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4 章
風起

「大渝興兵十萬越境突襲,袞州失守!」

「尚陽軍大敗,合州、旭州失守,漢州被圍,泣血求援!」

「東海水師侵擾臨海諸州,掠奪人口民財,地方難以控制一事態,請求馳援!」

「北燕鐵騎五萬,已破陰山口,直入河套,逼近潭州,告急!」

「夜秦叛亂,地方督撫被殺,請朝廷派兵速剿!」

一整疊告急文書小山似的壓在蕭景琰的案頭,還有不少的戰報正在傳送的路上,一封封地宣告著事態的惡化。

三個鄰國幾乎在同一個時間段發動攻擊,境內又有叛亂,就算是放在大樑鼎盛時期發生,這也是極大的危機,更何況此時的大樑早已在走下坡路,尤其是當年祁王試圖改良而未果之後,政務腐壞軍備廢馳的情況越來越嚴重,近一年來蕭景琰雖大力整飭,略有好轉,但數十年的積弱,又豈能在朝夕之間治好。

如今面對虎狼之師,若無抵抗良策,拼死以禦,只怕真的會國土殘缺,江山飄搖,讓百姓遭受痛失家國之災。

「殿下,除了各地安防必須留存的駐軍以外,可調動的兵力已經統計出來了,共計十七萬,其中行台軍十萬,駐防軍七萬。

另外南境和西境……」

「南境和西境軍都不能動,一來勞師遠調,磨損戰力。

遠水也救不了近火,二來大楚和西厲也不是只會看熱鬧的。

必須保持威懾。」蕭景琰一把從兵部尚書李林的手中拿來奏摺,飛快地看著這些兵力地分佈情況,「行台軍不用說了,這七萬駐防軍的裝備如何?」

「還可以,大約有兩萬人甲胄不全。

但兵部還有庫存,很快就能配好。」

「錢糧方面呢?」

「危急時刻,臣會盡力籌措,」沈追立即接言道,「臣已想了幾個妥當的募資法子,只要殿下同意,臣會負責實施。」

「不必細說了,照準。

你加緊辦吧。」蕭景琰握緊手裏地折報,喃喃地又重複了一遍。

「十七萬……諸位軍侯覺得如何?」

他這句話,顯然是針對座下被召來議事的幾個高位武臣問地。

這些人面面相覷一陣,一時都難以發言。

最後還是衡國公囁嚅著開口道:「殿下,臣等還是主和……先派員前去商談為好……」

「主和?」蕭景琰冷笑了數聲。

「一般來說。

都是文臣主和,武將主戰。

怎麼咱們大樑是反的,戰火都快燒過江了,卻是文臣們主戰,列位軍侯主和?」

「殿下,柳大人沈大人他們的意見當然也是為國為民,只不過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不是臣等怯戰,可這只有十七萬,要應對大渝、東海、北燕、夜秦……兵力實在不足啊……」

蕭景琰面如寒鐵,目光如冰針般紮向這位老軍侯的臉:「兵力倒未必不足,要看怎麼演算法了。」

衡國公被噎得臉一紅,忙起身道:「老臣愚昧,請殿下指教。

「大渝、東海、北燕和夜秦幾乎是同時興兵,看起來似乎風煙四起,但我們非要同時把他們平息掉嗎?凡事要先分個緩急,也要看發展下去將會出現的態勢和後果。

東海水師侵擾海境,畢竟登陸地兵力有限,入不了腹地,駐軍本來可以應付,只是地方官安嬉日久,不習水戰而已,所以朝廷不須派兵,只要指派擅長水戰的將領前去統籌戰事即可。

沿海各州駐軍兵將大都已在當地安家,這是保自己的家園,比起異地征派過去的軍隊而言,他們反而要更盡力一些。」蕭景琰直視著殿下諸臣,語調十分冷靜,「再說夜秦,地處西陲,兵力薄弱,在當地作亂而已,最遠也打不過朝陽嶺,不過是疥癬之患。

