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玉獲罪以後,他所直接管理的巡衛營暫由營統歐陽激接管,但由於歐陽激只是個四品參將,管理日常事務還可以,整個軍營的最高指揮權都交給他是絕對不可能的。
為此太子上本,提出巡防營本就該由兵部直接指揮,建議收回此權。
對此提議譽王當然大力反對,認為兵部是個官衙機構,如何指揮?當然還是必須要指定具體人選。
但兵部尚書事務繁多,顯然難兼此任,其他兵部官員資歷不足,也不比歐陽激好多少,故而建議斟選一名三品以上的駐外將領回京領受此職為好。
對於巡防營,梁帝當然遠不如對禁軍那麼重視,可這畢竟也不是一件小事,關係著皇城各中樞機關、各王府侯府、各大臣官邸的平安和它們彼此間的平衡。
太子和譽王爭執不下,他一時也甚難決斷,一拖便拖到了七月底。
七月天氣已非常炎熱,尤其午後蟬躁,更是令人心煩。
梁帝為避暑,日常治事已由武英殿移至逸仙殿,那裏樹木蔥籠,三面流水,是整個宮城最幽涼的所在,但正因為樹木密植,夏蟬也特別多,小太監們日日忙碌,也粘之不盡。
梁帝青年時睡眠極好,沾枕可著,步入老年後卻完全反了過來,只要有些微聲響,便能將他驚醒,惹出一陣暴怒。
前幾天有個小太監因為失手摔了一個杯子攪了梁帝的午睡,就被當場拉出去杖殺。
因此只要午膳過後,隨侍在聖駕周邊的所有人便會立時精神緊張起來。
這一日太子譽王又在朝上發生爭執,梁帝回宮後本就心情不悅,用膳時外面蟬聲又起,頓時眉生怒意。
小太監們嚇得魂不附體,手忙腳亂地拿著粘竿四處打蟬,打到午膳結束,仍然偶有弱弱的蟬鳴在響。
內監總管高湛看見梁帝臉色越來越陰沉,心中直發慌,正沒抓撓時,突然想起一事,趕緊道:「陛下,今日是靜妃娘娘生辰,您不去看看嗎?」
往年靜嬪的壽日都是悄無生息度過的,除了內廷司依制以皇賞為名送來些物品外,跟平常日子沒什麼兩樣,從沒人想過要提醒皇帝,當然就算提醒了皇帝也不會有任何表示。
不過今年她新晉為妃,地位提高了一截,雖然仍舊默默無聞,到底身份不一樣,高湛此時多這句嘴也沒什麼突兀的。
「靜妃的生辰?」梁帝眯了眯眼睛,「例賞都送過去了嗎?」
「回陛下,都送過去了。」
梁帝想了想,站起身來,「她入宮這麼些年,朕也該去看看。
你準備錦緞百匹、珍珠十斛、玉器十件,隨朕一起過去。」
「是。」高湛知道梁帝這一起駕,至少也不會在逸仙殿午歇了,暗暗松一口氣,退出去一面著人準備東西,一面嚴命小太監趁此機會將新蟬打盡,忙亂一陣後重新入殿,服侍梁帝更衣。
靜嬪晉妃位後,仍居住在芷蘿院,不過改院為宮,依制添了內監宮女、服飾器用的配置。
她向來是個淡泊的人,清心知足,一應起居仍然如舊,未見大改,時常還是植弄藥花藥草,修理園林打發時光,把她的芷蘿宮整治得比別處更秀雅別致,清新洗俗。
梁帝出發時,特別命令不要事先去通報。
到了芷蘿宮前,只見宮門主道上的一條長長的香蘿藤廊,綠葉紅實,煞是可愛,臉色立時轉好了許多,帶著高湛悄悄進去,漫步四顧,暑意大消。
「你看,還是靜妃會收拾屋子,這裏氣息溫和清爽,雖不及逸仙殿幽涼,卻令人備感舒適安閒……」梁帝剛誇了一句,突又覺得有些異樣,「可是今天會不會太清靜了些?不是靜妃生辰嗎?就算沒有賀客盈門,至少也該有點兒笑語喧嘩吧?」
「大概是……」高湛努力斟酌著用詞,「靜妃娘娘好靜,未開宴飲,如果賀客們是早上過來的,到現在午後,人也來去的差不多了,故而安靜下來。」
「你倒會找原因。」梁帝瞟了他一眼,「當朕不知道麼?靜妃不是宮中紅人,只怕記得今天是她生辰的也沒幾個。
若換了是越妃,別說午後,入夜也是川流不息的。」
「皇上聖明。」高湛擠出一個傻笑,「那是越娘娘本就喜歡熱鬧,大家才湊趣兒的。」
梁帝抬腳踢了他一下,「你倒是誰都不得罪。
在這宮裏,喜歡熱鬧的好,靜妃這樣不喜歡熱鬧的,也好。」
「皇上說的是。」高湛的腰彎得更低,「都走到這兒了,該讓奴才進去通知靜娘娘來接駕了吧?」
「閉嘴。
扶著朕走就是了。」梁帝伸出右臂,由高湛攙著過了藤廊,一路上侍立或來去的宮女太監們全都在高湛的示意下跪地伏拜,不敢發出一聲。
進了正殿的門,迎面圍了十折繡屏,薄紗美繡之後,隱隱有人影晃動,顯然靜妃就在屏後。
梁帝正想出聲嚇她一嚇,屏後突又傳出一個聲音,一聽,是蕭景琰。
