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長蘇不願意見靖王,確實是因為回到蘇宅後,病勢轉沉,他擔心自己神思昏昏時會不知不覺說些什麼囈語,所以每到這種時候,都會讓飛流阻客。
不過飛流也有攔不住的客人,比如蒙摯。
禁軍大統領跟小護衛從前廳一直打到臥房外,讓從頭到尾跟在旁邊的黎綱和甄平急得滿頭是汗,可是一回頭卻不由氣結,只見他們那個昨天還病得暈沉沉的宗主此刻卻擁著被子,笑呵呵地瞧著都快打到床前的這場精彩交手,一副很快活的樣子。
「宗主,您既然醒著,快叫飛流住手啊!」黎綱小聲地說。
「沒事,讓他們再打一會兒,」梅長蘇毫不在意,「蒙大哥有分寸的,飛流沒有分寸也無所謂,反正他也傷不著蒙大哥。」
蒙摯聽到他這護短的話,有些哭笑不得,不過這人既然有精神開玩笑了,說明身體暫無妨礙,讓他剛才被阻於臥室之外的那一團憂急之心這才平靜下來,開始認真地陪飛流喂起招來。
晏大夫繞過屋子中間的這一團亂局,氣呼呼地捧著一碗藥來到床邊,梅長蘇趕緊爬起來,二話不說就把藥喝個乾乾淨淨,老大夫又板著臉把空碗接過去。
「晏大夫,人家都說生氣傷肝,怎麼我看您一直都這麼怒氣衝衝的,身體卻還如此之好,是怎麼回事?」梅長蘇笑著問道。
「你還好意思問!為了你這小子,我命都要被你氣短兩個月!」晏大夫哼了一聲,吹鬍子瞪眼地又出去了。
梅長蘇悄悄一笑,這才揚聲道:「飛流,請大叔過來!」
飛流很不情願地停下了手,對蒙摯把頭一歪:「過去!」
蒙摯笑著伸手揉了揉飛流的額發,少年板著臉居然容忍了,倒讓旁觀的黎綱和甄平跌掉下巴,梅長蘇笑道:「蒙大哥,看來飛流已經沒有那麼討厭你了哦,可喜可賀。」
「你還鬧,到底病的怎麼樣?」蒙摯大踏步來到床前,俯低身子細細看來,「怎麼飛流不讓人進來?嚇我這一跳……」
「前兩天不是太好,今天好多了,當時叮囑飛流時昏沉沉的也沒說的太清楚,其實不是想攔你的。」梅長蘇抬手指了指床頭的坐椅,「蒙大哥坐。」
「你不想見靖王吧?」蒙摯了然地點頭,「那不開密道這頭的門就行了啊。」
「他也有可能從正門進來好不好?」梅長蘇正說著,飛流突然飄了過來,大聲道:「敲門!」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蒙摯看了飛流一眼,笑著又把臉轉了回來,顯然在等待主人的決定。
梅長蘇坐起身來,沉吟了一下,「麻煩蒙大哥去請他進來吧。」
蒙摯立即站起身走向密道,黎綱和甄平也隨即退了出去。
靖王見到來接他的人竟是蒙摯時略略有些驚訝,「蒙卿怎麼會在這裏?我今天入宮時還看見你在當值啊?」
蒙摯笑著行禮道:「才過來的。
那日在懸鏡司放出蘇先生時見他情況不太好,故而懸心,今天得空,過來探望探望,不想這麼巧竟遇到殿下。」
靖王「嗯」了一聲,沒有再多問,順著密道走了出去,轉過小幃簾,便進入梅長蘇的臥房。
主人從床上半欠起身子,微笑著招呼道:「請恕蘇某未能親迎,有勞殿下移步了。」
「你別起身,」靖王趕緊加快了步子,「不知先生可好些了?」
梅長蘇淡淡一笑,「殿下請坐。
蘇某本無大礙,不過偷空歇兩天罷了。」
靖王一面坐下,一面仔細看著梅長蘇蒼白的面容,心中禁不住有些負疚,歎道:「若不是為我善後脫罪,先生也不必親身前往懸鏡司犯險。
夏江不是心慈手軟之人,先生一定受了苦楚,只是不肯跟我們說罷了。」
蒙摯剛才正好有個問題還沒來得及問,此時順勢便接住了話頭兒道:「蘇先生,你身上的毒都解清了吧?」
