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黎綱便帶著一個二十多歲的漢子進來,那年輕人一身粗布麻衣,莊稼漢的打扮,生得眉目開闊,很是健壯,來到梅長蘇面前便抱拳行禮,道:「童路拜見宗主。」
童路原本就是務農之人,因妹妹被惡霸看中,家遭橫禍,幸為江左盟所救,現在老母弱妹都在廊州,他本人因為資質聰明,性情堅韌,幾年前被梅長蘇看中,派到了金陵。
十三先生在樂界畢竟名聲顯著,不好常來常往,所以伶俐可靠的童路便是最佳的傳信之人,幾乎每隔一天都要以送菜之名來蘇府一趟。
「辛苦了,坐著說話。」梅長蘇輕輕抬了抬手,「牢裏有新的動向嗎?」
「是,」童路口齒便捷地道,「他們已經找到了合適的人。
由齊敏手下最心腹的一個叫吳小乙的班頭一手經辦。
人現在就關在吳小乙的家裏,確有七八分長得象何文新,只是瘦些,現在正好酒好肉調理著。
何文新在牢裏到底吃了些苦頭,面容也不似以前那樣白胖,到時候人頭落地,只怕能夠瞞得過去。
文遠伯萬萬沒想過他們有這手,再加上他本來對何文新也不是特別熟悉,即便是要來現場觀斬,也是看不出什麼破綻的。」
「嗯,」梅長蘇沉吟了一下道,「那個吳小乙,替死者的家屬,牢裏的獄卒,全都要盯緊,但切不可被人察覺。
何文新被替換出牢後,會立即被送出京城避禍,到時千萬不可跟丟了。」
「是。
」
「刑部以前暗換死囚的舊案,查出了幾個?」
「已查出七樁能拿到人證物證的。」
「再繼續努力,務必要掌握到最要害的證人。」
「是。」
「告訴宮羽要留心秦般若,不能讓她察覺到有人在追查刑部舊案。」
「是。」
說了這些話,梅長蘇覺得眼前微微發黑,忙閉目調息了一下。
吏部刑部,暫且還可以讓他們過個好年,明春行刑之日,方會上演好戲,只希望到時這個不爭氣的身體,千萬不要出狀況才好。
「宗主……」童路見他面色發白,十分地擔心,小聲問道,「要叫晏大夫過來嗎?」
「不用……晏大夫只會讓我吃補藥,」梅長蘇笑了笑,「沒事的。
十三先生還有別的事要告訴我嗎?」
「有。
從運河青舵和腳行幫那邊得來的消息,近幾個月來,有不同的貨主通過不同的途徑陸陸續續從雜貨中夾帶火藥運送入京,雖然每次的量都不大,但積起來怕也有兩百斤了。
腳行的兄弟們暫時都裝作沒發現一樣,只暗暗通報了十三先生,現在先生尚在追查這些貨主之間是否有聯繫,等有了進一步的消息,再向宗主稟報。」
「大批量的火藥?」梅長蘇皺了皺眉,「與江南霹靂堂有關嗎?」
「目前還沒發現有什麼關聯。」
「這些火藥入京後存在何處?」
童路頭一低,面有愧色,「收貨人實在太小心,也太狡猾了,轉了幾手後,我們居然追丟了……」
梅長蘇不由坐直了身子:「也就是說,這批火藥現在下落不明?」
「是……火藥之事,看來像是江湖紛爭,應與我們無關,所以原本十三先生不想驚動宗主的。
但現在火藥的去向不明,會用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宗主你又常在京城裏四處走動,我們怕萬一……」
「京城這麼大,哪里有這麼倒楣的?」梅長蘇不由一笑,「你們留心查看好了,但也不必過於擔心。」
