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真的有夠膽小耶。」
我被茶水如此吐嘈了,但沒有要反駁的意思,因為我自己也這麼想。
我和茶水坐在京王井之頭線的電車當中,目的當然是為了跟紫依代小姐見面。
在那封充滿疑點的信件後,我又跟紫依代小姐互通過三次信件。
總之我問了許多問題,她也很老實地回答大部分的問題。她是明裡大學文學系的大二學生,老家在神奈川縣,目前獨自一人住在大學附近;雖然閲讀過各式各樣的小說,但是從來沒有寫過。就連其他詳細的個人資料,她都毫無隱瞞地回答我。
但是我最想得到答案的問題,她卻怎麼樣都不肯回答。
『「全世界最有趣的小說」的點子,到底是什麼?』
不管問幾次,她的回答都一樣:
『我也想要告訴老師,但是我沒有能力傳達。』
當這樣的對話重複三次後,紫依代小姐寄來一封詢問能否見面的信件。
我冷靜地分析起這個異常的狀況。
可能性最高的是,紫依代小姐只是誤以為自己想到很厲害的點子,也就是這名女孩有些脫離常軌的狀況,最後的結果是她雙眼發光地述說著我聽了只能乾笑的慘烈點子。
其他也有不少我希望能避免發生的可能性。例如,這是在網路世界橫行的壞人們為了玩弄身為新人作家的我,特別策劃的惡作劇。如果是收到女孩子的邀請就色眯眯地跑去赴約,然後被耍、被公開,那將會很麻煩,光用想的就覺得很恐怖。
不論如何,真的去見她實在太危險了。這時候應該慎重地拒絶,讓這件事變回一張白紙才是最正確的選擇。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茶水之後,只得到「你實在很沒用耶」的回應。
「就算真的被耍也不會少一塊肉吧?你又不是什麼超級暢銷的作家,即使被女孩子騙了,也只要說一句:『啊,被騙了。』就沒事啦。你正是因為像小鹿一樣活得畏畏縮縮才會一直是單身。」茶水肆無忌憚地這麼說,很可惜我完令無法反駁,因為他說的是事實。
茶水都這樣講了,我煩惱了兩天後,決定背負某種程度的風險跟紫依代小姐見面。
不過,希望大家不要誤會,我並不是知道對方是女大學生就興奮地想搭訕她。
不管怎麼說我好歹是一名小說家。
我果然還是很在乎「全世界最有趣的小說」這件事。即使等著我的是慘烈結果的機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九、就算得要背負些許風險,我還是想聽到那個答案。
「那就背負起來啊。」在我身旁的茶水說道:「為什麼我非得陪你一起去不可?」
「因為我一個人去會害怕。」
「害怕什麼啊?你們約好碰面的地方是咖啡店吧?那是會有什麼危險啪!頂多是要賣壺給你罷了。
我的回答是:「到時候我們就合力從賣壺的推銷員面前逃走吧。」自己的台詞竟然懦弱沒用到這種程度,連我也不免驚訝。
2
因為想約在距離紫依代小姐就讀的明裡大學,以及我居住的東央大學兩者的中間,所以會面地點選在下北澤。
出站後我們走進下北澤南口的商店街。雖然商店街不大,路上卻擠滿了人。該說下北澤真不愧是受歡迎的景點嗎?看著裝設在路燈上方的監視攝影機,不論好壞方面都能感受到這裡相當繁榮。
在擠滿人的商店街走了一段時間後,我們順著地圖轉進旁邊的巷了。相約見面的咖啡店是對方指定的地點。
沿著巷子前進,接著轉入更小的巷子。
路上幾乎已看不到商店,周圍大多是民房。行人也突然全都消失,明明天還亮著路上卻沒有人通行。