靖王嚇一大跳,「什麼毒?」
梅長蘇眨眨眼睛,也跟著問:「什麼毒?」
「你別裝了,我送夏冬進天牢的時候她說的,就是夏江逼你服的烏金丸之毒啊!」
「哦,」梅長蘇不在意地搖了搖頭,「我沒中毒。」
「你可別瞞我們,夏冬說她親眼看見……」
「她親眼看見的只是夏江拿烏金丸給我,我掉了顆藥丸在地上,然後夏江把地上的藥丸塞給我吃了而已,」梅長蘇狡黠地一笑,「我真的沒中毒。
要是明知夏江有烏金丸這種東西還會著道,那我也太傻了點。」
靖王與蒙摯對視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放心失笑之餘,也不由一陣陣後怕。
「說到夏冬,她現在情形如何?」
「夏江沒定罪之前,她暫時無礙,」蒙摯歎道,「可憐她孤單多年,現在還要因為師父的冷酷無情而寒心絕望,這個中苦楚,只怕無人能夠分擔。」
「是我們欠夏冬的,」梅長蘇的眸中也湧起哀惜之色,「只能儘量補救了。
夏冬與衛崢不同,靖王殿下和靜妃娘娘大可盡全力為她求情,陛下只會覺得你們寬大,不會起疑,即使將來一定會定罪,也希望能夠盡可能地輕判。」
「這是自然。」靖王也點頭道,「夏冬是聶鋒遺孀,此次又算是聽從師命,有很多可以得到恩寬的理由,我和母妃拼力求情,應該不會讓她受太重的刑罰。」
「有殿下在,夏冬不會有大事的,蘇先生不用懸心。」蒙摯比靖王更瞭解梅長蘇心中的欠疚之意,忙又多安慰了一句。
「蘇先生,」靖王將身子稍稍前傾,鎖定梅長蘇的視線,語氣甚是凝重地問道,「現在差不多已塵埃落定,可以安排我見見衛崢了吧?」
梅長蘇微微一怔,遲疑了片刻,低聲道:「雖說夏江已然下牢,但事情終究並未完結,這種時候還是謹慎些的好。
衛崢現在很安全,殿下不必擔心。」
「他還在京城嗎?」
「還在。」
「在何處?」
梅長蘇抬頭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請恕蘇某不能告知。
殿下要是知道衛崢在何處,一定會忍不住悄悄過去見他的,萬一有所不慎,豈不前功盡棄?」
靖王轉頭看向窗外,輕輕歎息一聲,「我希望早些知道當年情形的這種急切,先生到底還是不能體會……」
梅長蘇低下頭,抿了抿嘴角,道:「蘇某是局外人,自然無法體會真切。
但急也不急在這一時,衛崢的傷尚未痊癒,殿下也要集中精力應對複印開朝後必然有的朝局動盪,現在還是讓心思靜一靜的好。
一旦蘇某覺得可以讓你們兩位深談之時,殿下就是不催我也會安排的。」
蒙摯見靖王的面色有些鬱鬱,正打算插幾句話來改改氣氛,黎綱的聲音突然在屋外響起:「宗主,穆王府穆青小王爺前來探病。」
梅長蘇不由皺了皺眉。
穆青雖然是自己人,但他年輕冒失,讓他看到靖王和蒙摯在這裏不好,但是若以病重為由將這位小王爺打發回去,又怕他給姐姐寫信胡說八道,白白地惹霓凰和聶鐸憂心,所以思慮再三,竟有些左右為難。
靖王心中明白梅長蘇在猶豫什麼,主動站了起來,道:「穆青好心來探病,沒有避而不見的道理,還是我和大統領先走一步吧,明日再來看望。」
梅長蘇忙謙謝道:「不敢勞動殿下天天過來,有事我們還是在密室裏見面商議的好。」
靖王笑一笑,眼珠輕輕轉動了一下,突然道:「先生的病,三月的時候應該就可以大安了吧?」
「哪里會拖到三月,過幾天就好了。」
「那麼請先生多多保重,三月春獵,陛下讓我帶先生一起去呢。」
梅長蘇有些意外,不由挑了挑眉,「皇族春獵,怎麼會讓我也去?」