「是。」童路應了一聲,從懷裏摸了半天,摸出一隻手掌般大小的靈貂來,那小東西擺著尾巴,歪著頭看見梅長蘇,攸地鑽進了他的懷裏。
「你把小靈帶來做什麼?」
「這個……宮羽姑娘說,小靈這幾天要跟著宗主。」童路低著頭道,「它對火藥最敏感,有一點點味道就會不停地亂動,宗主帶著它,不管去什麼地方,宮姑娘也放心些。」
梅長蘇搖頭失笑,但也知他們都是一片好心,看童路的神情,想必也因為追失火藥一事被宮羽罵得奇慘,不忍再讓他為難,便點頭道:「也好,小靈很乖,就留幾天好了。」
童路的臉上立即展開笑容,一抱拳道:「謝宗主!」
「謝我什麼?」梅長蘇好笑地擺了擺手,「好了,你也早些回去,跟十三先生……還有宮羽姑娘說,我的病已經好的七七八八,他們可以停止跟廊州那邊告狀了……」
「呃……」童路臉上陣青陣白,「我們沒有……」
梅長蘇聽也不聽,閉起眼睛已開始養神,童路不敢多說,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偷偷吐了一下舌頭。
小靈眨著黑豆似的小眼睛,爬啊爬的爬到梅長蘇肩上,用小爪子撓了撓他的耳垂,好半天沒有得到回應,悶悶地又爬回他的衣襟裏窩著睡覺了。
兩隻手指突然伸了過來,一下子捏住了小靈的耳朵,將它拎在空中,小東西猝不及防,嚇得身子拼命扭動,兩隻小肥腿交替蹬著,發出「吱吱」的碎碎叫聲。
梅長蘇睜開眼睛,溫言道:「飛流,什麼事?」
「那三個!」
「哦,」梅長蘇揉了揉兩邊太陽穴,振作了一下精神,「你去帶他們進來吧。」
「好!」飛流一鬆手,小靈從半空中直跌在梅長蘇的肚子上,雖然不會受傷,卻受驚非小,委屈地蜷成一團,嗚嗚低叫著不敢動彈。
「好了,不怕,飛流喜歡你而已……」梅長蘇笑著撫摸了它一會兒,才重新放回暖暖的懷裏,「你晚上跟飛流一起睡好不好?」
幸而小靈聽不懂他的話,仍是眨著黑珠小眼,沒有被嚇暈過去。
這時階前響起腳步聲,輕重不一,節奏也不一樣,就如同他們各自的性格那般迥異。
「蘇兄,你好些了嗎?」進來第一個開口的人當然是言豫津,「我帶了幾筐最新從嶺南運來的柑橘,生病時嘴裏覺得苦,吃那個最舒服了。」
「你別這麼吵,」蕭景睿皺著眉推了他一把,再看看梅長蘇蒼白的面色,擔心地道,「蘇兄不要起來,坐著就好,這個節氣犯病不是小事,大夫的藥效驗嗎?」
「都好的差不多了,難為你們過來看我。」梅長蘇微笑道,「快來坐吧,好久沒跟你們聊過了。」
三人走近幾步,在旁邊的椅子上各自落坐。
小靈突然在衣襟裏亂動起來,小爪子抓來抓去的,梅長蘇不禁心中一動。
「溫泉泡著真是舒服,蘇兄也該去試試,對身體很有好處的。」言豫津一邊說著,一邊從袖中拿了幾個柑橘放在桌上,「那幾筐他們搬到後面去了,我順便先拿幾個過來你嘗嘗,這個皮薄,又很好剝,汁多味甜,蘇兄一定喜歡,我準備明天春天在自己院子裏也栽幾棵……」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謝弼白了他一眼,「你讀過書沒有?要真栽在你家裏,說不定結出來的是苦瓜……」
蕭景睿與梅長蘇一起笑了出來,後者伸出手拿過一個柑橘,放在鼻間輕輕嗅了一下,清新酸甜的氣息,帶著點霜露的冷意,細察之下,竟還有幾絲淡淡的硝磺之味。
梅長蘇隱隱推測到了一些緣由。
