,現在他們從埃米身上得到了高等動物有這種記憶的證明。埃米是七個月的時候被帶出非洲的。如果她在嬰兒時期沒有看見過這個城市的廢墟,她的夢就代表了一種特殊的遺傳記憶。這個問題只要去一趟非洲就可以得到證實。六月十一日晚,埃米工程組的人員取得一致意見,如果他們可以安排──並且有能力支付這筆費用──他們將把埃米帶回非洲去。

  六月十二日,這個工程組等待著原始資料翻譯的完成。翻譯的校對預計可在兩天內完成。但是埃米和兩名工作人員到非洲去旅行至少要花三萬美元,這筆費用是他們全年工作預算相當大的一部分,而且運送這隻大猩猩繞半個地球還涉及一大堆海關條例和官方手續。

  顯然,他們需要專家的幫助,可是他們不知道去找誰。後來在六月十三日,他們的一個贊助機構(地球資源野生動物基金會)的一位卡倫·羅斯博士從休士頓打來電話說,她將在兩天之內帶領一支考察隊去剛果。雖然她沒有表示有興趣與埃利奧特和埃米同往,但至少在電話上可以聽出她對在世界上各個遙遠的地方進行探險考察工作的組織領導方法很熟悉而且很有信心。

  當她問埃利奧特博士她是否能來舊金山與他會面時,他回答說他很高興在她方便的時候與她見面。

   

  三·法律問題

  彼得·埃利奧特記得一九七九年六月十四日這個突然逆轉的日子。他從早晨八點就待在舊金山的薩瑟蘭──莫頓──奧康奈爾律師事務所,因為靈長目動物保護社提出訴訟,反對他監護埃米。他正準備帶埃米出國,因此這個訴訟至關緊要。

  他在事務所那可以俯視格蘭特大街的嵌木圖書館中與約翰·莫頓見面。莫頓在一個黃筆記簿上作記錄。「我想你不會有事的,」莫頓開口說,「不過要讓我多了解一些事實。埃米是一隻大猩猩?」

  「是的,一隻雌性山地大猩猩。」

  「幾歲了?」

  「七歲了。」

  「這麼說她還是一個小孩子?」

  埃利奧特解釋說,大猩猩六⁓八歲成年,因此埃米已處於青春期後期,相當於女人的十六歲。

  莫頓在筆記簿上做著記錄。「我們能說她還未成年嗎?」

  「我們要這麼說嗎?」

  「我想是這樣。」

  「是的,她還未成年,」埃利奧特說。

  「她從哪裡來的?我的意思是最初從哪裡來的?」

  「一個姓斯溫森的女旅遊者在非洲發現她的,在一個叫巴基明迪的村子。埃米的母親被當地人捕食了。斯溫森夫人把她買來時她還是個嬰兒。」

  「這麼說她不是在囚禁中長大的,」莫頓一面說一面在筆記簿上寫著。

  「是的。斯溫森夫人把她帶回美國並把她捐給了明尼阿波利斯動物園。」

  「她對埃米不再感興趣了嗎?」

  「我想是這樣,」埃利奧特說道,「我們一直想找斯溫森夫人詢問有關埃米小時候的情況,可是她出國了。顯然她經常旅行。她現在在婆羅洲。埃米被送到舊金山動物園時,我曾打電話給明尼阿波利斯動物園,問我是否能領養她做研究?他們說可以收養三年。」

  「你付錢了嗎?」

  「沒有。」

  「有書面合同嗎?」

  「沒有,我只打了個電話給動物園園長。」

  莫頓點點頭。「口頭合同……」他一面說,一面寫,「三年到期之後呢?」

  「那是一九七六年春天。我要求動物園延期六年,他們答應了。」

  「也是口頭答應的嗎?」

  「是的,我打的電話。」

  「沒有寫信?」

  「沒有,我打電話去的時候,他們似乎並不在意。說實話,我覺得他們已經把埃米忘了。反正動物園裡有四隻大猩猩呢。」

  莫頓皺了皺眉頭,說:「大猩猩是不是很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買一隻大猩猩作為寵物或讓它演馬戲。」

  「大猩猩已被列入瀕危動物,你不可能把它當寵物買來。雖然能買到,但是非常昂貴。」

  「要多少錢?」

  「沒有確定的市價,但總要兩三萬美元吧。」

  「這些年來你一直在教她學語言?」

  「是的,美國手語。她已有了六百二十個詞的詞彙量。」

  「很多嗎?」

  「比我們所知道的靈長目動物都多。」

  莫頓點點頭,記著筆記。「你在研究過程中每天都和她在一起嗎?」

  「是的。」

  「很好,」莫頓說道,「到目前為止,這在動物養護訴訟案中一直很重要。」

  一百多年來,西方國家一直有人在組織反對用動物做實驗的運動。領導該運動的是反對活體解剖者、英國皇家防止虐待動物協會以及美國防止虐待動物協會。這些組織原先只是由一些略知皮毛的狂熱的動物愛好者組織起來的,其目的是阻止一切動物研究。

  在這些年裡,科學家們逐漸推敲出了一套法庭能接受的標準辯護詞。動物研究者們提出,他們進行實驗的目的是提高人類的健康和福利,是優先於動物福利的問題。他們指出,沒有人反對把動物用於運輸或農業勞動,因此幾千年來動物一直被迫過著勞苦的生活。用動物來做實驗只不過是把動物乃人類的僕人的概念加以延伸而已。

  而且動物畢竟是動物,它們並沒有自我意識,並不認識自身在自然界中的存在。用哲學家喬治·H·米德的話來說就是,「動物沒有權利,我們可以任意宰殺它們,奪取動物的生命並不犯錯誤,動物也沒有失去什麼……」

  許多人被這些意見所困擾,但他們想制定出一些條文時,又碰到一些邏輯問題。最明顯的是種系序列末端的那些動物的感知問題。研究人員在給狗、貓等哺乳動物動手術時幾乎沒有不用麻醉劑的,但對待蠕蟲、小龍蝦、螞蟥之類動物的時候呢?忽視這些動物就是一種「種類歧視」。但是如果這些動物也值得考慮,那麼把一隻活龍蝦扔進滾開的鍋裡難道不也是非法的嗎?