可先分調鄰近諸州的兵力控制事態,等騰出手來,再好好收拾。」

被蕭景琰這樣一說,整個議事廳內慌亂的情緒頓時穩定了不少。

中書令柳澄拈須道:「殿下分析的極是。

真正危及大樑江山的,只有十萬大渝軍與五萬北燕鐵騎,算起兵力來,我們倒也不必太心虛。」

「可是兵力並不單單是個數字那麼簡單,」蕭景琰刀鋒般的目光緩緩拖過殿下諸武臣地臉,「同樣的兵,不同的人來帶,戰力就不一樣。

現在缺地不是兵,校尉以下的軍官建制也很齊全,我們缺地只是大將,是主帥。

諸位軍侯,大樑已經進入戰時,正是各位為國分憂,建立軍功地時候,不知哪位卿家有意請纓?或者有所舉薦也行。」

他這句話一問,殿下的武臣們差不多全身都繃緊了,盡皆低頭不語。

大樑這十多年來,戰事主要集中在鄰大楚地南境和鄰西厲的西境,其他地方起的狼煙,多由靖王時代的蕭景琰前去征討。

今天坐在這裏的高階武臣中大多數已經久不經戰事了,更何況有些還是世襲的,地位雖高,其實沒什麼用,素日裏也就是貪瀆克扣一下軍餉,等哪裡出了饑民暴動、盜匪占山的事情,再由朝廷指派掛個指揮之職去撈軍功,差事全靠中層軍官去辦,獲利者卻是他們。

所以認真說起來,在蕭景琰這樣征戰出身的人眼中,他們甚至算不上是真正的軍方,要指望他們去打仗,那還不如讓士兵們自殺快一點。

但這些人在京城的人脈關係卻極廣,也都是世家的背景,若無適當的機會和理由,還真的不能輕易觸動。

「怎麼不說話?」蕭景琰語聲如冰,「衡國公。

你說。」「老……老臣已經年邁,只怕難當重任,還請殿下……」

「那淮翼侯呢?」

「臣……臣……臣……臣也年邁。

只要有臣可以做的事情,臣萬死不辭。

可是這領兵迎敵,臣……心有餘而力不足……」

「淮翼侯,正準備跟你說呢,」沈追在一旁插言道,「你地玉龍草場不是養著七百多匹馬嗎?聽說那可都是按戰馬標準馴養的。

上次春獵時你自己還說,王公親貴世家子弟都來你的馬場買馬……」

「哎呀,」淮翼侯反應還算快,立即拍著腦門兒道,「沈大人不提醒我還忘了,今天早時我還跟管家說呢,讓他快把草場裏地所有良馬檢查一遍,朝廷一定用得著啊!」

蕭景琰冷著臉,就象沒聽見他說的話一樣。

不過視線總算已經離開了他,移向其他人。

很快,這些或「老邁」或「病弱」地武臣們都紛紛絞動起腦筋來。

爭先恐後地想要說明自己家裏也有哪些「朝廷用得著」的東西……

「這些下來跟沈追說吧,」蕭景琰毫不容情地截斷了他們的話。

「如今當務之急還是儘快馳援北部。

阻止大渝和北燕繼續南下,收復失地。

負責北境的尚陽軍新敗。

齊督帥陣亡,軍心不穩,這十七萬的援軍北上,需要一場速勝來穩住大局。

所以本宮決定……」

他話還沒說,議事廳裏已經唬倒了一片,沈追接連沖前幾步,大叫道:「請殿下三思!如今國勢危殆,陛下又……又禦體不安,正是需要殿下坐鎮京師地時候,萬萬不可親出啊!」

十來位重臣也紛紛跪下勸止,連幾個武臣都順著場面,連連說「不可不可」,蕭景琰歎息一聲道:「諸卿之意,我自然明白。

可是皮之不附,毛將蔫附?大樑的生死存亡,豈不比我一人安危更加重要?」

話雖如此,但誰都不敢說他此時出征會引發什麼樣的朝局變數,心腹重臣們急得直冒火星,偏偏朝廷現在能派出去打仗的人確實沒有幾個,更何況如今的局面不是小陣仗,不是臨時提升幾個中層軍官就壓得住場面的,而是大樑十多年來最大的一次危機,一時半會兒要找出可以替代蕭景琰的人,那可真是不容易。