梁帝開初有些意外,旋即一想,今天景琰若是不來只怕才該意外,自己之所以沒想到他會在這裏,實在是因為平素對這兩母子關照太少的緣故,心中不由略感愧疚。
「母親的手藝真是越發的好了,這道百合清釀,夏天吃來好不舒爽,兒臣在外領兵時,若遇糧草不濟,自然要與士兵同苦,那時腹中饑了,就想想母親做的藥膳解饞。」靖王語帶笑意,「若不是怕母親辛苦,真想日日都能吃到。」
靜妃的聲音溫婉慈愛,聽聲響似在給兒子挾菜,「我倒不怕辛苦,不過依制你不能隨意進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
來了就多吃些。
我做了黃金餃和綠豆翠糕,你走時帶回去吃。」
「兒臣謝過了。」
「來,嘗嘗這個茯苓雞……」
「嗯。」
聽著裏面的家常閑語,梁帝突然覺得有些不舒服,有意咳了一聲。
圍屏內的母子二人頓時驚起,靖王當先閃身出來察看,一眼看到梁帝,臉色一變,立即翻身拜倒,靜妃上前幾步,也提裙下拜,口稱:「臣妾不知陛下駕臨,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起來。」梁帝在她臂上輕輕扶了一下,又命靖王:「你也平身吧。」
梁帝不遣人先報,自己悄悄進來,原本是想看靜妃驚喜的,但現在人家驚是有了,可高湛安排把賜禮送進來時,卻沒看出她有多喜,仍是恬淡神情,柔聲謝恩。
梁帝再轉頭看她兒子,表現也差不多,未見他對母親所受的榮寵有多喜出望外的樣子。
受慣了奉迎,看慣了大家為爭他一點恩寵爭鬥不休的梁帝,心裏不舒服的感覺又加重了幾分。
「景琰是什麼時候過來的?」斜靠在軟榻上,梁帝問道。
「回父皇,兒臣午後方到。」
「你母妃生辰,怎麼不一早便來請安?」
靜妃忙道:「是臣妾命他午後再來的。
早上要朝見皇后陪坐,還要給太皇太后跪經,他來了我也不得空見他。」
「嗯……」梁帝點點頭,神色雖然淡淡,不過語氣還算平和,看著靖王說的也是讚譽之語,「近來交辦給景琰的幾件事辦得甚好,朕十分滿意,一直說要賞你,事情多又耽擱了。
現在剛好在你母妃面前,說說看想要什麼?」
靖王有些意外,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但問在當面,又不能不答,快速考慮了一下,道:「回父皇,兒臣領旨辦差,份所應當,不敢望賞。
但君恩不宜辭,既然父皇如此厚愛,那麼兒臣斗膽討個恩旨,請父皇赦免一名在嶺南服流役的罪人。」
「罪人?」梁帝也有些意外,不由自主心生疑雲,皺眉道,「什麼罪人?又是什麼名高望重,卻偏愛胡言亂語妄議朝政的狂士麼?你素來忠耿,怎麼也學來這沽名釣譽、招攬人心的手段?誰教你的?」
突遭斥責,靖王卻未見慌亂,先跪下請了罪,接著道:「此罪人不過一介平民,無名無望,只因其子科考時文章中忘了避聖祖諱,犯大不敬罪,因此被株連流放……」
梁帝臉色稍霽,「無名無望的平民,怎麼會勞動你給他求情?」
「請陛下恕罪,」靜妃上前一步道,「此人仍是鄉間一郎中,臣妾微時曾從其學醫,蒙其照拂多年。
一月前臣妾輾轉聽聞他流放嶺南,可憐老邁年暮,猶受苦役煙瘴之苦,卻又因是受大不敬株連,此次大赦不在其列,只怕將來要老死異鄉,孤魂難返,故而臣妾心中甚是不忍,方才跟景琰感慨了一下,沒想到他竟記在心裏……陛下若要見怪,實屬臣妾之罪。」
「原來是這樣,」梁帝這才露出笑容,「你到底心軟。
其實這也不算什麼,景琰一個皇子,找府裏人出個主意,怎麼都有辦法救他回來,哪里用得著向朕要恩赦?換個別的賞賜吧。」
靖王眉宇微蹙,心中隱隱有些不快,忍了忍,又叩首道:「兒臣以為,大不敬之罪,唯有聖上有權赦之。
兒臣縱是皇子,也沒有其他辦法可想。
為解母憂,唯有此請,望陛下恩准。」
梁帝深深看他,倒有幾分聽出他語中未明言之意,心中微動,歎道:「你還是這個寧折不彎的拗脾氣。
不過你能不濫用威權,潔身自好,朕心甚慰。
你所請之事朕准了,即日便下恩旨。」
「兒臣謝恩。」
梁帝抬手叫他起來,侍立在旁。
平時沒怎麼留心,今天認真看起來,突然發現這個兒子身形挺岸,容貌英武,竟是從未覺得他這麼順眼,腦中不由閃過一個念頭。
「景琰,你帶兵是個熟手,朕想把巡防營交於你節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