  是那些動物保護協會自己把怎樣才算是虐待動物這個問題搞糊塗了。在有的國家,他們反對消滅老鼠,於是一九六八年發生了奇怪的澳大利亞藥物案。【註】面對這些帶諷刺性的問題,法庭在對消滅動物問題的干預上變得猶豫不決。實際上,研究工作者可以為所欲為。動物作為試驗品的數量特別大,在七十年代,美國每年在實驗中殺死的動物就達到六千四百萬隻。

  【註】在澳大利亞西部建了一個新製藥廠。在這家工廠裡,工人要注意從傳送帶上過來的藥片,根據藥片的大小和顏色按動電鈕將其分類。一位斯金納學派的動物行為學家指出,教會猿猴觀察藥片並按動彩色電鈕對藥片進行分類並不難。那些將信將疑的工廠管理人員同意進行試驗,結果證明它們的操作是可靠的,於是就把它們放到生產線上去了。這時動物保護協會出面干預,加以制止,理由是,這是對動物的虐待;這項工作又繼續交由人來承擔。因為,對人來說,這不是虐待。──原注。

  但是人們的態度逐漸起了變化。對海豚和猿猴的語言研究說明,這些動物不但是智能型的而且是自知型的。它們能從鏡子中和照片中認出自己。一九七四年,科學家們自己組織了一個國際靈長目動物保護聯盟,來監督涉及猿猴的研究。一九七八年三月,印度政府禁止恆河猴出口到世界各地的實驗室。而且法庭在審理案件中作出結論,在某些情況下,動物的確有其自身的權利。

  舊觀點被人比作奴隸制:動物是其所有者的財產,他對它可以為所欲為。但是現在所有權問題已處於次要地位。一九七七年二月,一位實驗室的技術員把一隻名叫瑪麗的海豚放回海裡。夏威夷大學控告他,說他使學校損失了一隻貴重的研究動物。經過兩次審判,陪審員意見分歧,法庭無法作出判決,此案不了了之。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一個保護權案涉及一隻能流利地使用符號語言的黑猩猩阿瑟。它的所有者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決定把它賣掉,並取消這個研究項目。它的訓練人威廉·萊文向法庭起訴並取得了它的保護權,理由是阿瑟懂得語言,因此已不再是一隻黑猩猩。

  「一個有關的事實是,」莫頓說道,「當阿瑟在其他黑猩猩面前時,它把它們稱為『黑東西』。可是兩次叫阿瑟把人的照片和黑猩猩的照片分開時,它兩次都分對了,只不過兩次它都把自己的照片放在人的照片一疊中。顯然它沒有把自己當作黑猩猩。法庭作出裁決,認為它應該留在它的訓練者身邊,因為把他們分開會造成它心理上的巨大痛苦。」

  「我離開埃米時,她就哭,」埃利奧特說道。

  「你用她做實驗時,要徵得她的同意嗎?」

  「我總是這樣做,」埃利奧特笑著說。莫頓顯然對和埃米成天在一起生活沒什麼認識。實際上,做任何事情,甚至叫她乘車,都要徵得她的同意。她是一隻力氣很大的動物,有的時候可能會十分任性和固執。

  「她每次同意,你都有記錄嗎?」

  「有錄影帶。」

  「她是否懂得你要做的實驗?」

  他聳聳肩。「她說她懂。」

  「你是否有獎懲制度?」

  「所有的動物行為學家都這樣做。」

  莫頓皺了皺眉頭。「你對她採取什麼懲罰形式?」

  「當她表現不好的時候,我叫她面對著牆站在角落裡,或者不給她花生奶油果醬小吃就叫她早早上床睡覺。」

  「有沒有折磨和電刑?」

  「荒唐。」

  「你從來沒有體罰過她嗎?」

  「她個頭那麼大,我還擔心她發起怒來會體罰我呢。」

  莫頓笑了笑,站起身來。「你不會有事的。任何法庭都會裁決埃米受你監護,而且對她的任何最終處理都必須由你來決定。」他猶豫了一下,「我知道,這聽起來有些奇怪,但是你能讓埃米出庭嗎?」

  「我想可以,」埃利奧特說,「你認為會發生這種事情嗎?」

  「這次不會,」莫頓說道,「但遲早會的。你看好了,十年之內就會有一樁涉及會語言的靈長目動物的監護案,那時猿猴會走上證人席。」

  埃利奧特握了握他的手,在他離開時說道:「順便問一下,我要是帶她出國,有問題嗎?」

  「假如有人提出埃米的監護權問題,你帶她出國就可能會有問題,」莫頓說道,「你打算帶她出國嗎?」

  「是的。」「那麼我建議你要快,而且不告訴任何人,」莫頓說道。

  剛過九點,埃利奧特走進動物學系大樓三樓他自己的辦公室。他的祕書卡羅琳說:「一個姓羅斯的博士從休士頓野生動物基金會打電話給你,說她已經動身來舊金山了。一位叫芳賀見知的先生三次打電話來,說有要事。埃米工程工作人員會議定於十點召開。還有,『風大師』在你辦公室。」

  「是嗎?」

  詹姆士·韋爾登是系裡的一位資歷很深的教授,身體瘦弱但說起話來口氣很大。在系裡的卡通畫上,「風大師」韋爾登通常伸著一個潮濕的指頭指向空中:他是個看風向的大師。在過去七天中,他一直躲著埃利奧特和他的工作人員。

  埃利奧特走進了辦公室。

  「夥計,你來了,」韋爾登說著伸出手,以他特有的方式熱情地與對方握手,「你來得早嘛!」

  埃利奧特立即警覺起來。他說:「我原來以為我避開那些人了。」糾察隊不到十點不會來,有時還晚一些,那要取決於他們安排在什麼時候見電視新聞記者。這就是他們這些天來的做法:約定時間抗議。

  「他們不會來了,」韋爾登笑著說。

  他遞給埃利奧特一份最新的本市版《紀事報》,它的頭版有一條用黑色鋼筆圈起來的報導。埃利諾·弗裡斯已辭去了靈長目動物保護社的地區負責人職務,說工作太重,壓力很大。紐約的靈長目動物保護社發表了一項聲明說,他們嚴重地誤解了埃利奧特研究工作的性質和內容。