「對了殿下,」絞盡腦汁後,蔡荃突然靈光一現,「已複職的幾位赤焰舊將正堪重用啊,雖說……剛剛平反就派上戰場有些……呃……不過國家危急,他們也是責無旁貸……」

赤焰舊將所代表地是祁王時代的兵制和用將方針,要擱在平時,高階武臣們一定會想方設法阻礙這些人地位的提升,可現在是戰時,狼煙逼近,危在旦夕,只要有人肯到前方血戰,他們當然是大力贊成支持地。

聽到這個提議,蕭景琰沉吟了一下。

國家情勢如此,赤焰舊將們當然不可能置身事外,這個他早就想過。

可是細細分析下來,也只有聶鋒可以獨當一面,偏偏他的嗓音有問題,指揮起來難免不方便。

而其他人細想起來,為大將足矣,但還不太勝任主帥地職責。

想到此處,蕭景琰地目光不由地移向了大廳的東角。

那裏樹了一面擋屏,屏上懸掛著一幅詳細地北境地圖,一個修長的身影正站在圖前,負手仰面,凝神細思,看神態仿佛一點兒也沒有被這邊的吵鬧所影響。

「蘇先生,您也來勸勸殿下吧。」沈追覺得近來太子的態度轉變,好象又特別寵愛這位麒麟才子似的,未及多想,已經開口道,「京裏沒有主持大局的人,人心會浮動的!」

梅長蘇被他一喊,這才轉過頭來,有些茫然地問道:「沈大人說什麼?」「殿下說他要親征!」

梅長蘇立即一皺眉,抬頭看了蕭景琰一眼,雖未說話,但反對之意甚濃。

蕭景琰知道現在時間確實緊迫,軍事上的事留著殿上這些人也沒什麼好商量的,當下命他們各自去忙手頭的事。

等大家都退出之後,他才起身走向梅長蘇,道:「看你的意思,似乎對於將帥的人選,已經有了大概的想法?」

「是。」

「別跟我說你要去。

就是我去也不會讓你去地。」

「那我們就先說說別的,」梅長蘇也沒強爭,「這場戰事必須動用赤焰舊將。

這一點殿下沒有異議吧?不是我自誇,雖然帶的不是熟悉地兵。

但赤焰人的聲名擺在哪裡,首先就不需要擔心屬下兵將是否心服地問題。」「這是當然。

對赤焰舊將而言,立威這個過程並不難,大家心裏都是敬服的。」蕭景琰贊同道,「再說沉冤方雪就臨危受命。

只會令人感佩。

若派了其他人去,怕只怕將士們的「誰?」

「蒙摯。」

蕭景琰眉頭一皺,立時就要反對,被梅長蘇抬起一隻手制止住了,「蒙大哥以前在軍中時,就以作戰勇猛著稱,頗有幾件傳奇軼事,名聲很高,他又是我們大樑的「我聽衛崢說,你有一個蒙古大夫吧?」沉思半晌後,蕭景琰想到了一個拒絕的藉口,「我要見見他,如果他說你可以去,我就同意……」

聽到這個要求,梅長蘇的眸中突然快速閃過了一抹複雜的神情,不過瞬間之後就消失了,再仔細看時,表情已被控制得相當完美。

「好吧,我回去跟藺晨說說。」梅長蘇微微欠身,「籌措出征,殿下還有一大堆事要辦,我先告退了。」

蕭景琰被他自若的神態弄得心裏略略發慌,總覺得有些什麼掌控之外的事情在肆無忌憚地蔓延,可細細察時,卻又茫然無痕。

不過這股異樣的情緒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前方急報很快又一波接一波地湧了進來,瞬間便佔據了他的全部思緒。

