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已是凌晨二點多鐘了,我和小倩終於看完了這本五十多年前的日記。
忽然燭火搖晃了幾下,才發現蠟燭都快要燒光了,我連忙換了一根新的蠟燭。小倩合上了若雲的日記本,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天哪,這就是荒村的秘密嗎?」
目不轉睛地看了幾個小時,我只感到眼睛和肩膀都有些痠痛,我活動了一下身體說:「這本日記確實不可思議,只可惜很多頁都被撕掉了,我們所見到的只是一小部分而已。」
小倩輕撫著日記封面問:「若雲的命運太悲慘了,但她是生活在二十世紀的新女性,在她心底是渴望愛情和自由的,她絕不甘心做一隻籠中之鳥。所以,她要帶著兒子離開歐陽家,追求一種全新的生活。哎,只是不知道她成功了沒有?」
但這時候,我已沒心思去想若雲的命運了,我更關心的是自己--我緩緩舉起左手,看著戴在無名指上的玉指環,感覺那塊腥紅色的污跡愈加刺眼了,因為我已經知道了它是誰的鮮血。
我看著玉指環說:「日記裡所說的五千年前的古玉國,顯然就是今天所說的良渚文明。無論是文明的時間和年代,還有所位於的地域範圍,其文明的最大特徵--玉器,都和今天考古發掘的良渚文化完全符合。日記裡說古玉國建立了城市,有宏偉的宮殿和祭壇,這些也和莫角山遺址所發現的一樣。」
「這麼說來,這本日記為你解開了神秘的良渚古國之謎?」
「現在還不能說解開,只能說為我提供了一把鑰匙,可以打開良渚文明的大門了。是的,荒村歐陽家族的秘密,其實就是遠古良渚文明的秘密,他們就是遠古良渚王族的後代,在古國滅亡後一直隱居在荒村。因為,荒村是他們祖先在東亞大陸登陸的地方,所以對於他們具有重要的意義。」
「可是,日記裡說歐陽家族的祖先是天神,你相信嗎?」
「我不知道,許多民族都有類似的神話,說自己的祖先來自天上的神界。但日記裡也確實提到,歐陽家的祖先來自一個極度遙遠而神秘的地方,他們是度過茫茫大海才來到荒村的。那麼,這個極度遙遠而神秘的地方究竟是哪裡呢?」
忽然,小倩似乎想起了什麼:「極度遙遠而神秘的地方?會不會是外星人呢?」
「外星人?不,這可不是倪匡的衛斯理系列,只有在小說無法自圓其說的時候,才會拿出外星人來充數。」
「那天神是什麼意思?歐陽家的祖先也許從海上來,也可能是從天上來的。古人並不知道什麼是外星人,在落後迷信的古代人眼中,從天而降的人自然就是天神了。」
我只能點了點頭說:「理論上確實存在這個可能性。就像英格蘭的巨石陣遺址、秘魯安第斯荒漠中的線條圖案、南太平洋的復活節島等等,這些神秘的現象和遺蹟,都不像是地球人類創造的。」
「對啊,日記裡若雲的丈夫不是說過嗎,歐陽家族並不是真正的人類,他們是另一個物種。」
「不,日記裡的話並不能全部相信,但是--」我又把目光對準了玉指環,「但是我相信關於玉指環的說法。」
小倩也盯著玉指環,幽幽地說:「它曾經戴在古玉國末代女王的手指上,當女王為愛而死時,鮮血流淌到了玉指環上,永遠都擦不掉了。」
我顫抖著摸了摸玉指環上,這塊腥紅的污跡,這是良渚女王的鮮血啊,已經四千多年了,卻還是那樣鮮艷奪目。它凝聚了女王的哀怨和痛苦,具有某種神秘的力量,至少可以讓我的眼睛穿越時間,看見幾十年前的景象。五十多年前若雲懷孕時,也曾經戴過這枚玉指環,當她生下小孩後指環就自然脫落了,那麼我怎麼辦呢?事到如今,我幾乎已經絕望了。