  「什麼意思?」埃利奧特問。

  「貝利的辦公室審查了你的論文和弗裡斯關於你虐待動物的公開聲明,認為靈長目動物保護社犯了嚴重的誹謗罪,」韋爾登說道,「紐約辦公室嚇壞了,今天晚些時他們會向你作出一些姿態。我個人希望你能理解。」

  埃利奧特坐到沙發上。「下週系裡的會怎麼開法?」

  「啊,這很重要,」韋爾登說,「系裡的會議肯定要討論新聞媒介的不道德行為,並發表一項支持你的強硬聲明。我正在起草以我們辦公室名義發表的聲明。」

  這件事的諷刺意味還沒有在埃利奧特的心裡消失。「你真願意公開表明自己的見解嗎?」

  「我百分之一千地支持你。我希望你了解這一點,」韋爾登說道。他有些不安,在辦公室裡踱來踱去,看著到處是埃米手指畫的牆壁。他心裡還想著別的事。「她現在還畫同樣的圖畫嗎?」他最後問道。

  「是的,」埃利奧特說道。

  「你現在還不知道它們表示什麼意思?」

  埃利奧特停了一下,心想現在把他們的想法告訴韋爾登尚且為時過早。於是他說:「不知道。」

  「是嗎?」韋爾登皺著眉頭問,「我想有人已經知道這些畫是什麼意思了。」

  「怎麼回事?」

  「發生了一件怪事,」韋爾登說,「已經有人要買埃米了。」

  「要買她?你說什麼,要買她?」

  「洛杉磯的一位律師昨天打電話到我辦公室,想出十五萬美元買埃米。」

  「他一定是一個有錢的善人,想把埃米從苦難中拯救出來,」埃利奧特說道。

  「我想不是,」韋爾登說,「首先,出價的人在日本,一個名叫芳賀見知的,在東京的一家電子公司工作。我發現這位律師今天上午回電話時,已把開價提高到二十五萬美元。」

  「二十五萬美元?」埃利奧特問道,「為買埃米?」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事。他絕對不會把她賣掉。但是為什麼有人會出這麼大的價錢呢?

  韋爾登似乎胸有成竹。「二十五萬這麼大一筆錢,只有私人企業才拿得出來。也許是工業界的人。顯然芳賀見知讀過你的論文,發現能說話的靈長目動物在工業上有用處。」韋爾登望著天花板,這是他要高談闊論的確切信號。「我認為一個新領域就要從這裡開始了,訓練靈長目動物應用於工業。」

  埃利奧特罵了一聲。他教埃米語言絕不是要讓她頭戴安全帽,手裡拎一隻飯桶。他對韋爾登這麼說了。

  「你還沒有把這件事想通,」韋爾登說,「假如我們已處在猿猴應用行為這一新領域的邊緣呢?你想這意味著什麼?不僅為我們系提供了資金,而且提供了應用研究的機會。最重要的是,我們有了讓這些動物生存下去的理由。你知道大猿猴快要滅絕了。非洲黑猩猩的數目已大大減少。婆羅洲猩猩的自然居住區正被伐木工人毀掉,它們將在十年內滅絕。在非洲中部的森林裡,大猩猩的數目已降到三千。這些動物在我們有生之年將會消失──除非有把它們保留下來的理由,作為一個物種。你可以提出這種理由,夥計。你考慮考慮吧。」

  埃利奧特確實考慮過了。他在十點召開的埃米工程組會議上與同事們討論了這個問題。他們探討了猿猴在工業上可能被利用的方式,以及可能給雇主帶來的好處,諸如沒有工會和工資外的補貼之類。這些都是二十世紀後期要考慮到的主要問題。(一九七八年,底特律裝配線上每生產一輛新汽車,支付工人的健康補貼超過製造一輛新汽車所耗用的鋼材的費用。)

  但他們的結論是,「工業化猿猴」的設想是荒誕的。像埃米這樣的猿猴不是一個工人廉價而笨拙的翻版。恰恰相反,埃米是高智能的複雜動物,並不適應現代工業世界。她要有人監督,她會表現出反覆無常,很不可靠,而她的健康也經常處於危險之中。因此把她應用於工業根本說不通。如果芳賀見知想把猿猴用於微電子裝配線上做焊錫工,生產電視或高保真音響,那他就完全搞錯了。

  只有兒童心理學家伯格曼有點警惕性。他說:「二十五萬是很大一筆錢。芳賀見知不是傻瓜。他一定從埃米的畫中看出了什麼名堂,知道她非常激動和難以控制。我敢打賭,如果他對她感興趣,一定是由於她的那些畫。但我無法想像,她的畫竟然值二十五萬。」

  其他的人也無法想像,於是討論轉向了那些畫本身和剛譯好的資料。負責這些資料的薩拉·約翰遜直截了當地說道:「我從剛果得到的是壞消息。」【註】

  【註】約翰遜這裡主要指的是一九○四年倫敦彼得斯書局出版的A·J·帕金森所著的權威性著作《神話和歷史中的剛果河三角洲》。──原注。

  她解釋說,從大多數有文字記載的歷史中,我們得不到任何有關剛果的情況。尼羅河上游的古埃及人只知道他們的河流發源於遙遠的南方一個叫做「樹木之國」的地區。那是一個神祕的地區,在那裡的密林中,即使白天也像夜晚一樣黑暗。在這個永遠黑暗的地方有許多奇異的動物,其中包括長著尾巴的小人和半白半黑的動物等。

  在此後將近四○○○年中,人們對非洲的內地沒有比這更實際的了解。公元七世紀,阿拉伯人來到東非尋找金子、象牙、香料和奴隸。但這些阿拉伯人是從海路經商的商人,沒到內地去探險。他們把內陸地區稱為「津吉」──黑人的土地──是寓言和幻想的地區。有許多關於大森林和帶尾巴的小人的故事;有大山噴火把天空燒黑的故事;有猴子充斥村莊並和當地婦女交媾的故事;有身上長毛、鼻子扁平的巨人的故事;有半人半豹的動物的故事;還有當地市場把人的屍體壓扁後切割開來當作美味出售的故事。

