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6 章
歸來

在十字路口與蘇宅馬車擦肩而過的蒞陽府車駕中,坐的就是蒞陽長公主本人。

她剛剛到城門外,送走了身邊最後一個孩子,送他遠涉江湖,到數千里之外的窮山惡水之地,去搬運他父親的遺骸。

謝弼與他的哥哥蕭景睿不同,他是完完全全的世家公子,對於江湖的印象,無外乎風景與傳說,這一路山高水長,雖然身邊帶著幾個家僕,仍難免揪緊母親的心。

方才在南越門外,來送行的人只有言豫津。

也許並不能說這就是世態炎涼,但最起碼,已沒有人願意再多關注他們。

臨行時謝弼再三拜請言豫津多去探望他的母親,言辭懇切,神情平靜。

經過狂風暴雨的吹打,這位曾經的名門公子成熟了許多。

在那些離奇事件的掩蓋下,很多人忽視了謝弼的痛苦,但實際上,他所失去的並不比任何一個人少。

沒有了門第,沒有了前途。

兄弟離散,愛侶緣斷。

曾經那麼敬仰的父親,如今留給他地只是一世汙名。

可是面對這樣天翻地覆的變故。

他卻不能消沉不能沮喪,因為他必須要照看日漸衰弱的母親。

謝弼從來都不是蒞陽長公主最寵愛地孩子。

但大難來臨後,他卻證明了自己是最可信賴的孩子。

他要料理一個轟然垮塌地府第所留下來的那個爛攤子,清理物品,遣散僕從;他要時刻不停地留意母親的情緒起伏,陪她熬過難眠的交煎之夜;他安葬了妹妹。

送走了異父的兄長,他安撫在山中書院讀書地弟弟,努力把這場災難對謝緒的影響降到最低。

而此刻,他又不得不打點簡單的行裝,長途跋涉去護送父親的靈柩回鄉。

身為甯國侯府的世子,謝弼原本接受的一切教養就是如何繼承門楣,而如今,他所應對的卻是以前想也沒想過的局面。

所以言豫津在送行時,很真摯地說了一句:「謝弼。

我以前小看了你。」

送走了最後一個孩子,蒞陽長公主眼中的淚水已經乾涸。

她婉拒了言豫津要陪她一起走地請求,獨自一人坐在空蕩蕩的馬車上。

回到自己那已不能稱之為家的府中。

在待遇上,長公主地一切供養如前。

遊目四周。

豪奢依舊,可在內心深處。

她卻覺得自己已經貧窮得一無所有,那些寶貴的、被放在心頭切切珍惜地人和感情,都已離她遠去。

從小就侍侯她地嬤嬤走了過來。

為她更換輕絲薄衣,拆散髮髻,讓她盡可能舒服地躺在長榻之上。

兩名侍女半跪在膝前輕輕捶打她的腰腿,另一名侍女手執羽扇送來清風,玉盞盛著清露,窗下焚著麝香,奢華富貴仍如往常,除了心底地空蕩與悲涼。

曾經那般的烈性與剛強,也經不起這樣的失去,親情、愛情、夫婿、兒女……一刀刀地割著,割到後來,已忘了痛,只剩下麻木與脆弱。

「公主,喝碗安神湯吧?」嬤嬤低聲地勸著,滿眸都是疼惜與擔憂。

不忍心加深白髮老人的憂慮,蒞陽勉強振作了一點精神,道:「好,放著我自己喝,都歇息去吧,我一個人靜一靜。」

老嬤嬤示意侍女將湯碗放下,領著她們全體退下,過了小半刻鐘再悄悄進來看,見湯碗已空,長榻上的公主合目安睡,神態還算平和,這才略略放下心來,顫巍巍地扶著小丫頭真的歇息去了。