「這地方好安靜喔……」我突然感到不安,也懷念起剛才在商店街時讓人覺得不舒服的監視攝影機,那種設備更該裝在這種小巷子裡吧?茶水卻是一派輕鬆,覺得這裡和街角的甜甜圈店距離還不到一百公尺。正當我們進行著:「你難道沒有任何想像力嗎?那間爬滿爬牆虎的公寓肯定發生過殺人事件,所以才會調降租金。」這種對話時,兩人走到了約好的咖啡店門前。
對方指定的「純喫茶Magazine」,雖然有著彷彿咖啡店情報誌的名稱,但依然是一間咖啡店。
外觀上相當老舊,附有KEY COFFEE商標的看板上滿是鐵鏽;放在櫥窗展示的義大利麵模型,則是上頭有著一把懸空叉子的懷舊風格。
「最近已經很難看到這種超能力風格的模型了吧。」
「快點進去啦。」
「不要催……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
「我說啊,需要做這種準備的是對方吧?年紀較小的女生獨自來赴約,男生卻找人陪同根本超丟臉的好嗎?真要說起來,我完全不想陪你來,只是因為你實在太消極。」
「知道了啦,進去吧。」
我將手放上木製大門「鈴鈴鈴~」的效果聲也在這時傳來。原本我還想著:「怎麼了、怎麼了?難道是陷阱?」結果只是茶水的手機聲。
「老師傳郵件過來。」
「你說什麼?」
「他沒有寫是什麼事,只說要我快點去大學。」
「所以是在找人?」
「因為這樣所以我走羅。」
茶水不帶一絲猶豫地轉過身。
「咦!等、等一下,都走到這裡了你卻打算回去嗎?」
「既然老師在找,我也只能回學校吧。」
「不能等這邊結束嗎?」
「那邊感覺很緊急,最重要的是我不想陪你辦事,想回去了。」
「要是我一個人進去卻被推銷壺怎麼辦?」
結果茶水回一句「有個壺有時挺方便的喔」就離開了。
被丟下的我,一個人站在懸空的叉子前猶豫著,心想如果望著這個義大利麵模型,是不是就能讓預知的超能力覺醒,不過看了兩分鐘也沒有任何覺醒的徵兆,只好放棄地重新將手搭上門。
3
一打開門就傳來「喀啷喀啷」的鈴聲。
不算寬廣的店面可以一次盡收眼底,內裝和外觀一樣有些老舊,木製的桌椅併排,彩色玻璃後方的燈泡發出黃色光芒照亮店內。由於只有一面牆上有窗戶,明明是白天店內卻陰暗得不得不開燈。如果有播放爵士樂,整體氣氛完全是古早的咖啡店,不過店內沒有播放背景音樂。取而代之的是,裝在天花板上的大型風扇發出會讓人不安的嗡嗡聲響,扇葉的轉動也不穩定地忽快忽慢,該不會是故障了吧。
店內只有一名各人。
在店內深處的座位上能看到一名女性的背影,看來就是她。我向深處的座位走去。
「是……紫小姐嗎?」
我一開口,那名女子立刻轉身站起來。
聽說對方二十歲,不過看起來比實際年齡來得穩重,這可能是薄夾克配上裙子這身恰到好處的打扮所造成的。褐色的頭髮整齊地剪到及肩的長度,雖然不算長但是發量很多,使得耳朵完全被頭髮覆蓋起來,容貌則是相當可愛。
她直直看著我的臉。
眼神非常堅強。
「您是物實老師嗎?」
「啊,是的。初次見面,我是物實。」
「我是紫伊代。」
她在隔了一段微妙的空檔後開口自我介紹。
那段空檔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請過來這邊坐吧。」
紫小姐再次隔了奇妙的空檔後如此表示。
雖然我一開始不太想坐下,不過還是依對方所言坐到位子上。對方也跟著就坐,我們便隔著桌子對望。
然後兩個人一起陷入沉默。
紫小姐什麼都沒說。雖然這麼一來只要由我先開口就行,但是這實在很困難。例如,要是兩個人都很緊張,那用「哈哈哈,總覺得很緊張呢」這類相親的固定模式來開場就好,但是對面這位女性很明顯完全不緊張。說直接一點,她看起來非常凜然,腰桿挺直,雙手自然放在大腿上,雙眼直直看著我。她並非因為緊張而不說話,感覺更像是帶有明確的意志保持沉默。這股氣氛將我吞噬,給我一種不能隨便開口,或者說不可以有任何動作的奇妙壓力。