  這些故事就足以把阿拉伯人限制在沿海地區。當然,也有許多誘人的故事:閃閃發光的金山、布滿閃亮的金剛石的河床、會講人話的動物、難以想像的輝煌叢林文化。特別是在早期的傳說中一再重複的失落的城市──津吉城──的故事。

  相傳所羅門時代希伯來人所熟悉的一個城市中蘊藏著極為豐富的金剛石。通往這個城市的車道是不外傳的,由父親作為一種神聖的信任傳給兒子,一代代地傳下去。金剛石終於被採掘盡了,這個城市也成了非洲中部某個黑暗地區中的一片廢墟。那些車道早就被叢林所吞沒,最後一個記得這條道路的商人也已在幾百年前就帶著這個祕密進了墳墓。

  阿拉伯人把這個神祕而誘人的地方叫做「失落的津吉城」。【註】儘管它名聲還在,可是約翰遜卻沒有找到多少關於這個城市的記載。一一八七年,蒙巴薩一位名叫伊本·巴拉圖的阿拉伯人作了這樣的記錄:「當地人說……在遙遠的內陸有一座失落的城市,叫做津吉城。那兒住著的人是黑人,一度生活非常富裕豪華,就連奴隸身上也佩帶著鑽石,尤其是藍色的鑽石,因為那兒蘊藏著豐富的鑽石。」

  【註】失落的津吉城是一八八五年出版的H·賴德·哈格德的流行小說《所羅門王寶藏》的基本依據。哈格德是個很有才華的語言學家,一八七五年,他在納塔爾總督門下供職,已然是從當時的侏儒人那裡聽說了有關津吉城的故事。──原注。

  一二九二年,一個名叫穆罕默德·賽義德的波斯人說:「一顆像拳頭般(大小)的金剛石……在桑給巴爾的街上展覽,所有的人都說這顆金剛石是從內地來的,那裡可能是津吉城的廢墟。這樣大的金剛石在那兒俯拾皆是,地上有,河裡也有……」

  一三三四年,另一個阿拉伯人,伊卜恩·穆罕默德說:「我們作了尋找津吉城的安排,但是我們得知這個城市早就被遺棄,現已成為一片廢墟之後,就放棄了原先的計劃。據說這個城市的模樣很奇特,所有的門窗都建成半月形。現在那裡的住宅已被凶惡的毛人占據,他們低聲說著一些誰也不懂的話……」

  後來來了葡萄牙人。他們是一群不知疲倦的探險者。一五四四年,他們想從西海岸沿剛果河而上到內地去,可是他們很快就碰到了在此後數百年中一直阻止探險者到非洲中部去的所有障礙。越過幾段急流,進入內地二百英哩(到達曾經被稱為利奧波德維爾,現在叫作金夏沙的地方)之後,就無法繼續航行了。土著人對外來者懷有敵意而且還吃人肉。酷熱潮濕的叢林是疾病的來源:瘧疾、昏睡病、血吸蟲病、黑水熱。許多外來人都死於這些疾病。

  葡萄牙人沒能穿過剛果中部。一六四四年英國人布倫納上尉率領的探險也沒有成功,他所率領的人無一生還。此後二百年中,在文明世界的地圖上剛果仍然是一個空白。

  然而早年的探險者不斷重複著內陸的神話,包括津吉城的故事。一六四二年,一位名叫胡安·迭戈·德·瓦爾德茲的葡萄牙藝術家畫了一張受到廣泛讚賞的「失落的津吉城」的圖畫。但是薩拉·約翰遜說:「他畫的也是長尾巴的人和與土著婦女發生性關係的猴子。」

  有人哼了哼。

  「顯然,瓦爾德茲是個瘤子,」她繼續說道,「他一生住在塞圖巴爾鎮【註】,和水手們一起飲酒,畫一些與他們談話有關的畫。」

  【註】葡萄牙西南部港市。

  直到十九世紀中葉,伯頓和斯皮克、貝克和李文斯頓,特別是史丹利,才到非洲徹底考察過。然而他們之中誰也沒有發現「失落的津吉城」的痕跡。

  給埃米工程小組蒙上的陰影是很深重的。「我跟你們說過,這是壞消息,」薩拉·約翰遜說道。

  「你是說,」埃利奧特說道,「這張圖畫是根據敘述畫的,我們還不知道究竟有沒有這個城市。」

  「我想是這樣,」薩拉·約翰遜說,「我們沒有東西能證明圖畫中城市的存在。這僅僅是個故事。」

   

  四·決定

  彼得·埃利奧特對於二十世紀的硬資料──事實、數字和圖表──有股毫不懷疑的依賴性,所以他對於一六四二年的這張非常詳細的版畫可能是一位放蕩不羈的藝術家的幻想這一事實毫無思想準備。

  他們把埃米帶到非洲去的計劃突然顯得幼稚可笑。埃米的塗鴉之作很像瓦爾德茲一六四二年的版畫,這顯然純屬巧合。他們怎麼能認為「失落的津吉城」不是古代的寓言而是確實存在的呢?在十七世紀那樣一個視野不斷開闊、新的奇蹟層出不窮的時代,認為有這樣一座城市存在的想法似乎很有道理,甚至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在電腦化的二十世紀,「失落的津吉城」就像傳說中英國亞瑟王的卡米洛特皇宮或者忽必烈在熱河上都的離宮一樣不可能存在。他們對此竟然信以為真,太愚蠢了。埃利奧特說:「失落的城市根本不存在。」

  「啊,它存在,不會錯。這是毫無疑問的,」她說道。

  埃利奧特猛地一抬頭,發現薩拉·約翰遜並沒有答理他。站在房間那一頭的是個二十出頭、身材細長的姑娘。可以說她長得很美,不過顯得有點冷漠高傲。她一本正經地穿了一套西裝,手裡提著公文包。她把包放在桌子上,啪噠一聲把包鎖打開。