夏末時節,蟬聲已低,秋鳴未起,四周沉寂如水。

蒞陽長公主小憩時不喜歡有人在身邊,所以宮女們放下垂簾後俱都退下,侍立於殿門之外,整個室內只餘了臥榻上的長公主一人。

在一片悄然靜寂之中,臨西廂側門的簾緯突然一動,一個苗條輕盈的身影閃了進來,如同落爪無聲的貓一樣,霎那間便飄到了臥榻旁,先蹲低身子,觀察了一下榻上人,然後指尖輕拈,將蒞陽長公主搭在腰間的那只手輕輕移開,掀起衣襟。

白色的中衣上,一隻系在腰帶上的明黃色香囊十分顯眼,來者立即面露喜色,忙伸手去解香囊上的絲帶。

雖然這香囊的外觀甚是普通,但卻在腰帶上細細地系了數個死結,來者試解了一下,根本解不開,便從袖中摸出一柄短匕,正要去割絲帶,突然感覺到身後一股勁風襲來,甚是淩厲,大驚之下慌忙回身閃避,已然不及,剛剛側肩便被一掌擊中後背,整個身體飛出了數丈之遠,撞在朱紅柱子上落下,頓時口吐鮮血,暈迷不醒。

這一下的動靜非同小可,不僅殿外的侍女們一湧而入,小眠的蒞陽長公主也被驚醒,猛地翻身坐起。

但她還未看清四周的一切,已有一雙寬厚穩定的手扶住了她的身子,耳邊同時響起熟悉的溫和聲音:「母親,您還好嗎?」

蒞陽長公主全身一顫,定住視線,怔怔地望著面前的這張臉。

黑了些,瘦了些,目光也更沉靜,更穩重了,不過眉目宛然間,仍舊是最心愛的那個孩子。

承載了她更多的偏寵,更多的傷害和更多的愧疚的那個孩子。

「景睿……」蒼白地唇間剛吐出這個名字,本已乾涸的眼淚便已急湧而出。

緊緊抱住他,擁在懷裏,再也不想放手。

「是。

是我……」蕭景睿拍撫著母親的背,眼圈雖發紅,卻仍是帶著微笑。

以前安平富貴之時。

母子之間疏淡有禮,反而是如今劫難之後。

才有這樣血肉交融般地親密。

「景睿,你早回一天就好了,」掉了一陣眼淚,蒞陽長公主吸了吸氣,略略放鬆手臂。

看著兒子的臉,「弼兒今天出發去黔州了,你見不到他……」

「我已經聽管家說過。

沒關係,他扶了靈,很快就會回來地。」蕭景睿用自己的衣袖給母親拭去頰邊的淚,柔聲道:「二弟沒回來之前,我會一直陪著您的。」

只這平平常常的一句話,竟又引得蒞陽長公主地淚落了又落。

好容易忍住後,她仍是盯著兒子。

眼珠也不肯多轉一下,周身上下看個沒夠。

蕭景睿要比她更能穩住心神些,此時已想起了剛才被自己一掌擊飛的那個人。

忙起身去看,只見是個侍兒服飾的女子。

因受創甚重。

仍倒在原地,旁邊的宮女們不明所以。

無人敢過去動她。

「景睿,怎麼回事?」蒞陽長公主跟著站了起來,走過去看了一眼。

「我也不太清楚。

因為聽說母親在休息,我進來時沒有讓人通報,恰好就看見她在母親榻前拔出匕首,情急之下,出手重了些。」蕭景睿細察了一下那女子的傷勢,皺眉道,「看來一時半會兒她醒不了,樣子有些眼熟啊,是府裏的舊人嗎?早有公主府管事的娘子應答,說這女子是在府裏服役已超三年的女侍,令蕭景睿愈加的疑惑不解,喃喃自語道:「她在這府中這麼久,若是單純為了刺殺,機會多得是,怎麼會拖到今日才下手?」

蒞陽長公主也不由眉尖微蹙,道:「我如今是個無足輕重地人,誰會想要刺殺我呢?景睿,你確認看到她時,她正準備殺我嗎蕭景睿眸色微凝,細細閃回了一下當時那快速的一瞥,突然一揚眉,問道:「母親,您腰間有什麼東西嗎?」