「這橘子很新鮮啊,居然還是從嶺南運過來的?一定是走的官船吧?」
「對啊,是嶺南府直發過來的官船,走富江,中途不需要停檢,當然比漕運的船要快些,這種柑橘京裏的官貴之家都喜歡,整整十船,沒有多久就分完了,搶都搶不到,幸好我爹有預定。」
「是這樣啊……真是承你厚情了。」梅長蘇口中客套,心中卻快速思考著。
原來不止是運河和腳行,居然連官船都能偷偷混雜著搭進火藥,普遍的江湖紛爭,只怕做不到這一點……
小靈還在胸口動著,梅長蘇伸手安撫地拍弄著它,大概因為火藥的味道只是沾惹上的,並不濃烈,它最終安靜了下來,呼呼睡著了。
「蘇兄手冷嗎?要不我來幫你剝吧?」蕭景睿見梅長蘇拿著那個柑橘,半天沒有動作,體貼地問道。
「……哦,不必了,豫津說的對,這個皮很好剝的,」梅長蘇忙剝開金黃色的外皮,將微帶白筋的橘瓣放進嘴裏,一咬,涼涼的汁液便滲滿口腔,果然酸甜適口,味道極是甘爽。
「好吃吧?」言豫津也朝嘴裏塞了幾瓣,「身子烤得暖暖的來吃這個,真是無上的享受啊。」
「你看你,人家蘇兄才吃一口,你倒開始吃第二個了。」謝弼笑道,「你是不是打算把一筐都吃完了再回去?」
「好吃嘛。」言豫津毫不在乎他的嘲笑,轉向梅長蘇,「蘇兄喜歡的話,我回去再多送些過來。」
「這就夠了,我們人不多,大部分都是只愛吃肉的。
不過飛流最愛吃柑橘,我先替他謝謝你。」
言豫津左右看看,「飛流剛還在呢,又不見了?」
「大概到後面玩去了。」梅長蘇看著這位國舅公子,心頭突然一動,用很自然的語調仿若順口說起般道,「你今天怎麼會有空來看我?皇后娘娘也生了病,你不去宮裏探望請安?」
「皇后娘娘病了?」言豫津的驚訝表情看起來確實不是裝的,「不會吧,我昨天才進過宮,見到她還好好的,怎麼今天就病了?」
「可能也是受了風寒吧,」梅長蘇淡淡一笑,「天氣這麼冷,夜裏稍稍失蓋些,就會染上寒氣。
不過宮裏那麼多人侍候照顧,娘娘的病體一定無憂。」
「喔……」言豫津向外看了看天色,「現在太晚了,明天再去請安吧。
如果確實病得重了,我再稟告爹爹叫他回來一趟。」
「怎麼?國舅爺不在京裏?」
「到城外道觀打醮去了。
我爹現在是兩耳不聞紅塵事,只想著求仙問道煉丹,要是沒我這個兒子拖著,他一定把家裏改成道觀。」言豫津無奈地抱怨著,「不過也有好處啦,就是沒人管我,自由自在的。
除了前一陣子我爹突發奇想要把我塞進龍禁尉裏當差以外,平時倒也沒怎麼操心我的前程。」
「象你這種世家少爺,本來就不用操心前程,」謝弼道,「不過你爹倒是真的越來越象方外之人了,一年到頭,連宮裏都沒見他進去過幾次,皇后娘娘怎麼也不過問?」
「不知道……」言豫津歪著頭想了想,「他們兄妹一向不親近你也清楚啊,我爹喜歡清修嘛,如果不是宗祠在京城要照管,他應該會想要住到山裏去呢。」
蕭景睿也道:「要不是你們長得象,誰會看得出你們是父子啊?言伯伯清淡無為,如閑雲野鶴一般,可你卻是個哪里熱鬧哪里湊的惹事精,別說沒半分野鶴的氣質,倒更象只野貓。」
「是,你蕭大公子有氣質,」言豫津聳聳肩道,「我是野貓,你是乖乖的家貓好不好?」
梅長蘇忍不住笑出聲來,「好久沒聽你們拌嘴,還真是親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