「這枚玉指環,是荒村歐陽家族的聖物,一定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就像古埃及法老的木乃伊。你聽說過『法老的詛咒』嗎?在二十世紀初,考古學家挖掘了古埃及圖坦卡蒙法老的陵墓,當他們進入法老的墓道以後,就看到有文字警告他們,所有進入陵墓的人都將遭到詛咒而死。但考古學家還是挖出了法老的木乃伊,誰都沒有想到,在此後的幾年時間內,所有參與過挖掘的人,或者研究過圖坦卡蒙法老木乃伊的人,全都神秘地死亡了。」
小倩睜大了眼睛說:「你的意思是,那四個大學生進入荒村,把地下的玉指環偷了出來,他們的行為觸犯了古老的禁忌,所以遭到了與『法老的詛咒』相同的命運?」
「對,其中有兩個人不是死於惡夢嗎?打個比方吧--惡夢就相當於一種電腦病毒程序,一旦進入地宮偷取了聖物,就會感染上這種病毒程序,幾天之後病毒程序啟動,便成為惡夢殺人。」
「真的就和你的小說一樣嗎?」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燭光下的臉色一定很可怕吧:「如果日記裡的內容都是真的話,那麼歐陽先生和他的女兒小枝,也一定都是遠古良渚王族的後代了。但現在他們都已經死了,歐陽家族不會再有後人,這個延續了五千年的古老家族就此終結,不知對於我們來說是禍還是福?」
然而,我的話似乎觸及到了小倩什麼,她的神色忽然變得極度異常,目光裡似乎掠過了什麼東西,在幽暗的燭火下令我隱隱害怕。但她迴避著我的目光,最後乾脆閉上了眼睛,我感到她的身體越來越軟,漸漸半躺在了摺疊床上。
已是凌晨三點了,我從來沒有熬夜的習慣,此時終於支撐不住了。我想要離開上樓去,但小倩卻緊緊抓住了我的手,我怕站起來會弄醒她,便輕輕地吹滅了蠟燭。我開著一支手電筒,閉上眼睛,想坐在小倩的身邊小憩片刻……
可沒想到我這麼一坐就睡著了,直到上午的陽光照射到眼皮,才悠悠地醒了過來。睜開朦朧的雙眼,卻看到小倩依然還在熟睡著,原來我就這麼和衣睡了一夜。我感到一陣心慌,如果讓她看到就說不清楚了,我輕輕地站了起來,剛到門口卻聽到了小倩的聲音:「你去哪兒?」
我尷尬地回過頭來:「我剛剛進來。」
「不,你剛才還躺在我身邊。」她盯著我的眼睛,使我根本無法辯解,她站起來抓著我的手問,「昨晚你沒有離開我,我很感謝你。」
「對不起,我昨晚實在太累了。」
「我也是。」小倩又抓著我坐下問,「告訴我,你是不是很恐懼?」
我低垂下了眼簾,看著自己手上的玉指環說:「是的,那四個大學生正是因為這枚玉指環而出事的,現在它就戴在我的手上。而我不知道荒村的厄運,究竟會不會降臨到我的頭上?」
「不,你的恐懼是因為你的孤獨,而我也和你一樣。我們只有在一起,才能夠戰勝恐懼。所以,你不可以離開我。」
是啊,只有孤獨的人才會感到恐懼,我忽然感到了某種希望,抓著她的手說:「小倩,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
她的淚水又緩緩流了出來。
半小時後,小倩和我一起去外邊吃了早餐,然後她就去冰淇淋店上班了,而我必須要去找一個人--葉蕭。
現在,只有他能夠幫我了。
我直接到公安局,找到我的表兄葉蕭警官。他對我的突然造訪感到很意外,將我拉到了一個偏僻的角落裡。我直言不諱地說出了來意:「葉蕭,我想查查舊上海警察局的檔案,看看有沒有1948年關於安息路的案件卷宗。」
葉蕭想了好一會兒說:「好吧,我可以幫你的忙,希望你能夠早點脫身出來。」