「我腰間?」蒞陽長公主慢慢撫向腰側,指尖拂過香囊柔滑的絲綢表面,面色微顯蒼白,「只有……只有這個……你知道地,謝……他臨走時的一份手書……」

聽她提起那份手書,蕭景睿瞬間回想起當時地情形,心頭頓時一凜,忙道:「手書地內容是什麼,母親看過嗎?」

蒞陽長公主有些虛弱地搖搖頭,「我之所以替他收著這份手書,不過是因為他的託付,要保他地性命。

這其間的內容,我並不想看…」

對於謝玉可能留下來的隱秘,蕭景睿同樣沒什麼興趣。

因為知道的越多,痛苦就越多,舊時污痕被挖出的後果,就是難以忍受的煎熬和折磨,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

但是,現在的情況是已有人針對這封遺稿動了手,如果不弄清其中的內容,就很難推測出敵方是誰,也判斷不准當下情勢的危險程度,所以他思慮再三,還是摒退了室內所有的下人。

「景睿,你要看嗎?」蒞陽長公主握住了他的手。

「您的安危比較重要,知道手書牽涉到哪些人,才知道該怎麼應對。

母親如果實在不想知道,孩兒一個人看好了。」

蒞陽長公主淡淡一笑,低頭打開腰間的香囊,取出墨蹟斑斑的絹巾,柔聲道:「要看,就一起看吧。

如果那又是一道舊日的傷口,兩個人來承受,總比一個人好。」

蕭景睿伸手接過絹巾,坐到了母親的身邊,將巾面平平抖開。

母子二人分別執著絹巾的兩角,從頭細細地看去。

一開始,兩人只是神情稍稍凝重,但看著看著,臉上的血色便漸漸褪去,變成一片慘白,輕飄飄的一條長巾拿在手裏,就好象有萬斤之重,看到後來,蒞陽的手一松,整個人撲倒在榻枕之上,捂住了自己的臉。

蕭景睿緊緊咬著牙根,將母親丟開的巾角拾起,攤在掌心堅持看完了最後一個字。

在看手書之前,他已想像過會看到令人驚駭的內容,然而真正看完之後,他才知道之前的準備根本毫無用處。

那些撲面而來的文字,令他全身的血液都結成了堅冰,恐怖的寒栗從頭到腳反復地躥動著,一次比一次更緊地絞住心臟。

經過那情斷恩絕的一夜後,蕭景睿以為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輕易震動自己的情緒。

可是今日這薄薄一巾所展露出來的真相,卻是與他個人的身世之痛完全不一樣的另一個地獄,一個更深更黑、更卑劣更無恥的地獄,一個充滿了血腥、冤恨、陰慘和悲憤的地獄。

在這個地獄的煉爐中,埋葬了一代賢王,一代名帥和七萬忠魂,埋葬了當年金陵帝都最耀眼最明亮的少年,也埋葬了無數人心中對於理想和清明的希望。

柔滑光順的絲制絹巾,本應有著幽涼的觸感,可當蕭景睿用力將它揉在掌心時,卻分明感受了一團燃燒著的火焰,正順著四肢百脈燒灼進來,似要焚盡五臟六腑。

倒在長榻上的蒞陽長公主低低地嗚咽出聲,幾乎無法吐納呼吸。

姐姐晉陽漫過玉階的鮮血似乎再一次浸過眼前,將視覺所及的一切都染成鮮紅,永世洗之不淨。

蕭景睿伸手扶住了母親瘦削伶仃的肩頭,將她轉向了自己。

母子二人目光交匯的那一瞬間,彼此就已讀懂了對方的心中所想。

「不行的,不行……」蒞陽長公主驚恐地抓住兒子的胳膊,滿額冷汗,「這案子是陛下親自處置的,你能做什麼?你能做什麼?」

蕭景睿凝視著母親,視線定定的,沒有絲毫的晃動。

「母親……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我只知道……面對這樣的真相,我不能什麼都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