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杯清香純洌的酒端到霓凰郡主眼前時,她並沒有任何遲疑地伸手接住,抬頭向敬酒人輕輕一笑。
越貴妃保養得細膩白皙的指尖在空中劃過小小的弧線,收回到身前,卻步後退的優美身姿上,紫羅鳳裙微微飄蕩,馨香的空氣中環佩輕響。
她也是雲南人,遠離故土進入宮廷已有三十五年,一次也未得再回家鄉。
當她向郡主細細打聽故園風物時,眼波中輕漾著的,仿佛還是二八少女的悠悠情懷。
因為這滿眸的懷舊離愁,霓凰郡主放鬆了剛才在皇后宮中緊繃起來的神經。
「翠湖邊年年鷗鳥回棲,景致並無大變,只是環岸植了垂柳,添了不少的柔美之意。
娘娘所說的翠雲亭也還在,不過遮隱寺失了一次火,已經移址另建了。」霓凰舉杯就唇,卻也不飲,只是略沾了沾,便又繼續道,「至於娘娘提起的那個解簽高僧,霓凰就未曾見過了。」
「這大概都是機緣吧。
那高僧解的簽實是靈驗,若他還在,倒可求問一下郡主的終身到底歸於何處。」越貴妃淡淡說著,看郡主停杯,卻也並不急著相勸,反而笑生雙靨,自飲了一杯。
她當年本是豔冠後宮的絕麗女子,再加上服飾華美,妝容精緻,這一笑之下,仍有些傾國傾城的餘韻,只不過那眉梢眼角悄然爬上的細紋,卻是時間如刀刻般的痕跡,誰也擋它不住。
「娘娘如此思念故園,何不奏請聖上,歸省一次呢?」
「本宮比不得皇后娘娘,金陵城就是娘家……從雲南到帝都,路途迢迢,除非是伴駕隨行,或許還有回去看看的希望,要想請旨准我單獨歸省,恐怕還沒這個規矩。
只盼著將來……」話到此處,越貴妃突然覺得不妥,忙咽住了。
霓凰郡主儘管明白,也當作不留意,讓這句話從耳邊溜走。
一個貴妃,雖不能離開深宮跋山涉水去省親,但若是將來太子登基,奉母后出巡便不是難事了,只不過這樣的將來,是建立在老皇駕崩的前提上的,當然不敢隨便掛在嘴上。
不過就算不明說,身為太子生母的她,在沒有意外發生的情況下,遲早會等來這樣的一天。
可惜的是,皇家風雲多變,會不會有意外發生,實在是世上最難預料的事情。
至少,目前譽王蕭景桓的存在,就是紮在她母子眼中的一根刺。
譽王生母低微早逝,序齒又在太子之後,本無奪嫡的資格,無奈他自幼養在皇后宮中,被無子的皇后視為已出。
雖然現在的國舅爺生性閒散,掛著個虛職過神仙日子,但言老太師當年留下的門生故舊,依然是皇后的一大勢力。
再加上譽王本人又聰明倜儻,最會討皇帝開心,故則得到諸般殊寵,待遇明顯超出其他皇子,直逼太子。
浸淫後宮數十年,以昭容之身進位為貴妃的這位婦人,非常清楚自己安穩富貴、再也勿須耗費心神的日子還遠遠沒有到來。
「霓凰,你這次入京,可能長住麼?本宮就盼著有你這樣的家鄉人,能時常說說話……」
「近來南境還算安寧,青弟襲爵受了王印後,我自在多了。
大約還要再盤桓一月半月的吧。」
「這麼快就走?」越貴妃神情驚訝,「擇定了郡馬,大婚也要準備的啊。」
霓凰輕飄飄一笑,也不否認,隨口道:「若能擇定再說吧。」
「郡主不是尋常女子,這京華風物,確是對你沒什麼吸引力,倒是南邊那滿川煙草,廣袤密林,還更對你的脾氣些。」
霓凰聽了這話,倒大是順耳,不由笑道:「娘娘入京這麼久,卻還是有些我們雲南女子的性情呢。」
「年輕時的意氣風發,誰沒有過?只是在這深宮消磨了多年,半分也剩不下了。」越貴妃搖頭歎息道,「就拿今日來說,本宮何嘗不想只與郡主敍談家鄉,抒展情懷,只可惜……就算我說只是敍舊,只怕郡主也不肯信吧?」
霓凰郡主深深看她一眼,眸色微凝,半晌後方簡單答了個「是」字。
「那本宮就不多兜圈子了,」越貴妃神色端凝,語調也變得更加認真,「此次擇婿大會入選的司馬雷公子,是太子親自遍訪京都士子選出來的人,文武雙全,才德俱佳。
