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一柱香之後,夏江重新走進亭內。
梅長蘇仍是靠在石桌上歪坐著,兩隻眼睛微微低垂,看著青灰的地面。
「蘇先生,考慮好了沒有?」
「沒有,」梅長蘇歎了口氣,答道,「生與死,聖賢也常常選錯,何況是我。」
「聖賢從來沒有自己選過死,他們只會勸別人去死。」夏江的聲音比此刻從亭外呼嘯而過的朔風更冷,「等這顆烏金丸到了你肚子裏你就會知道,活著永遠是對的。」
梅長蘇定定地看著夏江手裏那不起眼的黑色小丸,笑容開始變得有些勉強:「我猜我不能不吃吧?因為我在你手裏。」
夏江沒有答話,冷冷地邁前一步,一把捏住梅長蘇的下巴。
「等、等等……」梅長蘇掙扎了一下,「我自己吃好了,大家斯文些不行麼?」
夏江凝目看了他片刻,放開了手,將掌中的烏金丸遞了過去。
梅長蘇捏起來放在眼前細細地看了一陣,問道:「苦嗎?」
「梅長蘇,」夏江靜靜地道,「你磨這個時間幹什麼?這裏是懸鏡司,還有誰會來救你不成?」
「那可不一定。」梅長蘇用指尖撚動著黑黑的藥丸,「萬一真有人來呢,我能磨一會兒還是磨一會兒吧,等吃下它之後,我就變成你的牽絲木偶了,你想讓我說什麼,我就不得不說什麼。
我想那種感覺,應該很不好受吧。
「能想明白這一點,蘇先生就是個聰明人。」夏江的視線將他全身鎖定,「我說過,懸鏡司沒有對付不了的犯人,你要麼聽我的話,要麼死,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梅長蘇苦笑了一下,「看來我低估了你,我應該逃的。」
「你真以為自己逃得掉?這裏是京城,不是江左,你的江湖能力是有限的,靖王也遠遠達不到一手遮天的地步。
在這裏,真正能左右局勢的人還是陛下,只要他同意提審,誰還能夠庇護得住你?」夏江俯下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梅長蘇,自從你決定選擇下下策,助靖王去劫衛崢的那一刻起,你就註定了步步都是險招,沒有安順日子過。」
梅長蘇的神情終於嚴肅了起來,他把藥丸放在掌心,平托在眼前,慢慢問道:「夏首尊,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夏江的唇邊掠過一抹極淡的笑意,坐了下來。
梅長蘇總算開始跟他認真談判了,對他來說,只要對手心有所圖,他就有趁機而破的機會。
「好,你問吧。」
「你剛才曾問過我,為什麼不在江左逍遙度日,而要捲進京城這個旋渦中來,」梅長蘇緩緩將視線從烏金丸上移到了夏江的臉上,「我現在想問同樣的問題,歷代懸鏡司不涉朝爭,地位超然,陛下對你的信任也非常人可比,你又是為了什麼要淌這趟混水?」
「追捕逆犯,本就是懸鏡司的責任,也是對陛下的忠心。」
「那你把衛崢好好關在懸鏡司地牢裏看著不就行了?等大年一過,開印複朝,再請一道旨意拖出去殺了,那多簡單輕鬆啊。」梅長蘇悠悠然地道,「幹嘛又露破綻又挖陷阱的?擔心靖王不來麼?」
夏江面不改色地道:「讓逆悖之徒露出真面目,也是對陛下的忠心。」
「你不說實話,」梅長蘇搖了搖頭,「不過也沒關係,我隨口問問罷了,其實我知道。」
「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你為什麼一定要置靖王於死地。」
「哦?」夏江很有興趣地坐了下來,「說說看。」
「因為你害怕他。」
「害怕誰?靖王?」夏江仰天大笑,「你從哪里得出這麼可笑的結論的?我為什麼要害怕靖王?」
「你害怕靖王,」梅長蘇語調平靜地重複了一遍,「就如同你當年害怕祁王一樣。」
夏江的笑聲沒有停,他堅持把最後幾聲笑完才將頭轉過來,但是雙眸之中的瞳孔早已收縮成陰寒的一點。
梅長蘇回視著他,目光穩定得如同凝固了一般,沒有絲毫的晃動,「祁王曾經計畫要裁撤懸鏡司,他認為一個真正的明君,身邊根本不需要懸鏡司這樣的機構存在。