  「我是野生動物基金會的羅斯博士,」她自我介紹說,「我想聽聽你們對這些圖畫的見解。」

  她遞過來一疊照片,工作人員在傳看的時候不時吹起口哨,發出讚歎聲。坐在首席位子上的埃利奧特不耐煩地等著照片傳到他手裡。

  這些照片是從電視螢幕上拍下來的、有水平掃描線的細紋黑白圖像。毫無疑問,圖像上顯示的是叢林中的一座廢墟城市,上面有奇怪的倒新月形的門窗。

   

  五·埃米

  「是從衛星上拍的?」埃利奧特再次問道。他的聲音裡有一種緊張的情緒。

  「是的,圖像是兩天前通過衛星從非洲傳送過來的。」

  「這麼說你知道廢墟的位置?」

  「當然。」

  「你的考察隊在幾小時內就要出發?」

  「確切地說,再過六小時二十三分,」羅斯看著她的數字顯示手錶說。

  埃利奧特宣布休會,然後和羅斯私下裡談了一個多小時。後來埃利奧特聲稱,羅斯對他「隱瞞了」探險的目的和他們將經歷的危險。但埃利奧特非常想去,所以對這次羅斯出征的真正理由以及將會碰到的危險也許就不想過於大驚小怪了。作為一位高明的接受贊助金的人,他早就習慣了別人花錢的目的與自己要錢的目的不完全一致的情況。這是學術生涯不誠實的一面:究竟有多少純學術研究是因為它可能把癌症治癒而得到贊助的?一個研究者為了得到錢,什麼都能承諾。

  顯然埃利奧特從來沒有想到,羅斯會像他利用她那樣利用他。她從一開始就沒有對他完全說真話,特拉維斯要她在解釋剛果之行時「只稍稍透露一點情況」。不透露情況是羅斯的第二天性,地球資源技術服務公司的人都學會了不說不必要的話。埃利奧特把她作為一般的贊助人看待,這是個嚴重的錯誤。

  歸根結底,羅斯和埃利奧特對彼此的判斷都錯了,因為他們都給對方造成了假象,而且使用的是同樣的手法。埃利奧特給人的印象是非常靦腆,不善於交際。一位柏克萊的同事曾這樣評論他:「他研究猿猴一點也不奇怪,因為他連和別人談話的勇氣都沒有。」但是他在上大學的時候曾經是個頑強的橄欖球中後衛,他那靦腆的學者舉止掩蓋了他的勃勃雄心。

  同樣的,雖然羅斯像個年輕漂亮的啦啦隊長,說起話來一口柔軟誘人的德克薩斯腔調,但是她卻有很高的智力和堅強的意志。(她成熟得比較早。一位高中教師曾稱讚她為「剛強的德克薩斯婦女之花」。)羅斯認為自己應對公司以前的現場工作負責,因此她決心糾正以前的錯誤。等她到了現場,埃利奧特和埃米至少有可能對她有所幫助。這就足以成為她帶他們去的理由。除此之外,羅斯還擔心那個財團。他們顯然還在尋找埃利奧特,因為芳賀見知還在打電話找他。如果她帶埃利奧特和埃米去,她還能不讓財團占這個便宜。這是帶他們去的又一條理由。最後,她的考察隊在某個國家的邊境受到阻攔時,還需要掩護──有一位靈長目動物專家和一隻猿猴就是最好的掩護。

  實際上羅斯要的只是剛果的金剛石。她做好了準備,只要能得到金剛石,她什麼都願意說,什麼都願意做,什麼都願意犧牲。

  在舊金山機場拍的照片中,埃利奧特和羅斯像是去非洲進行考察的兩位喜氣洋洋的年輕學者。而事實上兩人懷著不同的動機,而且深藏不露。埃利奧特不願跟她談自己的研究項目有什麼理論和學術價值,羅斯也不願告訴他她的目的有多麼實際的意義。

  六月十四日中午,羅斯坐在埃利奧特那輛破舊的菲亞特車裡,沿哈羅威爾路從大學的體育場旁邊駛過。她心裡有些顧慮:他們要去見埃米。

  埃利奧特打開了門鎖。門上的紅字是:動物實驗正在進行,請勿打擾。門後的埃米正不耐煩地發出哼哼聲,爪子在亂抓。埃利奧特停下腳步。

  「你見到她的時候,」他說道,「要記住她是黑猩猩並不是人。黑猩猩有它們自己的禮儀。在她沒有習慣你之前,不要大聲講話或者做出什麼突然的動作。如果你要笑,不要露出牙齒,因為露出牙齒表示威脅。眼睛要向下看,因為陌生人瞪眼盯著她看會被認為是敵意。不要站得離我太近或觸摸我,因為她嫉妒心很強。和她談話的時候,你不要撒謊。雖然她使用的是手語,但人講話她大多能懂,所以通常我們就直接跟她講話。如果你撒謊,她會知道的,她不喜歡別人撒謊。」

  「她不喜歡別人撒謊?」

  「她會打發你走,不跟你講話,變得很難對付。」

  「還有什麼?」

  「沒有了,不會有什麼事的,」他說著笑了笑,意思是叫她放心,「雖然她現在長大了,我們還是採取習慣的見面方式。」他打開門,擁抱著自己說:「早上好,埃米。」

  一個黑色的龐然大物從門裡跳出來,撲入他的懷抱,把埃利奧特撞得朝後晃了晃。羅斯看到她龐大的身軀吃了一驚。她本以為埃米會小巧些,沒想到她和成年女性一樣高大。

  埃米用她那肥大的嘴唇親吻埃利奧特的面頰,她那黑乎乎的腦袋與他的頭湊在一起顯得特別大。她呼出的氣模糊了他的眼鏡。羅斯嗅到一種香味,看見埃利奧特正把她的長臂輕輕地從他肩上挪開。他問道:「今天早晨埃米快活嗎?」

  埃米的手指在自己的臉附近迅速晃動著,好像是在驅趕蒼蠅。

  「是的,我今天遲到了,」埃利奧特說。

  她又晃動著手指。羅斯明白了,埃米是在打手勢,速度快得驚人。她原來以為她的手勢比較慢,而且不大自然。她注意到,埃米全神貫注,眼睛從來沒有離開過埃利奧特的臉,她以動物十足的戒備緊盯著他似乎在吸收一切,不僅包括他的每一個詞,而且包括他的姿態、表情和說話的語氣。

