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敵是病嬌/花惜玉情》
陶金夢雨
第 1 章
情閣(一)

  長是夜深,

  不肯便入鴛被。

  無聲的月,綵燈搖曳的情閣,曼妙的舞姿在眼前朦朧。如流水般動聽的琴音,擋不住隨著香爐紫煙低低徘徊的喘息。

  今夜,和往常相同,花夕被派去伺候情閣的頭牌魅紅姑娘。說是伺候她,其實花夕的用處,就是撿魅紅看不上的客官,好生招待著。

  情閣的姑娘分三六九等,來光顧的客人亦是。有銀子的,褲帶勒得緊的,懼內怕事的,在風塵裡打滾多了的姑娘們只消瞧上一眼,便知分寸。

  穿過脂粉四溢的迴廊,花夕裙襬款款地臉帶微笑,緩緩推開雕花的紅木門,步履輕柔地踏入薄紗拂面的閣間。

  那名身著布衣青衫的男子,正背對著她靜靜地淺嘗杯中酒。

  她還未上前,男子就知道屋內多出一人似的,轉過那張冷若冰霜的俊臉。

  對上那雙清冷如子夜深邃的黑眸,她微微怔忡。識人無數的她,頭一回見到這樣的人。他只是坐在那裡,淡淡地望著她,卻讓她有一種被野獸盯住的錯覺,渾身難以自持地不寒而慄。

  此人絕非等閒之輩。

  男子細細地打量了她半晌,面無表情地放下酒杯。杯底碰到酒桌發出的清脆聲喚回她飄散的神智。

  「公子久候了。」她端起無可挑剔的媚顏,淺笑盈盈地走向青衫男子,在他的身邊坐下,「小女名叫花夕,情姨命我先來招待公子,魅紅姐姐隨後便到。」

  男子頷首,對她說的一副興致缺缺的模樣。

  尋常人上情閣皆為找樂子,而第一次就要花魁作陪的,更是慕名而來。

  但這男子並不在意陪他的姑娘是誰。他自顧自地喝著酒,對她找的話茬,只是聽,偶爾接上那麼幾句,便沒了下文。

  從男子零零落落的回應裡,她得知他姓墨,是做花苗生意的商人,已近而立之年,尚未娶妻,此行來雲都只是為談筆生意。

  「墨公子看起來就是正經人,不像那些個喜歡流連花叢的男人。」花夕扶袖,提起酒壺,為男子斟滿一杯。

  「是麼。」男子挑眉,一手撫摸著酒杯,一手捏住花夕的下巴,抬高她略施粉黛的嬌顏,意味深長地勾起薄唇,「興許是你沒見過。」

  「見過什麼?」彷彿落入蛛網的粉蝶,她回視著他沉靜的黑眸,喃喃地問。

  「我不正經的樣子。」語罷,他貼近她的朱唇,舌尖侵入她的檀口,不由分說地強行吻住她……

  「花夕!花夕!」因練武而長滿硬繭的大掌,粗魯地揉了揉她的臉蛋,「小爺我難得來找你一趟,你犯什麼愣?」泰輝不滿地將她壓在身下,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心不在焉的她。

  「花夕只是想到明早,泰爺你就要走了,心中有些……」她眼含淚光,欲言又止道。見她這副我見猶憐的模樣,泰輝別說惱怒,疼惜地一把將她擁入懷中。

  「傻丫頭,小爺我又不是一去不回了。」泰輝扣住她的頭,按向他的胸膛。一股男人的汗味充盈著她的鼻間,她輕蹙眉頭,好在他看不見。

  泰輝是她的常客,從她掛牌那日起,就時不時來指名她。

  身為大名鼎鼎的泰遠鏢局的鏢頭,泰輝長相英俊,武藝超群,算得上是一表人才。但他體格不同常人,精力尤其旺盛。原本接待過他的小姐妹們,統統受不了他的予取予求。伺候他一次,三天下不了床,痛不說還不能接其他客人,簡直得不償失。