這時有人伸出援手,應該是店長的老人端著水過來。從束縛中解放的我慌張地拿起菜單點了咖啡,紫小姐面前則已經放著紅茶。
老店長緩緩地寫下我點的東西就走回吧檯。
我則是重整心情再次面對紫小姐。
重新觀察她的面容,正如之前所說,這名女孩相當可愛。不,「相當可愛」還不足以形容,像現在這樣面對面仔細觀察後,就會發現她非常漂亮。絲綢般的肌膚,如同鏡子反射光芒的頭髮——在我這輩子遇見的女性當中,她肯定是最可愛的。
但是,我又有點想避免直接用「可愛」來形容她,因為她的表情帶著非常強烈的意志。那對工整的眉毛與眼睛,有著一股讓周圍氣氛冷卻的凜然。難道她是在生氣嗎?雖然我沒有做任何會讓她生氣的事情……
「今,天……」
紫小姐突然開口說道。
「非常感謝老師抽空見我。」
「啊,不,我才要感謝你寄粉絲信給我。」
「那麼唐突地寄了信給老師,實在非常抱歉。」
紫小姐再次隔了不可思議的空檔後才回答。
「那個,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是。」
「紫小姐……回答時會慢一拍,那是故意的嗎?」
我忍不住問了這個問題。
接著,她空了比至今為止還要長三倍的空檔才回答我:
「物實老師,我思考的速度似乎比常人還要慢;而且和人對話時,一定要先在內心決定好要說什麼之後才肯開口,被人罵說回答時動作要快點也是常有的事。雖然我很想把這個壞習慣改掉,但是……這樣對物實老師而言,可能會覺得很難對話,不過可以請您多多包涵嗎?我會盡全力早點開口說話……」
「啊,不,我不介意……只是想問問理由,你做你自己就好。」
紫小姐隔了一段空檔後,對我說了聲謝謝。
看來她不論是自己主動開口說話或是要回答他人時,都要再三思考過遣詞用字才會講出口。該怎麼說,她是哪裡來的大小姐啊?這是個會不知道到底輪到自己還是對方開口,使得對話驟然停止的節奏。雖然我很想把對話繼續下去,但又覺得她似乎打算說些什麼而有所猶豫。這不是相親,而是互相禮讓接球權(註:原文是「野球のお見合」,意指多名選手都打算接同一顆球,但因互相禮讓導致球落地的情況。此處指雖然想開口說話,但覺得對方也要講所以讓對方先說,結果兩人都保持沉默。「お見合」即為日文中相親的意思。)。
如果在我自己的小說中出現象她這樣的角色,然後想再現這種說話方式,最好的方法應該是在台詞之間空一行左右的間格吧。但是,如果在描寫對話時不斷做這種事,不管是對付白編輯還是對讀者來說,都只是在將頁數灌水而已,所以加個註解說明「這個人雖然一直都是這樣說話,但接下來將省略空行」,之後就回歸正常的格式書寫會比較妥當。話說回來,根本不應該讓這麼麻煩的角色登場。
「我把老師的作品全都看完了。」紫小姐突然改變話題。
「這你有在信裡面寫到,謝謝你,我是說真的。」
「老師的作品真的很棒,充滿驚異、奇蹟、超常和奇幻!」
紫小姐用非常正經的表情說著充滿熱情的話語。話說回來,奇幻小說中奇幻是理所當然的成分,但是,我最清楚自己並沒有寫出什麼能用驚異或奇蹟來形容的東西。要說理由,就是我的作品大概只有一萬本左右的印量,而真正奇蹟般的作品,應該會有著奇蹟般的印量吧。
「不過我的書究竟是哪個部分讓你這麼喜歡?」
「角色。」
紫小姐明白地斷言。
「在物實老師作品中登場的人物都非常真實,每個人物都擁有彷彿就存在於那裡的真實感。我能從短短數十頁的文章中,想像他們至今為止的人生,並感覺到作品世界的深度。物實老師的小說中最有魅力的就是角色了。」