我們一起吃了頓午飯,然後他就帶著我前往檔案館,這裡收藏著舊上海的刑事檔案。葉蕭將我帶進了檔案閱覽室,光是檢索目錄就花了我們兩個多小時。經過千辛萬苦,終於查到了與安息路有關的所有卷宗。我們再從中調出1948年的檔案,當年安息路發生的案子不多,總算發現了安息路13號的卷宗。
--那一年果然發生過重大的案件,出於警察的職業習慣,葉蕭也立刻提起了精神。這些檔案都寫得密密麻麻,用那個時代的公文格式寫成,我很難一眼看明白。而查閱卷宗一向是葉蕭的強項,他熟練地翻閱著檔案,看著那一頁頁的現場記錄、警局筆錄還有案件報告。我索性也不看檔案了,只是盯著葉蕭的臉,發覺他的神色正漸漸凝重起來。
幾十分鐘後,葉蕭突然合上了檔案,冷冷地說:「也許是我的失誤,當初我早就應該來查案件卷宗了。」
我著急地問:「到底發生了什麼?」
「民國三十七年四月十一日,也就是1948年4月11日,有人向警方報告,在安息路13號發生了一樁命案,歐陽家的媳婦安若雲被殺死了。」
「若雲死了?」我驚得差點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葉蕭淡淡地說:「別激動,當晚警察就趕到了案發現場,在安息路13號的二樓房間裡,發現了安若雲的屍體,她的胸口被捅了一刀,當場刺破心臟死亡。在死者身邊站著她的丈夫歐陽清遠,他渾身上下也都是血,手裡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凶器是一把鋒利的匕首,在現場的地板上找到。當時,死者的公公婆婆都回了鄉下,是傭人們聽到樓上傳來打鬧聲,跑上來就看到少奶奶已經倒在了血泊中。」
「一定是歐陽清遠殺了若雲。」
「當晚,警察就把歐陽清遠帶回警局盤問,根據他的供詞以及現場勘察的結果,基本上可以確定案發時的情況--4月11日晚上九點,安若雲準備和歐陽清遠離婚,她要帶著襁褓中的兒子離開歐陽家。但歐陽清遠阻攔住了她,要把她關在二樓的房間裡。但安若雲已經下定了決心,她拿出了一把匕首,要歐陽清遠放他們母子離開。歐陽清遠不肯就範,他衝上去強奪安若雲的匕首,兩人在扭打的過程中,安若雲被匕首刺中了心臟,當場就死亡了。」
聽完了葉蕭的講述,我呆若木雞地坐著。在那個停電的夜晚,我已經和小倩一起看到這一幕了,那鮮血是我永遠都不能忘記的。
葉蕭繼續說道:「不久以後,歐陽清遠以誤殺罪被判處了十年徒刑,但他被關進監獄幾個月後,就因為暴病而死了。」
「暴病而死?也算是一種報應吧。」
「卷宗就記錄到這裡,以後因為國民黨快倒台了,許多檔案都失散了。」
我低下頭想了想說:「若雲真是可憐啊,她想要爭取自由,卻死在了自己丈夫的手中。但更可憐的是她的兒子,從小就失去了母親。我想那孩子後來一定被爺爺奶奶接走了,荒村公寓發生了這麼可怕的事情,所以歐陽家也不可能再住下去了。他們一定離開上海,帶著小孩回到了荒村老家。」
想到這裡,我心裡突然一抖--如果照此推算的話,若雲和歐陽清遠的兒子家明,不就是我在荒村見到的歐陽先生嗎?對啊,家明是1947年12月出生的,到現在正好是歐陽先生的年齡。而在歐陽清遠死後,家明就是家族唯一的繼承人了,所以不可能再有第二個歐陽先生了。
離開檔案館時,天色已經暗了,葉蕭又拉我吃了一頓晚飯。他還告訴我,春雨依然還在精神病院裡關著,醫生說她的精神分裂很嚴重,可能要在裡面關一輩子了。至於那個失蹤的大學生蘇天平,到現在還是毫無消息,生死不明,似乎是消失在了荒村的空氣中。
