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蒙摯這番交談,雖然還是有很多話咽在口中沒有說,但梅長蘇已有些神思倦怠,懨懨地伏在桌上小憩了片刻。
飛流進來時見他一動不動地趴著,頓時大驚,正想閃身過去查看,蒙摯因為不想讓他吵醒梅長蘇而伸手攔阻了一下,立即便惹惱了這個少年,一道掌影劈來,蒙摯也只好被迫接著,兩人閃電般過了幾招,動靜雖然不大,但氣虛淺眠的梅長蘇早已被驚醒,無奈地又坐直了身子。
「蘇哥哥!」飛流立即丟開蒙摯奔了過去,倒讓這位禁軍大統領一陣心驚。
梅長蘇向少年露出笑容,伸手接過他從袖袋中摸出遞來的水梨,抬眼見蒙摯神情怔仲,不禁問道:「蒙大哥,怎麼了?」
蒙摯仔細地看了飛流一眼,道:「雖然我未盡全力,也不會傷他,但明明在交手之中,他卻能立即退出,而且身法流暢,毫無可以趁機進襲的漏洞,氣息也未見任何波動,實在令人驚詫。」
梅長蘇不懷好意地嘲笑道:「心驚肉跳了吧?當心你這大樑第一高手的名頭,遲早被我家飛流奪去。」
「這個還早,還早,」蒙摯豪氣一湧,放聲笑道,「我不敢小看這個孩子,卻也不會怕他。
知道世上還有這樣的武功存在,于我也大有助益。
不過看他身法招式,十分奇詭陰毒,怎麼內息中卻有舒陽之象呢?」
「他原來習的心法過於傷身,強行練成後雖然威力兇猛,卻會損折壽數。
所以現在改習一種熙日訣,可化他體內陰毒之氣。」梅長辦簡單解釋道。
雖然他說得輕鬆,但蒙摯卻知一個人要重新改修心法是必須毀之而後立的事,想來飛流定然受過幾乎奪命的重傷,才能這樣置於死地而後生,而那熙日訣名字雖然陌生,可是從飛流所練的功效來看,也必定是極高級的內功心法,不知是何人傳於飛流的。
不過象這樣神奇的武學定然牽扯到一些不為人知的江湖隱秘,故而儘管與梅長蘇關係親厚,但蒙摯分毫也沒有想過要深入探聽,只是細細回想著飛流方才的內力性質,自己暗暗琢磨。
「吃!」飛流雖然知道這兩人是在談自己,但卻沒有興趣仔細去聽,見蘇哥哥只咬了那水梨一口就停了手,便扯著他的袖子又催了一句。
梅長蘇朝他溫和地笑了笑,低下頭一口一口慢慢地吃著那個水梨,蒙摯見他吃的香甜,也笑著逗飛流道:「我是客人哦,不給我吃一個?」
飛流猶豫了一下,他其實是很不喜歡這個自己打不過的大叔的,但看蘇哥哥待他的態度,卻也明白這個是自己人,想了想還是沒辦法,冷著臉從袖袋裏又摸了一隻梨出來,拋了過去。
蒙摯一把接住咬了一口,不由愣了一下,但在看到梅長蘇含笑的眼神後,又若無其事地大口吃了起來。
鄰近的竹屋裏這時傳來一縷悠悠笛聲,婉轉清揚,令人心緒如洗。
飛流在樂聲中身形一閃,如同無翼之鳥一般飄出了窗口,又縱躍入樹冠之間。
「這孩子,大概是拿水煮著解凍的吧,」蒙摯拎著已啃得差不多的梨核,搖頭歎到,「水梨本來就不甜,被他這一煮,跟嚼嫩木頭一樣。」
梅長蘇卻似沒聽見他說話一般,將身子倚靠在青竹絲纏編的竹椅上,眼瞼微微垂著,靜靜地聆聽經風而來愈見清幽的笛聲,直至一曲終了,方長歎一聲道:「我入得京來,為的是龍爭虎鬥,搏一方寬闊天地,十三叔此曲過哀了。」
蒙摯眉睫方動,相隔兩道竹籬的鄰屋已走出一個清瘦的老者,一身青衫,襯著竹林深中漾出的朦朦霧氣,給人一種看不清的感覺。
來到這邊屋外,卻先不進屋,而是撩衣跪倒在階前,沉聲道:「十三再見小主人,思及過往,心中悲戚,不想擾了小主人心緒,實在該死。」
梅長蘇眸中也微露懷念之色,低低道:「十三叔當知我心,此時不願受禮,快請進來。」