一系列的兵力調動、人事任免、銀糧籌措、戰略整合,各部大臣們輪番的議稟奏報,忙得這位監國太子幾乎腳不沾地,甚至沒有注意到梅長蘇是什麼時候悄悄退出的。

比起緊張忙碌的東宮,蘇宅顯得要安靜寧和得多。

不過戰爭的陰霾已經彌漫了整個京師,蘇宅也不可能例外,當梅長蘇進門落轎之後,大家雖極力平抑著,但投向他的目光還是不免有些躁動不安。

「請藺公子來。」梅長蘇簡略地吩咐黎綱後,徑直便回到了自己的臥房。

片刻後,藺晨獨自一人進來,臉上仍是帶著笑,站在屋子中央,等著梅長蘇跟他說話。

可是等了好一陣子,梅長蘇卻一直在出神,他只好自己先開口道:「我剛剛出去了一趟,你有幾個小朋友正在募兵處報名從軍呢。

看來這世家子弟也分兩種,一種如同蠕蟲般醉生夢死毫無用處,另一種若加以磨礪,卻可以比普通人更容易成為國之中堅……」

「國難當頭,豈有男兒不從軍的?」梅長蘇語調平靜地道。

「藺晨,我也要去。」

「去哪裡?」

「戰場。」

「別開玩笑了,」藺晨的臉色冷了下來。

「現在已經是冬天,戰場在北方,你勉強要去。

又能撐幾天?」三個月。」

他答的如此快捷,令藺晨不禁眉睫一跳。

唇色略略有些轉白。

「聶鐸帶來了兩株冰續草,」梅長蘇的目光寧和地落在他地臉上,低聲道,「此草不能久存,你一定已經將它製成了冰續丹。

是吧?」

「你怎麼知道的。」

「這裏是蘇宅,我知道有什麼奇怪?」

藺晨背轉身去,深吸了兩口氣道:「你知道也沒用,我不會給你的。」

「你地心情,我很明白。」梅長蘇凝望著他的背影,靜靜地道,「如果按原計劃,我們一起去賞游山水,舒散心胸。

那麼以你地醫術,也許我還可以再悠悠閑閑地拖上半年……一年……或者更久……」

「不是也許,是可以。

我知道自己可以!」藺晨霍然回頭,眸色激烈。

「長蘇。

舊案已經昭雪,你加給自己的重擔已經可以卸下。

這時候多考慮一下你自己不過分吧?世上有這麼多的事,一樁樁一件件永不停息,根本不是你一個人能解決完的!你為什麼總是在最不該放棄的時候放棄?」

「這不是放棄,而是選擇,」梅長蘇直視著他地雙眼,容色雪白,唇邊卻帶著笑意,「人總是貪心的,以前只要能洗雪舊案,還亡者清名,我就會滿足,可是現在,我卻想做的更多,我想要複返戰場,再次回到北境,我想要在最後的時間裏,盡可能地復活赤焰軍的靈魂。

藺晨,當了整整十三年的梅長蘇,卻能在最後選擇林殊的結局,這於我而言,難道不是幸事?」

「誰認識林殊?」藺晨閉了閉眼睛,以此平息自己的情緒,「我萬辛萬苦想讓他活下去的那個朋友,不是林殊……你自己也曾經說過,林殊早就死了,為了讓一個死人復活三個月,你要終結掉自己嗎?」

「林殊雖死,屬於林殊地責任不能死。

但有一絲林氏風骨存世,便不容大樑北境有失,不容江山殘破,百姓流離。

藺晨,很對不起,我答應了你,卻又要食言……可我真的需要這三個月。

就公義而言,北境烽火正熾,朝中無將可派,我身為林氏後人,豈能坐視不理,苟延性命於山水之間?從私心來講,雖然有你,但我終究已是去日無多,如能重披戰甲,再馳沙場,也算此生了無遺憾,所得之處,只怕遠遠勝過了所失……」梅長蘇用火熱的手掌,緊緊握住了藺晨地手臂,雙眸燦亮如星,「冰續草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奇藥,上天讓聶鐸找到它,便是許我這最後三個月,可以暫離病體,重溫往日豪情。