所以他建議陛下,朝廷法度應歸於統一,將懸鏡司併入大理寺,奉明詔行核查之權。
當然,他心裏所設想的大理寺,也不是現在這烏七八糟的樣子。」
一股殺氣蕩過夏江的眉睫,但梅長蘇看也不看他一眼,繼續道,「這個建議,被陛下直接扣發了,很少人知道。
可是你知道了,你還知道的是,就算祁王那個時候還不能實施他自己的建議,他將來遲早也要實施的。」
夏江霍然起身,此刻他已不想掩飾,兩道目光淩厲如箭,帶著怨毒的氣息射了過來。
「祁王死後,這個危險沒有了,你覺得很安心,直到靖王上位。
靖王是祁王調教大的,而且他對懸鏡司更加沒有好感。
如果說祁王還曾經考慮過裁撤後如何妥當安置你的問題,那麼靖王連這個也不會想的。
他不把你五馬分屍,已經算是寬大了。」梅長蘇的聲音變得越來越輕柔,夏江的牙卻越咬越緊,「對你來說,歷代相傳傳到你手裏的懸鏡司很重要,因為擁有懸鏡司而擁有的那些特權更加重要,但僅僅為了這些你就不顧天下大局去誣害一位賢王,那就是惡魔的行徑了。
夏江,你是個惡魔,這一點,你自己心裏也清楚。」
隱藏多年的毒瘤突然之間被割破,深黑色的膿血迸發了出來。
夏江的臉色刹那間變得異常猙獰,一把抓住梅長蘇的衣襟將他拖了起來,扼住了他的喉嚨,「我明白了……你不是來輔佐靖王,而是來為蕭景禹翻案的!你到底是誰,是當年祁王府的舊人嗎?」
「我只是一個仰敬祁王殿下的人,」梅長蘇仍是淡淡地笑著,「當年全天下遍佈著仰敬祁王殿下的人,你應該知道的。」
夏江的手一緊,梅長蘇頓時覺得喉間巨痛,無法呼吸,等到眼前開始發黑時,突然又覺壓力一松,整個人一下子重重摔倒,烏金丸也隨之滾落在地,夏江一把抓起來,連同灰塵一起塞進梅長蘇的嘴裏,再一推一拍,強行逼他咽了下去。
「真、真是不……不風雅……」梅長蘇一面喘息咳嗽,一面笑道,「吃……咳……烏金丸,連、連口好茶……咳……也不……配給我……」
「什麼麒麟才子,什麼江左梅郎,」夏江的語氣聽著有說不出的陰狠,「我倒看你能風雅到幾時?」
「我……我再風雅,卻比不上……咳……比不上夏首尊您膽子大,」梅長蘇平息了一下,道,「你逼我吃這個藥是何意呢?難道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你居然還敢讓我去見陛下?」
「你可以去見陛下,但你沒有機會說話了,」夏江把他從地上扯起來,丟在石凳上,「我現在只想讓你去死,但你不會死在懸鏡司裏。
沒錯,你太厲害,厲害到讓我忌憚,厲害到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不敢照樣錄成口供呈報陛下,因為我害怕裏面有我看不出來的陷阱。
不過你再厲害有什麼用呢,我還是那句話,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我現在承認我鬥不過你,可是……我能要得了你的命。
等收拾了你,我再去對付靖王……」
夏江剛說到這裏,面色突然一變,猛地回過身去,厲聲喝道:「是誰?」
話音未落,垂柳樹旁假山之後,已慢慢現出一條修長的身影。
在全黑衣裙的襯托下,夏冬的臉色更加蒼白,發紅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她的師父,面無表情。
「冬兒,」夏江怔了一下,「你怎麼過來的?」
「因為是在懸鏡司裏面,所以春兄稍稍有些大意,我想了點辦法把他甩開了。」夏冬緩步上前,眸色迷離,「承蒙師父調教多年,如果這點本事都沒有,我還當什麼懸鏡使呢。」
畢竟是從小帶大的徒兒,夏江的神情略有些不自在,「你什麼時候過來的?」
「師父還沒有那麼激動的時候就過來了。」夏冬在茅亭的臺階旁停下了腳步,仰起頭。
她的臉色清淡如雪,眼眸中卻含著滾燙的淚水,「師父,我一直以為,懸鏡司世代相傳的,就是忠君、公正、為朝廷去汙除垢的理念,您以前也一直是這麼教導我的……可為什麼,您今天所做的事情我卻看不懂呢?」
「為師在審問人犯,你先下去吧。」夏江冷冷地打斷了她。