葉蕭勸我別再去荒村公寓了,其實我也忍受不下去了,但我已經答應了小倩--永遠都不能離開她。
晚上八點,我急匆匆地趕回了安息路。在荒村公寓的樓下,我看到二樓房間裡亮著一絲微暗的光線。小倩一定已經回來了,我快步地跑上二樓,果然在房間裡看到了她。
聽到我的腳步聲,小倩怔怔地回過頭來,她身邊點著一支幽暗的蠟燭,燭火映紅了她蒼白的臉龐。她的眼神是如此奇怪,讓我一下子愣住了:「你怎麼了?」
但她並沒有回答,而是舉起了手裡的一樣東西--
瞬間,眼前掠過一道異樣的光影,我立刻感到心頭一陣狂跳。是的,我終於看清楚了,她手裡拿著一支笛子。
那點幽暗搖曳的燭光,照亮了這支中國式的竹笛,它大約有四十釐米長,笛管塗著棕黃色的漆,笛孔之間鑲著紫紅色絲線,膜孔還貼著一層薄如蟬翼的笛膜。
我知道它來自何方。
小倩咬著嘴唇說:「剛才,我在整理櫃子裡的東西時,發現了你藏在櫃子最裡層的盒子,我好奇地把盒子打開來一看,才發現裡面是這支笛子。」
然後,她輕輕地撫摸著笛管,把它放到臉頰上碰了碰,似乎是久已相識的老朋友了。我顫抖著問:「你認識這支笛子?」
但小倩並不回答,她將笛子交到了我的手中。
笛管是那樣冰涼,一陣寒意立刻滲入了我的皮膚,彷彿又感受到了荒村那個寒冷的冬夜。我盯著那點燭光,在跳動的火苗裡,我似乎看到了進士第的煤油燈光,看到了歐陽先生那消瘦蒼白的臉。於是,在短短幾秒鐘之內,我把那一切都回憶起來了。是的,這是一段被遺漏了的記憶,是荒村留給我最後的紀念。
好了,現在是說出來的時候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小倩,這支笛子來自荒村,是歐陽先生親手交給我的。」
「為什麼,他為什麼要把這支笛子交給你?」
「那是好幾個月前,當我決定要離開荒村,在進士第向歐陽先生告辭的時候。當時,他一下子變得非常傷感,他說他非常思念自己的女兒小枝,時刻都希望小枝能回到他身邊,為此他願意犧牲一切。忽然,歐陽先生從抽屜裡拿出了一支笛子,將它交到了我的手裡。他請我帶著著這支笛子,回到上海尋找他的女兒小枝。而小枝只要看到這支笛子,就會想起自己的父親,回到荒村的故鄉來。」
說完這些話後,我長出了一口氣,似乎吐出了心中最後隱藏的石頭。然而,小倩的眼神在燭光掩映下,卻顯得更加異樣了:「你找到小枝了嗎?」
「我好像對你說過的,我找到了小枝就讀的大學,他們告訴我小枝在一年多以前,就因為一次地鐵事故而死了。我感到很傷心,便把這支笛子收藏了起來,一直放在我的箱底,不知怎麼把它帶到了這裡。」
此刻,小倩的眼睛裡閃爍著一股寒光,使我感到不寒而慄,她冷冷地問道:「你會吹笛子嗎?」
「我會那麼一點點。」
「那請為我吹一首曲子吧。」
我忽然愣了一下,已經很久都沒有吹過笛子了,我緩緩地將笛子舉到唇邊,不過笛膜還是完好無損的。
停頓了片刻之後,我深深地吸進了一口氣,先在胸腔裡醞釀了幾秒鐘,便從嘴唇灌進了笛孔裡。瞬間,笛管裡飄出了《在那遙遠的地方》的旋律,那悠揚而緩慢的音符,在這狹小的房間裡飄蕩著,很快就充滿了整座荒村公寓。
這黑夜中的笛聲也刺激著小倩,她那雙睜大著的眼睛不再露出詭異,而是充滿了悲傷的目光,似乎笛聲正為她傾訴某個傷心的故事。我想這笛聲也一定飄上了夜空,飄過四周空曠的廢墟,一直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不知幾百公里外的荒村能否聽到?