雖說武技上稍遜郡主一籌,但你已是那般的高手,何必要選個武癡做夫君呢?本宮可以保證,這位司馬公子絕對可為郡主良配。
何況你我原本同鄉同源,太子對你也甚是敬重,這種時候,還請郡主多多支持太子才是。」
霓凰郡主靜靜等她說完,方笑了笑道:「太子是儲君,我雲南穆府今日如何效忠皇上,來日太子登基後便會如何效忠新君,這一點請娘娘不必憂慮。
至於選婿一事,陛下已定好章程,司馬公子那般優秀,有什麼好擔心的。」
聽了這一番不軟不硬的回絕,越貴妃竟然只挑了挑眉,便失笑了起來:「其實早就明白必會得此答案,卻還是要當面問上一問,我們雲南人的倔性,果然是改不了的。
好,郡主如此坦誠作答,本宮又何必強求,敬你一杯,權當致歉,郡主如不介意方才的冒昧,請幹了這杯酒,你我將來再見面,絕對只談故園舊景,不再提這些朝事煩憂。」
越貴妃以袖掩杯,仰首而盡,霓凰也不好堅持不飲,何況此地雖也是宮中,但畢竟不是皇后的正陽宮,故而看著那小小一杯,慢慢也就喝了下去。
見她酒液入喉,越貴妃眸中居然微露哀色,但眉宇間那抹堅定卻未嘗稍改,手執薄薄冰刃親自切剖甘橙時,動作也極是安穩,俐落地去皮取瓤,親手遞到霓凰郡主面前。
「這是家鄉的甘橙?」霓凰嘗了一口,有些訝異。
「是啊。
甘橙無足,卻能遠達京都,本宮雖然有腳,卻難踏故士……」越貴妃面色略見悲戚,似在思鄉,又似別有情懷。
「娘娘不必……」霓凰正要相勸,一個女官出現在階前,稟道:「貴妃娘娘,太子與司馬公子求見。」
「喲,這真是巧了,」越貴妃忖掌笑道,「我忘了曾叫他帶司馬公子來給我看看的,適逢郡主在此,不妨順便就見見吧?」
霓凰郡主心中頓起疑雲,卻又想不出對方到底要使出何等手段,微一猶豫間,太子已帶著個長身玉立的華衣公子走了進來,笑呵呵地上前相見,又命司馬雷向郡主行禮。
武試那麼多天,又一起在武英殿赴過禦宴,霓凰郡主當然不是第一次見司馬雷。
可與前幾次不同的是,這個男子稍稍靠前,眼神微一接觸,她便覺得心中突然一蕩。
閉了閉眼睛,屏息定神後,霓凰敏銳地察覺到了自己目前的危險處境。
本來有些托大,自認為武功實力不怕人用強,卻沒料到對方根本不用強,只是不知在何處做了手腳,竟能引動自己的心神。
若是因為自己把持不住引發了什麼後果,將來沒有證據,那是百口莫辯,就連皇上也不會相信誰能強行把自己怎麼樣了。
所以當務之急,應是儘快離開此地。
「娘娘,霓凰突然想起有件急事,先告辭了。」匆匆一語後,霓凰郡主轉身就走。
「郡主……」司馬雷的手剛伸出一半,又不由自主地停住,回頭看看太子,被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只得一咬牙,鼓起勇氣追過去,一把握住了霓凰郡主的手臂。
「放肆!」霓凰轉身提氣,想要震開臂上的手掌,眼神交匯間,神思又是一陣恍惚,連握在臂腕間的掌心也由滾燙變為溫暖,就好象自己每每獨立沙場,風霜撲面時所渴求的那種溫暖一樣。
「司馬,郡主好象累了,你扶她去休息一會兒……」越貴妃的聲音遙遙傳來,陰陰冷冷的。
太子後退了兩步,看著司馬雷挽住了郡主的腰身,看著一抹痛苦、矛盾而又溫柔的神情掠過那張清麗的臉,心中也略有一絲不忍,將臉轉了過去。
喧鬧呼吒之聲便在此時傳來。
越貴妃猛地站了起來。
她立於臺階之上,看得更遠,已能夠清楚地瞧見一道人影快速奔進,沿路試圖阻攔的宮人們被打得人仰馬翻,根本減不緩他絲毫來勢,竟被他直沖了起來,一掌劈向司馬雷。
靖王雖很少出手,但武功絕對不是一般未曆戰陣的人所能想像的厲辣,司馬雷一來心虛,二來也不太敢跟皇子動手,三來實力原本較弱,連退幾步,便被逼開了數丈之遠。
「景琰!你實在放肆大膽,我的昭仁宮也是你擅闖的?」越貴妃此時已看清靖王是獨自前來,立即上前怒斥道,「出手傷人,你要造反麼?」