紫小姐彷彿一字一句都仔細斟酌般說道。
說實話我很高興。因為角色塑造是我寫作時最在意的地方,在這方面獲得好評會讓我有種努力有所回報的感覺。寫作時雖然常不安地覺得「這麼細微的地方,就算修改了讀者也不會注意到吧」,不過一旦像這樣被當面稱讚,就讓我覺得自己的堅持果然沒錯。我在內心大叫「太棒了」的同時,邊說「是這樣啊」邊平靜地喝一口咖啡。
不過,畢竟我的性格相當彆扭,所以忍不住懷疑她這番話是否另有含意。
她說角色很有魅力,就表示劇情、結構和故事安排等等都很普通,或著根本很差勁也不一定。
當然這也是我有所自覺的弱點,付白小姐也常常表示「太普通了」。
「因為機會難得,所以我想問問你各方面的感想……」我戰戰兢兢地開口問道:「雖然在角色方面讓你讚不絕口,但其他方面你怎麼看?例如故事。」
「很普通。」
紫小姐直接了當地回答。
「物實老師的小說很普通。平淡的故事、超級隨便的伏筆、缺乏高低起伏的劇情,從那平淡的結構中,甚至讓人覺得有種禁慾感,有時還會有讓人看到快睡著的地方,而且四本書全都有這樣的部分。每當我看到這些地方時,就會強烈覺得這本書果然是物實老師寫的小說。」
我將咖啡杯輕聲放下。
窗外的天氣真好。
好過分……
這女孩到底說了多麼過分的話啊……
要說哪裡過分,就是她說的全都是事實。我無法辯解,也無法逃避。我被這正確的評論給捅了好幾刀,甚至到了想要提告的程度,但是很可惜這起案件的犯人是寫出讓讀者想睡覺的小說的我,我對面的女性則是宣讀判決書的法官。我的內心在哭泣。雖然不情願,但眼眶還是濕了。
「那個……紫小姐……」我儘可能努力地開口。
「是。」
「要說你今天找我出來的理由,或說你要拜託我的事情,的確是……那個……」
「是的,物實老師,是否能請您教我該怎麼寫小說呢?」
「…………」
我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對著才剛被自己指出所有缺點的小說家,說希望他能指導自己寫小說的方法,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至少她絶對不是在諷刺。要諷刺的話,不需要先用信件花上好幾天來往,直到把人找出來才說出口。最重要的是她那雙美麗的眼睛,依然筆直地注視著我。
「那個,我希望你能回答我,為什麼是找我而不是其他作家?文筆比我好的作家,可以說要多少有多少吧?」
我直接說出疑問。
她在相隔三行左右的漫長空檔後,將身子探了出來。
「物實老師。」
「是。」
「所有小說都有優點與缺點。」
紫小姐十帶一絲感情地表示。
「所有作家的所有作品都一樣,不管是芥川龍之介、川端康成、齋藤綠雨、谷崎潤一郎、夏目漱石、蔌原朔太郎、正岡子規、山本週五郎、小泉八雲還是華盛頓·歐文,只要是小說家所寫的小說,就一定有優點與缺點。這個世界上不存在沒有缺點的小說。換句話說,所謂的『缺點』,終究只是該事物的其中一面。如果改善了這個部分,或許從某個角度來看是進步了;但是換成別的角度來看,也可能是退步了。有時也會發生缺點變成長處、短處變成優點的情況吧?某個部分不好和就整體來說是否要改正是兩同事,還是有讀者喜歡物實老師的作品所擁有的普通、過於平淡、太過隨便以及缺乏高低起伏的部分。」
這真是一段難以判斷究竟是在安慰我還是另有想法的話。她則是繼續說下去:
「然而,有別的東西比缺點更加重要,那正是優點。正如『一白遮三醜』這句話的含意,如果有個強大的優點,人們根本不會去注意渺小的缺點。誠如我剛剛所說,物實老師作品最大的魅力就是角色。老師在角色塑造方面,完全勝過目前活躍中的每一位作家;單就這點來說,甚至足以與舉世聞名的大作家匹敵。雖然目前還沒有多少人注意到老師的書,但是將來物實老師的讀者肯定會變多。正因為老師描寫的角色有著無可動搖的存在價值,未來自然會得到該有的評價。物實老師會成為在文學史上留名的作家。我可以如此斷言,絶對不會有錯。」
她一邊抓著空檔思考,一邊講出這段長長的話。在她說話的這段時間裡,一直直視我的眼睛,反而是我因為害羞而數度移開視線。
看來她是真的打從心底喜愛我小說中的角色。單就這點來說,我真的很高興。雖然很高興……
「能不能請老師教我寫小說的方法呢?」
紫小姐再一次提出請求。
「如果有什麼問題的話,請告訴我好嗎?」
「問題嗎……」
我邊思考邊開口回道。的確是有幾個問題。
「第一點,我畢竟還是個新人作家,實在沒有教人怎麼寫小說的手腕……例如你剛剛盛讚的角色塑造,我大多不是靠理論而是靠感覺去描寫角色,所以要說能否順利指導別人寫作……」
「只要在老師辦得到的範圍內指導我就夠了,拜託您。」
「另外還有一件事……」
「請說。」
「我不確定能不能空出時間……」
雖然繞了個圈子,不過意思就是我很忙。
其實最近補習班的打工排得很滿,讓我連騰出寫作的時間都相當困難。畢竟我正處於小說依然賣得不怎麼樣導致無法減少打工時間,還得靠著去學生餐廳吃和風蘿蔔泥燉雞苦撐的狀態。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要騰出指導她怎麼寫小說的時間,既然不能減少打工時數,就只能縮減自己的寫作時間。我實在很想避免這種事。
「因為我是兼職作家,另外還有打工的工作。」
我說出自己的難處後,紫小姐依然是先短暫地思考後才開口回答:
「那麼,能否用打工的形式委託老師指導我呢?」
「什麼?」
「我會定期支付報酬給老師。」
「報酬……紫小姐還是學生吧?你手邊有能運用的金錢嗎?」
仔細詢問過後,她似乎是有。
她的祖父在幾年前去世,那時候賣掉鄉下土地所得到的遺產,似乎有一部分給予身為孫女的紫小姐。她表示,因為那超乎學生該運用的金額,所以她沒有使用、一直存在銀行裡。看來她真的是個良家大小姐呢,她表示要用這筆存款付我的報酬。
「但是,把這麼重要的錢用在這種地方實在……」
「沒有比讓物實老師指導我寫小說更重要的事。」
紫小姐再次如此斷言。
接著她講出一個以報酬來說非常不上不下的金額。既不是多到會讓我猶豫是否要接受的額度,但也沒有少到會讓我不想接受委託。如果能得到這筆錢,就算減少補習班的打工時數來陪她,依然能讓我自己寫作的時間增加——那正是巧妙得讓我這樣想的金額。在這個時間點,其實我內心的天秤已經大大傾斜了。
「我……」
她微微低下頭。
那對凜然的雙眼裡浮現一絲陰霾。
「我想要學習如何寫作小說。當我初次想要動筆寫小說時,最先擋在面前的,就是『自己有多麼無知』這面牆。這是我第一次知道空有『想要寫』的衝動是不夠的,我根本沒有做好任何一項寫小說所需的準備。」
紫小姐抬起頭。
「但我還是想要寫,不得不寫出來。如果不能寫出這個故事,只是一直將它收藏在腦中,那我肯定會瘋掉。」
紫小姐露出痛苦的神色,並用半閉的眼睛看著我。
而我——
非常瞭解她現在的心情。
那股心情,就跟我在高中時期第一次打算寫小說時的心情一模一樣,和我那時很想要寫、很想要寫卻無法隨心所欲寫作時的心情相同。
我將眼前的她與過去的自己重疊在一起。
如果是現在的我,應該能夠拯救當時的我吧?
我從那一天起,究竟進步了多少呢?