當一曲終了時,我已經筋疲力盡了,整個身心都在笛聲之中,許久才回過神來。而小倩也已閉上了眼睛,似乎笛聲觸及到了她內心最隱秘的那根弦。
我放下笛子,輕輕抓住了她的肩膀說:「你怎麼了?睜開眼睛啊。」
小倩的嘴唇顫抖著,似乎靈魂已經隨笛聲而飛出軀殼。終於,她緩緩睜開了眼睛,目光幽幽地直視著我,這副樣子讓我的心跳又加快了。
「我認識小枝。」
她用喉嚨深處的氣聲說出了這句話。
瞬間,我像是被這句話擊中了似的,立刻搖了搖頭說:「不可能,你不可能認識小枝的,她不是早就死了嗎?」
「不,小枝沒有死。」小倩的眼神變得異常詭異,而語氣也冷靜地讓人害怕,「她一直都活著,活在地下鐵中。」
「小枝活在地鐵裡?不,她是死在地鐵裡的。」
燭火又是一陣搖晃,小倩的臉色更加蒼白了,再加上那副奇怪的眼神,簡直就變成另一個人了。她直視著我的眼睛,幽幽地說:「你還不明白嗎?小枝是不會死的,她一直都在地鐵車廂裡,她穿著一身白色的長裙,留著披肩的黑髮,髮絲裡散著一股淡淡的暗香。她有時拉著扶手,站在靠窗的位置,當地鐵在黑暗的隧道疾駛時,車廂裡柔和的光線灑在她臉上,這張白皙的臉龐會映在車窗上。此刻,除了小枝自己以外,沒人會注意到那張臉的存在。她靜靜地看著自己的臉,在車窗上時隱時現,那眼睛那嘴唇都是那樣迷人,就像從聊齋故事裡走出來的女主角。」
我顫慄著聽著小倩的話,眼前似乎浮現起了她描述的那一幕幕場景。我忽然覺得這一切,都是那麼似曾相識了,我似乎也經歷過那樣奇特的體驗。是的,當我站在地鐵車廂裡時,小枝就站在我的身後,她靜靜地看著車窗裡映出的臉龐,時而是我的臉,時而又是她的臉,宛如一場夢幻……
「別說了--」剎那間,我打斷了她的話。
「不,你讓我說下去。」小倩彷彿已失去了神智,完全進入了被催眠的狀態,似乎回憶已是她唯一的慾望了,「小枝一直在地鐵車廂,佇立、徘徊、等待--她在等待哪一個人呢?是的,有時她會發現那個人的存在,這個年輕的男子就站在她身前,低垂眼簾看著車窗裡映出的自己。他看上去略微有些疲倦,或許是因為昨夜未完成小說而使他煩惱。有時他的目光會與小枝撞到一起,然而他卻看不到小枝,他們甚至已經在擁擠的車廂裡面對面了,眼睛只相隔幾釐米的距離。可惜,他還是看不到小枝,但小枝卻已經從他的眼睛裡愛上了他。」
「那個人是誰?」我已經隱隱猜到了,但卻不敢讓自己相信。
但小倩已經聽不到我的聲音了,她自言自語地說下去:「在暗無天日的地下鐵中,小枝一直跟在那個男子身後,他坐到哪一站,她也跟到哪一站。有時她會跟著他走出車廂,在空曠的站台上徘徊。他喜歡去一家地鐵中的書店,而她也跟著他步入書店。在書店裡擺放著這個男子寫的書,他常會來看看自己的書賣得如何。而她也會在書架間漫步,在四周無人的時刻,悄悄翻動他寫的書。當夜晚地鐵停止運營,書店下班關門以後,她就會獨自留在書架前,徹夜閱讀那男子寫的小說。無數個這樣的夜晚過去,小枝常常被他的文字所感動,有時會悄悄地流下眼淚,在書本的扉頁上留下一滴暈紅的眼淚。」
在這淒涼的夏夜,燭光掩映的斗室內,小倩委婉敘述著一個憂傷的故事,彷彿被某個幽靈附體了一般。
淚水悄悄地從小倩臉頰滑落,在燭火下發出晶瑩的反光,她含著嘴角的淚珠說:「直到有一天,她在那家地鐵的書店裡,看到了他在《萌芽》雜誌上發表的小說,那是一部關於荒村的小說,男主人公深深地愛上了已化為幽靈的小枝。雖然,那只是一篇虛構的小說,但小枝的內心卻感到了深深的悲傷,她幾乎每天都能見到他,然而他卻只能在小說裡尋找對方的幻影。不,小枝一定要讓他見到自己,使他在小說中虛構的感情,成為現實中的愛。」
此時,我已被小倩深深地打動了,情不自禁地問道:「他見到小枝了嗎?」
小倩忽然睜大了眼睛,她盯著我說:「當然,他當然見到小枝了,而且還彼此相愛了。」
沉默,燭光下的我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不,我不敢相信她剛才說的話,那究竟是小倩的臆想,還是真的幽靈的自述?我緩緩伸出手,為她抹去了臉上的淚水,她的淚珠是那樣溫熱,如果放到嘴裡一定是苦澀的。
小倩終於閉上了眼睛,像是渾身虛脫了那樣倒在床上,嘴裡卻喃喃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我也支持不住倒在床邊,耳邊總迴響著小倩剛才說的那些話。然後,我吹滅了蠟燭,上三樓睡覺去了。
這一晚,我終於夢到了小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