靖王視線一掃,已注意到郡主雙眸迷濛,足下虛軟,雖不完全明白,卻也猜到了大半,只覺越妃母子實在是行跡醜惡,根本不願與她對辯,直接上前點住郡主身上幾大要穴,一把將她扛上肩頭。
太子驚怒交加,連聲喝罵著命令手下侍衛將蕭景琰團團圍了起來,內圈手執鋼刀,外圈竟架出了弓箭。
「景琰,你竟敢闖入母妃宮中搶奪郡主,所幸有本太子在此護駕,快放下郡主,也許看在兄弟情面上,我不去向父皇稟告……」
蕭景琰冷冷瞧了他一眼,還是理也不理,逕自向前邁步。
圍著他的侍衛不由地跟著移動,紛紛向太子投來詢問的眼神。
可是蕭景宣此時真是左右為難。
這個兄弟是征戰殺伐之人,一般場面鎮不住他,可真要亂箭齊發將一個皇子射死在昭仁宮內,那可也不是一件小事,何況他背上還有個霓凰郡主,難不成一齊射了?但若是不困住他,讓他這樣沖了出去,事情一樣會鬧得不可收拾,左思右想沒有萬全之策,不由將目光投向了母親。
越貴妃豔麗的紅唇抿了起來,從齒間迸出了兩個字:「放箭!」
「母妃!」
「放箭!」越貴妃聲調極低,但語音淩厲,「最起碼,讓死人不說話,我們才有多說話的機會!」
太子一凜,立即向前趕了幾步,高聲道:「靖王闖宮刺殺母妃,謀害郡主,立予射殺!」
侍衛們猶豫了一下,但畢竟太子是他們的主子,當即搭箭入弓,一時箭矢如雨。
靖王上前一步,飛足踹翻一個侍衛,將他的單刀挑到自己手中,一舞刀光如雪,擊落了第一波箭攻,乘著空隙,向左拼殺至階前,將郡主放在地上,又擋落追擊而至的第二波箭雨,突然翻身躍起,在空中幾個縱躍,左劈右砍,專朝侍衛密集之處落足,打亂了弓箭手的站位,帶刀侍衛們又不是他的對手,一團混戰中只見他的人影又猛地沖天而起,一掠一沖,正看得發愣的太子突覺頸上一涼,一柄利刃已架在頸上,寒氣磣膚。
「都住手!」靖王的聲音並不大,但全場已隨之而凝固。
越貴妃全身顫抖,咬牙怒道:「蕭景琰,你竟敢……」
「三軍之中,斬將奪帥,本是我常做的事,」靖王冷冷一笑,出言傲氣如霜,「太子殿下站的離我太近了些。」
「景琰!你到底想怎樣?」太子顫聲道。
「將郡主送過來,讓我們兩個出宮。」
越貴妃目光寒冷如冰,哼了一聲道:「如果本宮說不呢?難道你敢殺太子不成?」
「貴妃娘娘想拿太子跟我賭麼?」蕭景琰的聲音裏,也沒有絲毫的溫度,太子心頭狂跳,不由叫了一聲「母妃!」
越貴妃面如寒霜,胸口卻不停地起伏著,顯然是正在激烈思考。
正當她秀眉一擰,準備張嘴開言時,外院門口突然傳來高亢急促的傳報聲:「太皇太后駕到——」
越貴妃心頭一涼,絕望的寒栗滾過背心。
但只用力閉了閉眼睛後,她還是快速恢復了鎮定,第一句話就沖著司馬雷道:「你馬上從後面出宮,記住,今天你根本未曾踏入昭仁宮半步!」
司馬雷呆了一呆,有些茫然無措的左右看看,這才一醒神,一溜煙地向後面跑去。
「景琰,」越貴妃隨即快步走下臺階,語速極快地道,「你也聽著,今天太子沒有放箭射你們,你也沒有把刀架在太子脖子上,明白麼?」
靖王目光一閃,沒有答言。
「刀脅太子,與箭射皇子一樣,都不是陛下愛聽的話。
本宮不想你們同歸於盡。
至於其他的事,我們就各憑本事,讓陛下來聖裁吧。」越貴妃清冷地一笑,「你是聰明人,知道這是于你也有利的交易,何樂而不為呢?」
靖王面色不動,但手中的刀卻慢慢離開了太子的頸項,被輕擲於地。
太皇太后蒼老的身影,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了內院的月亮門外,而站在她身邊的,除了一臉迷惑的景甯公主外,還有一位鳳冠黃袍,容顏高貴端莊的女人。
那便是正陽宮的主人——當朝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