  「我得工作啊!」埃利奧特說道。她又很快地嘆了口氣,就像人表示不相信的時候所做的那樣。「真的,是這樣。人要工作。」他把埃米領回拖車,並示意羅斯跟在他們後面。進了拖車後,他說道:「埃米,這是羅斯博士。向羅斯博士問好。」

  埃米以懷疑的眼光看著羅斯。

  「你好,埃米,」羅斯說著對地板笑了笑。這樣做她感覺有點傻氣,不過埃米真大得使她害怕。

  埃米瞪著羅斯看了一會兒,然後走開了。她穿過拖車,來到她的畫架跟前。剛才她一直在畫手指畫,現在又繼續畫起來,不再理他們了。

  「這是什麼意思?」羅斯說道,顯然她感覺受到了冷落。

  「我們會明白的,」埃利奧特說。

  過了一會兒,埃米曲著膝慢吞吞地走回來。她徑直來到羅斯跟前,嗅嗅她的胯下,仔細地打量著她。她似乎對羅斯那個上面有個閃亮銅扣子的皮包特別感興趣。羅斯後來說:「就像在休士頓的一次雞尾酒會上,我被另外一個女人仔細打量一樣。我感覺她隨時可能問我,我的衣服是在哪裡買的。」

  然而這並沒有結束。埃米走上來,故意把手指上的綠色顏料抹在羅斯的襯衫上。

  「我想這有點不大妙,」羅斯說道。

  在觀察她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埃利奧特心裡比以往哪一次都害怕,當然他嘴上是不會承認的。把生人介紹給埃米往往是困難的,尤其是女人。

  這些年來,埃利奧特逐漸發覺埃米身上有許多「女性」特徵。埃米有時會顯得很靦腆,喜歡別人誇獎,注意自己的外表,喜愛打扮,而且對她冬天穿的毛衣的顏色很挑剔。在男人和女人中,他更喜歡男人,她嫉妒埃利奧特的女朋友。因此他很少帶她們來見她。有時早晨她還嗅嗅他身上有沒有香水味,如果他早晨沒有換衣服,她就會進行一番評論。

  假如不是偶爾發生埃米無端攻擊陌生女人的事的話,這次見面是很有趣的。埃米的攻擊從來就讓人掃興。

  埃米回到畫架邊上,打著手勢:不喜歡女人 不喜歡 不喜歡 走開 走開。

  「好啦,埃米,做個好猩猩,」埃利奧特說道。

  「她說什麼?」羅斯一面問,一面走向洗臉池,去洗掉衣服上的顏料。埃利奧特注意到,羅斯跟許多訪問者不同,在受到埃米不友好的接待時,她沒有尖聲怪氣地亂叫。

  「她說她喜歡你的衣服,」他說道。

  埃米瞪了他一眼。往常埃利奧特把她的話翻譯錯了的時候,她都是這樣。埃米不撒謊。埃利奧特不撒謊。

  「不要亂說,埃米,」他說道,「羅斯是好人。」

  埃米咕噥著,繼續畫她的畫,而且畫得很快。

  「她怎麼了?」羅斯問。

  「給她點時間。」他微笑著讓她放心,「她需要時間調整自己的情緒。」

  他沒有告訴她黑猩猩遇上這種事情況會更糟。黑猩猩會用糞便來砸生人,甚至砸它們所熟悉的工作人員;有時它們攻擊的目的是為了取得控制地位。它們強烈地需要確定誰處於統治地位。好在大猩猩在等級觀念上不那麼強烈,也沒那麼凶暴。

  這時,埃米把紙從畫架上扯下來,撕得嘩嘩響,把碎片扔得滿地都是。

  「這是她調整心情的一種方式嗎?」卡倫·羅斯問道。她似乎並不覺得害怕,而是覺得很有意思。

  「埃米,停下,」埃利奧特說,口氣中帶著憤怒,「埃米……」

  埃米坐在地板中央,周圍全是紙屑。她一面氣急敗壞地扯著紙,一面打著手勢:這個女人,這個女人。這是典型的找替罪羊的辦法。每當大猩猩感到不能以直接攻擊來發洩時,就採取象徵性行動。她現在正象徵性地把卡倫·羅斯扯成碎片。

  埃米越發起勁,開始了工作人員所說的「系列行動」。人在發動攻擊之前先是紅臉,接著身體變得緊張起來,然後是叫喊著亂扔東西。大猩猩在攻擊以前也有這些典型的行為程序。扯碎紙或草,然後像螃蟹那樣橫行,嘴裡還不停地哼哼。接著她就拍擊地面,盡可能拍得很響。

  如果他不打斷這個程序,埃米就要開始進攻了。

  「埃米,」他嚴厲地說,「羅斯是鈕扣女人。」

  埃米停止了扯紙。在埃米心目中,「鈕扣」表明一個人的身分高。

  埃米對人的情緒和行為非常敏感,在觀察工作人員並斷定誰是誰的上級問題上沒有困難。但是作為一個大猩猩,她對陌生人中的地位標誌無動於衷;他們身上的主要標誌──服裝、舉止和言談──對她毫無意義。

  她小時候曾毫無理由地攻擊過警察。在她幾次咬人,人家威脅要控告她之後,他們才發現,埃米覺得警察制服上發亮的鈕扣滑稽可笑;她認為穿著如此可笑的人地位一定很低下,攻擊他們不會受到懲罰。他們把「鈕扣」的概念教會她以後,她對所有穿制服的人都另眼相看了。