藺晨,我們不言大義,不說家國百姓,單就我這點心願,也請你成全。」

藺晨怔怔地看著他,輕聲問道:「那三個月以後呢?」

「整個戰局我已經仔細推演過了,敵軍將領地情況我也有所掌握,三個月之內,我一定能平此狼煙,重築北境防線。

對於軍方地整飭,景琰本就已經開始籌畫,此戰之後,我相信大樑的戰力會漸漸恢復到鼎盛時期。」

「我是說你,」藺晨眸色深深,面容十分沉鬱,「三個月以後,你呢?這冰續丹一服下去,雖然能以藥效激發體力,卻也是毫無挽回餘地地絕命毒藥,三月之期一到,就是大羅神仙,也難多留你一日。」

「我知道。」梅長蘇淡淡地點頭,「人生在世,終究一死。

藺晨,我已經準備好了。」

藺晨牙根緊咬,一把扯開自己的衣襟,從內袋處抓出一個小瓶,動作十分粗暴地丟給了梅長蘇,冷冷道:「放棄也罷,選擇也好,都是你自己的決定,我沒什麼資格否決,隨便你……」說著轉身,一腳踹開房門,大步向外就走。

「你去哪裡?」

「外頭的募兵處大概還沒關吧,我去報名,」藺晨只是略停了停腳步,頭也不回地道,「我答應過要陪你到最後一日。

你雖食言,我卻不能失信,等有了軍職。

請梅大人召我去當個親兵吧。」

梅長蘇心頭一熱,冰涼的小瓶握在手中。

突然開始發燙。

守在院子裏的其他人雖然不知道冰續丹的存在,也不知道兩人談話地細節,但從藺晨走時所說的這句話,大約也能推測出梅長蘇已經決定出征北境。

幾個侍衛都是熱血小夥,黎綱和甄平更是舊時軍士。

他們一方面都想要上疆場衛國殺敵,另一方面又怕梅長蘇經受不起征戰艱苦,矛盾重重之下,都呆呆地站在院中,不知該作何反應才好。

在一片僵硬的氣氛中,宮羽抱琴而出,廊下獨撫。

纖指撥撚之間,洗盡柔婉,鏗鏘錚錚。

一派少年意氣,金戈鐵馬,琴音烈烈至最高潮時。

突有人拍欄而歌:「想那日束發從軍,想那日霜角轅門。

想那日挾劍驚風。

想那日橫槊淩雲……流光一瞬,離愁一身。

望雲山,當時壁壘,蔓草斜曛……」

歌聲中,梅長蘇起身推窗,注目天宇,眉間戰意豪情,已如利劍之鋒,爍爍激蕩。

越一日,內閣頒旨,令聶鋒率軍七萬,迎戰北燕鐵騎,蒙摯率軍十萬,抗擊大渝雄兵,擇日誓師受印。

在同一道旨意中,那位在帝都赫赫有名地白衣客卿梅長蘇,也被破格任命為持符監軍,手握太子玉牌,隨蒙摯出征。

臨出兵的前一天,梁帝大概是被近來地危局所驚,突發中風,癱瘓在床,四肢皆難舉起,口不能言。

蕭景琰率宗室重臣及援軍將領們榻前請安,並告以出征之事。

當眾人逐一近前行禮時,梅長蘇突然俯在梁帝的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麼,早已全身癱麻的老皇竟然立時睜大了眼睛,口角流涎,費力地向他抬起一隻手來。

「父皇放心,蘇先生是國士之才,不僅通曉朝政謀斷,更擅征戰殺伐。

此次有蒙卿與他,亂勢可定,從此我大樑北境,自可重得安固。」站在一旁的蕭景琰字字清晰地說著,眸中似有凜冽之氣。

梁帝的手終於頹然落下,歪斜地嘴唇顫抖著,發出嗚嗚之聲。

曾經的無上威權,如今只剩下虛泛的禮節,當親貴重臣們緊隨著蕭景琰離開之後,他也只聽得見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在這幽寒冷硬、不再被人關注的深宮中回蕩。