「就算他是人犯,但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懸鏡司可以把毒藥塞進人犯的嘴裏?」
梅長蘇笑著插了一句嘴:「早就開始了,這烏金丸也是世代相傳,並非你師父自創,可別冤枉了他,只不過,現在還沒傳給你罷了。」
夏江頭也不回,一揮手就點住了梅長蘇的啞穴,仍是對夏冬道:「對付非常之人,必須要有非常手段,很多事情你不知道,就不要多問。」
夏冬深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字字清晰地問道:「師父,其他的事情我可以不問,但剛才你們所說的,我不能不問。
當年……祁王的那件舊案,它與我切身相關。
我想知道,您在中間到底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放肆!」夏江終於沉下了臉,「有你這麼質問師父的嗎?你這段時間的所作所為實在令人失望,是不是這個梅長蘇在你腦子裏灌了些什麼?祁王謀逆,罪有應得!難道你忘了,你的夫君就是因為這個才死在林燮手上的!」
夏冬透過模糊的淚眼,凝視著這個尊敬了多年的老者,心裏極度的失望,也極度的絕望。
梅長蘇坐在亭中的石凳上看她,目光柔和而憐惜。
他可以感覺到夏冬此刻的悲涼和憤怒,然而真相就是真相,它遲早都會擊碎所有虛幻的溫情,讓人看到背後那張冷酷的、已被私欲所扭曲的卑劣面孔。
「師父,徒兒最後一次求您……把解藥給他,回頭吧……」夏冬的聲音,此刻已變得零落而又顫抖,夏江那閃過殺機的眼睛,令她心寒徹骨,卻又不能逃避,「天道自在人心,如果不能悔悟,您就是殺十個梅長蘇,也於事無補……」
夏江的臉仍如封凍的江面,並無絲毫融化的跡象。
雖然此時他還沒有下殺手的意思,但那絕不是因為師徒之情,而是礙于夏冬三品懸鏡使和將軍遺孀的身份,不能隨心所欲地處置。
但是僵局總不能一直持續下去,在片刻的猶疑後,夏江抓住梅長蘇,將他提了起來,同時口中發出一聲尖嘯。
夏冬知道這聲尖嘯的含義,慢慢閉上了眼睛,沉默而冷淡地靜立著。
當綿長高越的嘯聲在空氣中蕩盡最後一絲餘音時,夏春和夏秋一前一後飛快地從遠處奔來,只有幾個縱躍,便來到了茅亭前。
令人驚訝的是,夏秋此刻與夏冬的裝束一模一樣,居然也是穿著黑色的女裙,頭上插著相同的簪子,夏江只看了一眼,就明白夏冬是怎麼甩開夏春的監看的了。
「師父,」夏春此時當然也發現了自己的錯誤,臉色頓時有些發青,忙來到夏江面前行禮,「請恕徒兒一時失察,沒有注意到……」
「你不必說了,把夏冬帶回她自己房裏去,嚴加看守,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她出來,也不許任何人與她接觸。」
「是。」
夏秋顯然是所有人中唯一一個還不瞭解狀況的人,所以立即吃驚地沖上前來,問道:「師父,冬兒犯了什麼錯嗎,您為什麼這樣重罰她?」
「尤其是你,沒有得到我的許可,絕不准許私下去見她!」夏江眯了眯眼睛,聲調更加嚴厲。
「師父……」
「算了秋兄,」夏冬淒然一笑,胸口翻絞著與過去所信奉的一切完全割裂的痛楚,「不用再說了。
師父想教一些新的東西給我,可是我學不會,也不想學,所以他生氣了……」
夏秋茫然地看了看她,再回頭看看師父鐵板似的臉色,顯然沒有聽懂。
這時夏春走上前來,拉了拉夏冬的胳膊,示意她跟自己走。
夏冬沒有反抗,順從地轉過身來,用哀涼的眼神看著夏春,道:「春兄,師父的這些本事,你是不是已經學會了?」
夏春掉開頭,回避掉她的視線,改握住她的手腕。
在被拉走前,夏冬回過頭來,看了梅長蘇一眼。
後者還不能說話,只能向她露出一個淺淡的微笑,雖然這微笑是那樣的溫潤柔和,夏冬的眼淚還是忍不住滾下了面頰。
這是女懸鏡使最後一滴脆弱的淚,當它無聲無息地落入足下的埃塵中時,夏冬的心已凝結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