  現在埃米以尊敬的眼光看著「鈕扣」羅斯。她站在紙屑中突然感到很窘,好像自己犯了社交上的錯誤。沒人命令她,她就自動走到角落裡,面牆而立。

  「這是幹什麼?」羅斯問道。

  「她知道她幹了壞事。」

  「你讓她像小孩一樣站在角落裡?她並沒有什麼惡意。」埃利奧特還沒有來得及阻止她,她就走到埃米跟前。埃米一動也不動地望著牆角。

  羅斯從肩上取下皮包,放在地板上埃米夠得著的地方。少頃,埃米取過皮包,看看羅斯,又看看埃利奧特。

  埃利奧特說:「她會把裡面的東西全毀了的。」

  「沒關係。」

  埃米立即打開銅鈕扣,把裡面的東西全都倒在地板上。她開始一樣一樣地看起來,同時還打著手勢:口紅口紅,埃米喜歡埃米要口紅要。

  「她要口紅。」

  羅斯躬下身,替埃米找出口紅。埃米打開蓋子,用口紅在羅斯臉上畫了一個圈。然後她高興地笑了,嘴裡還咕噥了一陣。接著她走到架在地板上的鏡子跟前,搽起口紅來。

  「我想現在我們的關係好一些了,」羅斯說道。

  埃米在房間那邊,蹲在鏡子旁,快活地把自己的臉畫得一塌糊塗。她看著自己那張漂亮的臉笑著,然後又把口紅塗到牙齒上。似乎現在可以問埃米問題了。「埃米要旅行嗎?」埃利奧特問道。

  埃米喜歡旅行,而且把旅行當作特殊待遇。如果有一天她表現特別好,埃利奧特就帶她乘車去附近的路旁飯店,在那兒她能得到一份橘子汁,用麥管吸著喝。她為自己在人群中引起的熱鬧氣氛洋洋得意。一個有口紅和旅行許諾的早晨真是太美了。她打著手勢問:汽車旅行?

  「不乘車。長途旅行。要好幾天。」

  離開家?

  「是的,離開家。好幾天。」

  這下她有些懷疑了。以往她只有在患肺炎或尿道感染住醫院時才離家好幾天;那樣的旅行並不愉快。她又打手勢問:哪裡去旅行?

  「到叢林去,埃米。」

  她好一陣沉默。起初他以為她沒聽懂,事實上她知道「叢林」這個詞,她應該能把這些詞聯繫起來。她若有所思地打著手勢,她在考慮問題的時候總是這樣重複地打手勢。叢林旅行旅行叢林去旅行叢林去。她把口紅放在一邊,盯著散落在地上的紙屑,然後開始把紙屑拾起來放進字紙簍。

  「這什麼意思?」卡倫·羅斯問道。

  「這是埃米要去旅行,」彼得·埃利奧特說道。

   

  六·出發

  波音七四七噴氣運輸機那帶鉸鏈的機頭艙門像一張大嘴似地開著,露出燈火通明的洞穴般的內部。這架飛機當天下午剛從休士頓飛來舊金山。現在是晚上九點。工作人員正把一隻大型鋁製旅行用的籠子、一箱箱維生素丸、一個便盆和幾紙箱玩具往飛機上裝,他們顯得迷惑不解。一位工人抽出一個米老鼠水杯,一邊看一邊搖頭。

  埃利奧特和埃米站在外面的水泥地上。埃米用手捂著耳朵,想擋住噴氣式發動機的轟鳴聲。她打手語告訴埃利奧特:鳥太吵。

  「我們飛鳥,埃米,」他說道。

  埃米從來沒有乘過飛機,也沒有在近處看過飛機。她看著飛機打手勢:我們坐車。

  「我們不能坐車去,我們飛。」

  飛到哪裡飛?埃米打著手勢。

  「飛到叢林。」

  這似乎使她感到迷惑,但他不想作進一步解釋。像所有大猩猩一樣,埃米很討厭水,甚至連一條小溪她也不願蹚。他知道她不願聽到他們將飛越大片大片的水。於是他改變話題,建議上飛機看看。他們從舷梯爬上機頭時,埃米打手勢問:鈕扣女人在哪裡?

  埃利奧特已經五小時沒見到羅斯了,他驚奇地發現羅斯已經上了飛機,正在使用一部裝在貨艙壁上的電話機,另一隻手捂著耳朵擋住噪音。他聽見她說:「歐文似乎覺得這樣就夠了……是的,我們已經有了四臺九百零七設備,準備匹配和串聯,還有兩臺微型抬頭顯示器,就這麼多……是的,為什麼不呢?」她打完電話,轉向埃利奧特和埃米。

  「都準備好了嗎?」他問道。

  「準備好了,我帶你們去看看。」她把他領到貨艙裡,埃米站在他旁邊。埃利奧特向後看了一眼,見司機拿著許多編了號碼的金屬盒子,上面印著「英特克股份有限公司」字樣,後面印的是序列號。

  「這是主貨艙,」羅斯說道。貨艙裡有四輪驅動卡車、陸地巡邏車、水陸兩用車、充氣汽艇和幾個貨架的布、設備和食品。這些東西都貼上了電腦編碼,按組件排放。羅斯解釋說,地球資源技術服務公司能在幾小時內裝備好到任何地理和氣候條件的地方去的考察隊。她一再強調用電腦進行裝配的速度。

  「何必這麼急急忙忙的?」埃利奧特問道。

  「這就是事業,」羅斯說道,「四年前還沒有像地球資源技術服務公司這樣的公司,現在世界上已有九家了。它們靠的是競爭機遇,也就是速度。六十年代的公司,譬如一家石油公司,可能花費幾個月甚至幾年時間來勘察一個可開採的礦藏。現在還這樣幹就沒有競爭力了;業務決策要在幾週甚至幾天內作出。辦一切事情的速度都加快了。我們早就在展望八十年代了,到時候我們要在幾小時內就找到答案。現在我們公司簽訂合同一般都不到三週時間,或者說不到五百小時。但是到一九九○年,就會有『當天』的資料──任何一位經理可以在早晨打電話給我們,詢問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信息,他可以在他的公司下班之前,大概十到十二個小時內,從他的電腦上得到一份完整的報告。」

  他們繼續往前走,埃利奧特注意到,雖然卡車和其他車輛很顯眼,但大部分艙位都被標有「C三I」的鋁組件所占據。

  「對了,」羅斯說道,「C三I就是命令控制通訊與情報。這些都是微電子組件,是我們的預算項目中花錢最多的。我們開始裝備考察隊時,十二%的費用用在電子儀器上,現在已上升到三十一%,而且還在逐年增加,主要用於現場通訊、遙感、防務等方面。」