第二天,兩路援兵的高級將領們便拜別了帝闕,束甲出征。

如同當年默默看著梅長蘇入京時一樣,金陵帝都的巍峨城門,此刻也默默地看著他離去。

到來時素顏白衣,機詭滿腹,離去時遙望狼煙,躍馬揚鞭。

兩年的翻雲覆雨,似已換了江山,唯一不變的是一顆赤子之心,永生不死。

初冬地風吹過梅長蘇烏黑的鬃角,將他身後的玉色披風卷得烈烈作響。

烏騅駿馬,銀衣薄甲,胸中暢快淋漓地感覺還是那麼熟悉,如同印在骨髓中一般,拔之不去。

放眼十萬男兒,奔騰如虎,環顧愛將摯友,傾心相持。

當年梅嶺寒雪中所失去的那個世界,似乎又隱隱回到了面前。

煙塵滾滾中,梅長蘇地唇邊露出了一抹飛揚明亮地笑容,不再回眸帝京,而是撥轉馬頭,催動已是四蹄如飛的坐騎,毅然決然地奔向了他所選擇地未來,也是他所選擇的結局。

尾聲大樑元佑六年冬末,北燕三戰不利,退回本國,大渝折兵六萬,上表納幣請和,失守各州光復,赦令安撫百姓。

蒙摯所部與尚陽軍敗部合併,重新整編,改名為長林軍,駐守北境防線。

在這次戰事中,許多年輕的軍官脫穎而出,成為可以大力栽培的後備人才。

蕭景琰、言豫津也皆獲軍功,只是前者因身世之故,辭賞未受。

對於百姓、朝臣和皇室而言,這是一場完整的勝局,強虜已退,邊防穩固,朝堂上政務軍務的改良快速推進著,各州府曾被摧毀的家園也在慢慢重建。

大多數歡欣鼓舞的人們在一片慶賀的氣氛中,似乎已經忽略了那些應該哀悼的損失。

但蕭景琰沒有忘記,他在東宮的一間素室中夙夜不眠地抄寫本次戰事中那些亡者的名字,從最低階的士兵開始抄起,筆筆認真。

可是每每寫到最後一個名字時,他卻總會丟下筆伏案大哭,悲慟難以自抑,連已懷有身孕的太子妃,都無法從旁勸止。

元佑七年夏,聶鐸從東海歸來述職。

但他與霓凰的婚事,蕭景琰總是不肯答應,直到有一天,宮羽帶來了梅長蘇所寫的一封信,他才默默首肯。

婚後霓凰將南境軍交給了已日趨成熟的穆青,隨同聶鐸叩別林氏宗祠,一起去了東境駐守海防。

元佑七年秋,太子妃產下一名男嬰。

三日後,梁帝駕崩。

守滿一月孝期,蕭景琰正式登基,奉生母靜貴妃為太后,立太子妃柳氏為皇后。

庭生果然被蕭景琰收為義子,指派名師宿儒,悉心教導。

由於他生性聰穎,性情剛強中不失乖巧,蕭景琰對他十分寵愛,故而他雖無親王之份,卻也時常可以出入宮禁,去向太后和皇后請安。

長壽的高湛依然掛著六宮都總管的頭銜,只是現在太后已恩准他養老,可以在宮中自在度日,不須再受人使役。

高湛十分喜歡那個玉雪可愛的小皇子,常去皇后宮中看他,每次庭生抱小皇子在室外玩耍時,他都要堅持守在旁邊。

「高公公,你要不要抱抱他?」看著這滿頭白髮的老者眼巴巴在旁邊守護的樣子,庭生有時會這樣笑著問他,但每次高湛都躬著身子搖頭,顫巍巍地說:「這是天下將來的主子,老奴不敢抱……」

對於他的回答,庭生似乎只當清風過耳,並不在意,仍舊滿面歡笑地,引逗著小皇子呀呀學語。

「看他們兄弟倆,感情可真是好,」旁邊的奶娘一邊笑微微地說著,一邊注意天色,「不過也該抱進去了。

天這麼陰,高公公,你覺不覺得……好象起風了?」

「不,不是起風了,而是在這宮牆之內……風從來就沒停過……」眯著昏花的雙眼,曆事三朝的老太監如是說。

《琅琊榜》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