老者神色哀肅,起身進門,看著梅長蘇削瘦清瘐的形容,鬚髮皆顫,顯然是激動不已。
蒙摯當日曾是赤焰舊屬,知道林殊母親身邊有位禦封樂師,他在金陵供職多年,也聽過妙音坊制曲奇人十三先生的名頭,但卻從來沒有把這兩人聯繫起來過,此時見到此情此景,心中悟然之餘,也自是震撼。
梅長蘇平靜了一下心情,抬手示意十三走近幾步,仰首對蒙摯道:「蒙大哥,這位十三先生是我林府舊人,日後在金陵城內,還靠你這大統領多多關照。」
蒙摯明白他的意思,點了點頭道:「妙音坊對吧?我會注意照應的。」
「那就先多謝了,」梅長蘇輕笑一聲,「蒙大哥出來的也久了,我們接下來要商量些作奸犯科的事,大統領不妨避一避嫌?」
蒙摯哼了一聲,道:「我偏要聽你的機密,你待怎樣?」
梅長蘇慢慢垂下頭去,良久無語,半晌後方道:「必要的時候,我利用起你的力量是毫不客氣的,但無論如何,我還是希望你只幫我做些沒有風險的事情,畢竟你得到現在的地位也實在不易……」
蒙摯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要聽實話麼?」
「蒙大哥……」
「我確是很看重自己現在的地位和身份,若你不回來,這些對我來說還算重要,」蒙摯目光堅定,如鐵鑄般分毫不動,「可是小殊,既然你已回來,現在再撇也撇不清了。」
梅長蘇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眸中已清平如水,甚至不再多看蒙摯一眼,轉頭對十三先生道:「十三叔,我傳訊給你查的事情,你已查清了麼?」
「是,」十三先生恭聲道,「紅袖招的秦般若,是三十年前滅國的滑族末代公主所收的徒兒,在譽王幕中甚得信任。
十三已查出共有十五位朝臣的姬妾都是她的手下,這是名單……她的情報網也甚是縝密,不過宮羽已成功在她的網中安插進了我們的人手,只要小主人下令,十三有信心可以摧毀她的勢力。」
蒙摯皺眉道:「通過內闈來監控朝臣,譽王的花樣還真比太子多。」
「你以為太子少麼?」梅少蘇瞥了他一眼,又轉頭道,「秦般若你們先不要動她,有些資訊我不方便直接傳給譽王,還要麻煩她代勞呢。
你回去跟宮羽商量一下,我這裏有兩份重要情報,你們想辦法讓她查獲。」
「請小主人示下。」
「一,懸鏡使夏冬在回京路上被人追殺,人皆以為是慶國公指使,其實不然。
那些死士殺手受雇于天泉山莊,由莊主卓鼎風直接指派。
二,進京告狀那對老夫婦,明明年老體衰,居然還能躲過豪族雇人追殺,一路逃亡過四州之地,進入江左界內,這並非是因為他們好運遇到了一位義士,而是還另有人暗中保護。」梅長蘇稍稍停頓,抿緊了嘴角,「這些背後確保他們能夠入京遞狀的人,也是受遣於天泉山莊。」
「啊?」旁聽的蒙摯一頭霧水,明知不該多口,還是忍不住問道,「這怎麼回事啊?」
「單看這兩條相互矛盾的情報,是容易讓人糊塗,」梅長蘇笑道,「我來解釋給你聽。
一提到天泉山莊卓家,你會想到朝中的誰?」
「當然是甯國侯謝玉。
這兩家共有一個兒子後,交情好的不得了。」
「卓鼎風本是江湖人,他插手這件事,必定是受謝玉之托。
你想,謝玉通過卓家護送一對苦主入京狀告慶國公,感覺是不是很奇怪?」
蒙摯沉吟著道:「是啊……雖然謝玉表面中立,但他那世子謝弼分明是在為譽王效力,謝家怎麼會送人入京狀告譽王甚為倚重的慶國公呢?除非……」蒙摯倒吸一口氣,心中突然一亮,「除非謝玉實際上是太子的人!」