  她把他們領到飛機後部。那裡有一個裝備齊全的標準生活區,有一個大型電腦控制面板和幾張睡覺的床。

  埃米打手勢說:好房間。

  「是的,很好。」

  她把他們介紹給詹森和歐文·萊文。前者是一位年輕的留鬍子的地質學家,後者自稱是隊裡的「三E」。他們兩位正在電腦上進行概率運算,不過這時都停下來和埃米握握手。埃米認真地打量了他們一番,然後把注意力轉向螢幕。埃米完全被彩色圖像和發光二極管迷住了,不斷想敲擊鍵盤。她打手勢說:埃米玩電視。

  「現在不能玩,埃米,」埃利奧特說著把她的手推開。

  詹森問道:「她總是這樣嗎?」

  「是的,」埃利奧特說道,「她喜歡電腦。她從小就在電腦旁邊長大,把它看作她的私有財產。」接著他問:「什麼叫『三E』?」

  「考察隊電子專家,」歐文高興地說。他個子不高,臉上帶著頑皮的笑容。「盡我的能力去幹。我們從英特克公司搞到一些東西,大概就這些。天知道日本人和德國人會扔些什麼東西給我們。」

  「啊,媽的,她又在搞了,」詹森看見埃米拍打鍵盤後笑著說。

  「住手,埃米!」埃利奧特說道。

  「這只是個遊戲,可能猿猴並不感興趣,」詹森說道。接著他又補了一句:「她不會搞壞什麼的。」

  埃米打手語說:埃米好猩猩,接著再次敲打電腦鍵盤。她顯得很輕鬆,埃利奧特感到慶幸,因為電腦岔開了埃米的思想。每次他看見電腦前又黑又重的埃米都覺得很有意思。她會模仿人,沉思地摸著下唇。

  羅斯像往常一樣關心實際問題。她又回到一些具體事情上來。

  「埃米願意睡在其中的一張床上嗎?」

  埃利奧特搖頭說:「不,大猩猩每天晚上都要鋪一次床。給她幾條毯子,她會在地板上把毯子做成一個巢,睡在裡面的。」

  羅斯點點頭。「她的維生素丸和藥呢?她會吃藥丸嗎?」

  「平常你要哄她或把藥丸藏在一片香蕉裡。她吞食香蕉,不用牙嚼。」

  「不嚼。」羅斯點點頭,好像覺得這一點很重要。「我們定量發放,」她說道,「我負責給她一定的量。」

  「她和人服維生素的量一樣多,但她需要服許多抗壞血酸藥。」

  「我們每天給她三千單位夠嗎?好極了。她能受得了抗瘧疾藥嗎?我們現在就得開始服用。」

  「一般說來,」埃利奧特說道,「她對服藥的反應跟人一樣。」

  羅斯點點頭。「艙裡加壓會不會使她難受?是按五千英呎高度定的。」

  埃利奧特搖搖頭說:「她是一隻山地大猩猩,山地猩猩生活在五千到九千英呎的高山上,所以能適應高緯度。不過她習慣了潮濕氣候,會很快失水的,我們要強迫她不斷補充水分。」

  「她能使用艙裡的廁所嗎?」

  「坐便器可能太高,」埃利奧特說,「我給她帶了便盆。」

  「她會用便盆嗎?」

  「當然會。」

  「我有一條新脖套,她會戴嗎?」

  「只你把它作為禮物送給她。」

  他們仔細考慮了埃米的其他需要。埃利奧特發現在過去幾小時中,埃米由於做夢所引起的神經質的行為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消失,似乎先前的表現都是不相干的。現在她即將去旅行,已不再那麼鬱鬱不樂、冥思苦想了。她的興趣是到外面去;她又恢復了年輕雌猩猩的樣子。他不禁在想,她做夢、情緒低落、畫手指畫等,是否是由於她多年來被囚禁在實驗室中的緣故。最初,實驗室還不錯,像小孩的搖籃。也許幾年後,她感覺它太狹小了。他想,也許她只是需要一點興奮。

  興奮即將來臨。埃利奧特在與羅斯交談中預感到重要事情就要發生了、與埃米一起長途跋涉將為靈長目動物研究者多年來所預言的事──珀爾的論文──提供第一個例證。

  弗雷德里克·珀爾是一位動物行為理論家。一九七二年在紐約舉行的美國人種學會的會議上,他曾說過:「既然靈長目動物已學會了手語,把這種動物帶到現場幫助我們研究同類動物就只是時間問題而已。我們可以想像,具有語言技能的靈長目動物會給我們當翻譯,甚至充當在人類與野獸之間進行聯繫的大使。」

  珀爾的論文為世人所關注,並得到了從六十年代就開始支持語言研究的美國空軍的研究基金。傳說空軍有一個名叫等高線的祕密工程,涉及與外星人的接觸問題。軍方的公開立場是,不明飛行物來自自然界──但是軍方掩蓋了他們的真實目的。如果與外星人發生接觸,語言基本理論顯然至關重要。把靈長目動物帶到現場就會是與「外星智力動物」接觸的一個例子,因此空軍提供了此項基金。

  珀爾預計野外的工作一九七六年以前就會開始,事實上誰也沒有去做。原因是,仔細考察後,誰也看不出這樣做有什麼好處。多數會使用語言的靈長目動物和人一樣,並不懂野生靈長目動物的語言。像阿瑟這樣的靈長目動物就拒絕和它的同類連繫,稱它們為「黑東西」。(埃米曾被領到動物園去看別的猩猩,她認識它們,但她很高傲。她向它們打手勢,它們沒有反應的時候,她就說它們是「蠢猩猩」。)

  鑒於以上所觀察到的情況,另一位研究者約翰·貝茨於一九七七年說:「我們培養了一批受過教育的動物精英,它們就像博士對待卡車司機那樣勢利和高傲。……這一代會使用語言的靈長目動物不可能成為我們的大使。它們太瞧不起別的動物了。」

  但實際上誰也不知道把一隻靈長目動物帶到野外去究竟會發生什麼事情,因為誰也沒這樣做過。埃米將是第一例。

  十一點鐘,地球資源技術服務公司的運輸機在舊金山國際機場的跑道上滑行,它吃力地升空後,穿過黑暗,朝東向非洲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