「物實老師。」
「啊……是。」
「能不能請老師教我該怎麼寫小說呢?」
她用那雙如同玻璃般閃耀著光芒的雙眼看向我。
「那個……」
天秤的指針已經不再動搖。
「那個,我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
「請問是什麼事?」
「能不能不要叫我『老師』呢?這樣很害羞,會讓我很難做事……」
「您願意指導我嗎?」
「如果你能不稱呼我為『老師』的話。」
那個瞬間,紫小姐的表情突然綻放開來,讓我看到非常美麗的笑容。我甚至覺得那個表情美麗得有些卑鄙。不過兩秒後,她再次恢復成會讓周圍溫度下降的凜然表情。
「那麼,我該怎麼稱呼您呢?」
「用普通的稱呼就好,看你要用姓氏還是名字叫我都可以。」
「物實。」
「…………」
這種稱呼實在不算普通喔。
「這樣不好嗎?」
「那個,加上『先生』的話會比較好……」
「我覺得省略稱謂會比較有親切感。」
「難道紫小姐是在海外長大的嗎?」
總覺得她說話時的語氣和語調都有點奇怪。她那種生硬又充滿敬畏的用詞,跟從課本上學習日語的外國人類似,而且還有微妙的誤差,所以我想說她會不會是在海外長大的。
「不,我從出生就一直住在日本。」
「啊,是這樣啊……」
「不過我也曾被人說過日文很差……」
雖然不知道是誰說的,不過我同意這個說法。也不是發音很奇怪或文法有什麼錯誤,但就是有些地方讓人覺得有誤差。
「那就稱呼您為『物實先生』可以嗎?」
「好的,就這樣吧,麻煩你了。」
「物實先生。」
「是。」
「物實先生。」
「是、是的。」
連續叫了兩次我的名字後,她再次露出笑容。
那時候,我突然覺得自己得要多加注意,雖然根本不知道要注意些什麼,但就是感覺要繃緊神經。我不知為何想起去年爬高尾山的事情。那是條位於山谷邊緣、狹窄又沒有扶手的登山步道,如果沒有注意腳下就會跌落谷底。我不知道自己為何在這時想起那件事,但是有懼高症的我光是回想就足以令我全身發抖。
總而言之,這麼一來我跟她的契約就成立了。
紫依代小姐正式成為我的學生。
「話說回來,紫小姐。」
「什麼事?」
「我在信件中也問過好幾次,紫小姐所想到的點子究竟是……」
「『全世界最有趣的小說』點子對吧?」
「是、是的。」
紫小姐毫不畏懼地說出如此沉重的話
「關於那個點子……我在信件中也問過同樣的事情,在目前的階段你無論如何都不能說出來嗎?」
我在信件中也不斷重複詢問,關於「全世界最有趣的小說」的點子究竟是什麼,但是她堅決不肯回答。
紫小姐一如往常般停頓一下才開口。
「並不是不能說。」
「所以是?」
「並不是不能說,只是我無法順利地表達出來而已。我一直在思考用話語傳達『全世界最有趣的小說』內容時,究竟要從哪裡說起才行,而且是拚命在思考這件事。但是,不論我怎麼想都無法得到答案。我完全不知道究竟該從哪裡說起。當物實先生在信中問我時,我就想要回答,也打算要回答。接著,我一直在想該怎麼回答才好。然而我花了兩天持續思考卻依舊找不到答案,所以我覺得再這樣下去,不論經過多久我都無法回信,不得已只好放棄回答。」
「哈哈……」
也就是說,她雖然有個不得了的點子,卻無法順利整理好並開口講出來。我可以懂那種感覺,在思考情節時肯定有一段這種時期。雖然要怎麼從這種狀況下轉換成具體的文字就是小說家的工作,然而不是小說家的她似乎還做不到。
「其實我曾經一度硬是將那個點子寫成筆記,並拿給身邊的人看過。」
「哦?對方的反應如何?」
「雖然的確有得到回應……但是那跟我想寫的東西完全不一樣。這也是當然的。勉強自己寫出來的那份筆記,跟我腦中描繪的東西已經完全不一樣……」
「能讓我看看那份筆記嗎?」
紫小姐用力搖頭。她皺著眉頭,用眼神告訴我她辦不到。
「這樣啊,畢竟我也沒辦法勉強你。不過,若是有能當成起點的東西,不管是什麼都好,不需要太具體,就算只是一種印象或想法也無所謂……例如種類是奇幻或是科幻,真的只有一句話也好。」
「如果要用一句話形容……」
不過在她回答前我就發現了——也對,不能要她用一句話去形容。
紫小姐保持凜然的表情,說出根本不具體,做為印象或想法太過飄渺,但是比任何事物都更加絶對而且無法動搖,完全如同我料想的一句話。
「那就是『全世界最有趣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