梅長蘇微笑道:「濱州侵地案並不難查,就算換個平庸的人去也一樣很容易查清。
可惜皇上偏偏派了夏冬。
結果她不僅查明了侵地案的始末,甚至還在無意中查到了暗中護送那老夫婦入京的是卓鼎風派來的人。
跟你一樣,她當然立即聯想到了謝家,也當然立即意識到謝玉實際上已是太子的羽翼。
可這時謝玉還很想保持現在腳踏兩隻船的大好局面,為了不讓譽王知道他在侵地案中所扮演的角色,只好破釜沉舟,想搶在夏冬回京之前滅口。」
蒙摯眉關緊鎖,歎道:「其實他根本不必如此的……」
「沒錯,其實他根本不必如此,」梅長蘇眸色深沉,「因為懸鏡使一向不直接涉入黨爭,夏冬就算知道了,她也不會說出來……謝玉自己卷身其中,當局者迷,竟然一時沒有看透……」
「夏冬現在知道謝玉是暗殺她的幕後人嗎?」
「知道……」
「又是你想辦法告訴她的吧?」蒙摯嘿嘿一笑。
「就算我不提醒,她自己也會查清的。」
「真是奇怪,既然夏冬知道是謝玉想要殺人滅口,怎麼她回京這麼久,還是半個字也沒有吐露?這可不象她那個火辣辣不肯吃虧的脾氣啊。」
梅長蘇輕歎一聲,幽幽道:「我本來也希望由她說出來,後來細細一想,才明白她為何閉口不言……」
「你知道原因?」
「當年聶鋒戰死,護送他的殘屍回京交給夏冬的人就是謝玉……為了這份人情,夏冬必會原諒他一次……」
蒙摯胸口悶悶的一痛,當年慘烈的結局雖然他知道,但具體情形到底是怎樣,他卻一直不清楚,也一直不敢問,此時聽梅長蘇提起聶鋒,雖然那口氣淡淡的,他的表情也甚是平靜,但蒙摯不知道為什麼,卻覺得沒來由地一陣心悸,仿佛是透過了那層薄薄的肌膚,窺見了地獄猙獰的一角,灼灼的影像一晃,便不敢再看。
「既然夏冬不肯說,那就我來說好了,」梅長蘇依然靜靜地繼續,似乎沒有情緒的起落,「謝玉左右逢源的日子實在舒服,可惜就要結束了。
既然他選擇了太子,那我就要讓譽王知道,在他所要對付的敵人中,還有這樣一位不能放過的朝廷柱石……」
蒙摯重重地點了點頭,「這個謝玉,實在是心機深沉。
不過小殊,你單單只放這兩條情報出去,譽王想得明白嗎?」
「你放心,」梅長蘇淺淺一笑,「那位秦姑娘聰慧無雙,心思細密,最是擅長利用少量情報分析出最切實的結論,這兩條情報對她來說已經足夠了。
可惜她選了譽王實現自己的野心,否則倒真是一個難得的人才。」
「還說呢,她再聰慧,如今還不是被你算計?」
梅長蘇搖頭道:「她在明,我在暗,縱然一時占了勝場,我也不敢太過托大。」說著又轉頭叮囑一直在旁肅手靜聽的十三先生道:「你們放出情報時也要小心,內容的多少還有放出的時機都很重要,秦般若極是精明,切不可大意。」
「是。」十三先生俯首道,「十三定不辱命。」
「好。」梅長蘇微露疲色,站起身來,「如果有什麼事,按老方法聯繫我。
十三叔請回吧。」
十三先生躬身施禮,退後幾步,又想起什麼似的停了一下,從懷中摸出一個繡花荷包,雙手遞上道:「小主人到這京師虎狼之地,一定睡不安穩,這是宮羽花了數月時間調配出來的安眠香,知我今天進見小主人,便托我帶來,請小主人不要嫌棄她一番心意,睡前焚上一片,能得一好夢。」
梅長蘇靜靜地站立了片刻,素白的面容上看不出什麼波動,但默然片刻後,他還是慢慢伸出手接過了那荷包,看也不看地籠進了袖中,淡淡道:「好,替我謝宮羽一聲。」
十三先生再次施禮,退出了竹屋,很快就消失在了竹林迷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