靖王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梅長蘇的臉,慢慢道:「我母妃想要見你。」
在視線的盡頭,梅長蘇的眉睫微微顫動了一下,但除此外倒也以並無一絲一毫其他的表情變化,聲音也甚是穩定,「殿下說笑吧,雖是在為殿下效力,到底是一介平民,靜妃娘娘見我做什麼?」
「母妃對你一向推崇,已經是屢次對我提起了,請先生切勿推辭。」靖王將灼灼的視線收回,略略點頭為禮,轉身向密道口走去。
一直在旁邊呆呆聽著的蒙摯急忙跟在他後面。
眼看要繞過垂緯身影消失了,靖王突然又停下腳步,回頭問道:「蘇先生,衛崢是在穆王府嗎?」
梅長蘇一怔之下,又不禁感慨,「殿下如今實在敏銳,也許過不了多久,蘇某就會是無用之人了。」
靖王淡淡一笑,道:「先生又在說笑。
既然是穆王府願意庇佑衛崢,那我確實不必擔心。
先生好好養病吧。
我先走了。」
梅長蘇撐起身子目送,片刻後聽到密室門輕響,這才是真的走了。
「請穆小王爺進來。」
「是。」窗外傳來應諾聲。
大約一盅茶的功夫後,穆青精神抖擻地大步進房,在距離床頭還有五六步遠的地方就開始說話:「蘇先生,我給你帶信過來了!」
「信?」
「是啊,姐姐專騎馳送過來的,封在教訓我的信裏頭。」穆青也不坐椅子,徑直坐在了床沿上,一面遞過信封,一面好奇地探頭探腦,「快拆開來看看,說了什麼?」
梅長蘇抿住嘴角的笑意,順手將信掖在枕下,道:「我現在眼是花的,等清醒些了再看吧。」
「那我給先生念念!」穆青兩眼頓時一亮。
梅長蘇哭笑不得,幸好這時飛流飄了過來,一指床頭的椅子,道:「你,坐這裏!」
「我偏不!」穆青將下巴一揚,「我就坐床上,我喜歡坐床上,蘇先生都沒管,你管?」
「好了,」梅長蘇趕緊制止住兩個少年的爭執,突又靈機一動,「穆王爺,想不想跟我們飛流過兩招?」
「哇,可、可以嗎?」
「沒關係的,」梅長蘇轉頭又對飛流道,「飛流,你陪這個小哥哥交交手,記住,要象跟華妹妹交手時一樣小心哦。」
飛流頓時臉色一僵,但蘇哥哥吩咐的話又不能不聽,只得一轉身,先到院子裏去了,穆青喜滋滋地跟在後面,過招的聲音隨後便傳了過來。
梅長蘇從枕下摸出信來拆來,一看果然不出所料,那兩個人又求又鬧的,想讓聶鐸到京城來,當下搖頭歎氣,掀開被子下了床。
站在門外的黎綱趕緊過來,一面給他披衣服,一面用力扶持,「宗主要做什麼?」
「寫封回信。」
「宗主還是在床上吩咐,屬下代筆好了。」
梅長蘇搖搖頭,「聶鐸是認得我的新筆跡的,讓人代筆,他們更要胡思亂想了。」
黎綱不敢違命,扶著他走到書案邊,忙忙地磨墨展紙。
信的內容無須多想,也就是把那兩人嚴辭訓斥了一遍,只是落筆時擔心筆力虛弱讓他們擔心,所以梅長蘇寫得甚是費力,一封信寫完,額前已滲出汗來。
黎綱先將他扶回床上去,再回到書案前細心將回信封好,送到枕邊,低聲問道:「宗主,請穆小王爺進來嗎?」
梅長蘇的視線轉向窗外,聽著院子裏的持續不斷的打鬥之聲,不知怎麼的,突然想起了自己那遙如隔世的少年時代,不禁出了神,良久方鬱鬱地道:「我先睡了,等穆青盡了興,你把回信交給他專騎寄回就是,不必再進來見我。」
黎綱應了一聲,扶梅長蘇躺平,視線輕掃間,只見那兩片嘴唇都是青白之色,不由心頭一緊,胸口似被什麼東西紮住了似的發疼,急忙低頭忍住,慢慢地再次退回到了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