  久而久之,泰輝就成了情閣為數不多,無人想搶的貴客。

  別人不接的差事,自然落到她的頭上。不過教旁人奇怪的是,花夕每回都像沒事人般,第二天照樣行動自如,能幹不誤。

  而其中的原因,惟有花夕清楚。

  「泰爺回雲都時,記得花夕便好。」纖纖玉臂環抱泰輝精瘦的腰,她靠向他的肩頭,咬著他的耳朵,含情脈脈地低喃。

  「小爺我忘了誰,都不會忘了我的花夕!」泰輝動心地將她摟得更緊。

  男人吶,就是吃這一套。上揚唇角,她對著頭頂百看不厭的春夜圖,露出嘲諷的微笑。

  來情閣的男人,皆是來發洩的野獸。

  他們花錢找女人,只因這是最省力不麻煩的。

  誰會在意一件商品的感覺?所以,想從這些野獸那裡求得憐惜。

  那只有讓他們愛上自己,或者誤以為那是愛情便可。

  男人只會疼愛自己喜歡的女人。

  真是簡單又笨拙的動物。

  但那個人不一樣。

  被泰輝抱著的花夕,腦海裡浮現出另一張清逸出塵的臉。

  揮之不去的那個叫「墨青」的男人,和他把她看作螻蟻,不,螻蟻還不如的冰冷視線。

  那夜,他主動吻了她,眼裡卻沒有她。

  葵水來的幾日,是花夕最清閒的日子。

  不用接客的她,只需在情閣的後院打打雜。

  儘管腹部略感悶痛,可比起假意承歡,輕鬆多了。且沒有中靶的安心感,也讓她的眉宇舒展。

  青樓女子生的孩子,同樣逃不掉成為商品的那一天。

  長得俊俏,好看的,無論男女會被花姨留下,而長得醜,要不被賣去做奴,要不就直接丟到山上餵狼。

  因而,大多知道懷上的姐妹們,想到的第一個念頭,還是打掉。

  與其生下來受苦,不如早點找個好人家重新投胎。

  她僅僅是運氣好,加上出閣才兩年。以後就說不準了。

  花夕,情閣裡的其他姑娘,待得久的,最不願去想的便是明天。

  今朝有酒今朝醉,身後不過黃土一抔。

  「花夕姐!」束著黑色長髮的少年,垂髮瘙癢著清秀的臉,明朗的笑如艷陽刺目。花決鳴,被花姨寵上天的兒子,今後也會成為情閣的主人。

  別看他成天笑得和向日葵似的,就誤以為他是好相處的人。

  情閣的姑娘,除了魅紅外,都被花決鳴刁難過。

  當然有的是自取其辱,比方一些天真的丫頭,總以為攀附下一任當家,能仗著庇護得到好處。

  然而,她們應該事先瞭解一番,在情閣,花姨對每個姑娘看得有多緊,又對自己唯一的寶貝兒子看得有多重。

  花姨不會允許那些居心叵測的妖嬈賤貨接近花決鳴。

  興過念頭,或被花決鳴褻玩過的姑娘,一個個消失在情閣中。

  沒人知曉她們的下落,也沒人敢問她們去哪兒了。

  雖對花決鳴頗有牴觸,但花夕還是得好生應付著。

  「哪門子的風,把你吹我這兒了?」花夕皮笑肉不笑地問。

  「好姐姐,我想你來看你不成麼。」花決鳴湊過那張笑得燦爛的臉,「花夕姐,我今兒來是告訴你一件好事。」

  「什麼好事?」花夕狐疑地瞇起眼。

  花決鳴趴在她的耳邊,一字一頓地吹氣道:「魅紅有了我的孩子。」

  直至入夜,花夕仍處在深深的震驚中,耳畔迴盪著花決鳴的話。

  魅紅,為什麼會是魅紅?有太多的疑問,堵在她的心口。

  從她進情閣那日起,魅紅就已經是花魁。

  「別哭了,哭能改變什麼?」猶記得,那明艷的身影,站在瘦小的她面前,背對著陽光,看不清的臉,直視著淚眼朦朧的她。

  她呆呆地仰頭,望著那人髮髻上紅得像血的虞美人,停止了哭泣。

  「你想活下去,還是被扔到後山餵狼?」

  「餵狼?」她重複著對方的話。

  「野狼會將你拆骨入腹,活生生地吃的骨頭都不剩。」當那人蹲下來,她終於看清她的臉,和不可名狀的美。

  「我不想被吃,我想活下去!」她緊緊拽著對方的衣袖,想捉住一根救命稻草般。

  「很好,我把我知道的都教你。接下去,就看你自己的造化。」

  那一天,她被魅紅從花姨手裡要了過去。

  後來遭受的事,讓她覺得或許在那時候被狼吃掉比較好。

  但既然她選擇了活,而不是死。

  她不想辜負自己的這條命。

  天色漸亮,徹夜歡鬧,燈火通明的情閣也跟著西沉的月亮變得暗淡縹緲。

  花夕敲開花魁住的天閣,等著她的是累了一晚,美顏盡顯憔悴的魅紅。

  「你來了。」魅紅像知道花夕會來,她毫不意外地勾勒出一絲沒有溫度的淺笑。

  「為何?」花夕問,她的手在顫抖,「是花決鳴用強的,對嗎?」

  魅紅輕輕地搖搖頭:「我是自願的。」

  「你愛他?你愛上他了?」花夕激動地上前,扯住魅紅的長袖,「你曾同我說過,情愛是致命的,它會讓我們死。你忘了嗎?這個孩子不能留!」

  暗紅的蔻丹,和她髮間的虞美人相似,紅得刺目。

  指尖掃過仍平坦的小腹,魅紅的笑容裡多了柔情:「不,我要生下我的孩子。」

  「你瘋了。」花夕掰得關節發白,「花姨不會放過你和你肚裡的孩子。你會死的!魅紅姐,我求你了,我明早就去給你弄藥,我……」

  魅紅伸手,按著花夕的唇,阻止她繼續往下說。

  「我在情閣當了十年的花魁,從十八到二十八。」魅紅深深望進花夕澄亮的眼中,「真是美麗的眼睛,你的眼。第一眼看見你,我就明白如果是你,以後一定能懂我。」

  「我不懂!」花夕抱住魅紅,「別讓我懂,魅紅姐,我能為你做什麼?」

  「替我保密?」魅紅摸著花夕柔軟的髮,「替我餞行吧!」

  說罷,魅紅摘下脖子上的項鏈,用墜子打開身旁小箱子的鎖,箱內放滿了玉光閃閃的金銀珠寶。

  「這是我十年裡攢下的。明晚我會找花姨,贖回我的賣身契。」魅紅合上寶箱,轉向花夕,「我找好了車馬,後天一早我就離開雲都。」

  「我以為你要和花決鳴私奔。」花夕鬆開手。

  「怎麼可能。」魅紅柔柔地笑了起來,「花決鳴還不是男人。花夕,我不在後,你要多注意他,別讓他佔了你便宜。」

  「放心,我才不會讓任何人佔我便宜。」知曉魅紅的計畫,花夕提著的心稍稍放下。

  魅紅抬手取下那枚珠釵,交到花夕的掌中:「花夕,這個你拿著。它是我娘親留給我唯一的東西。」

  花夕推還給魅紅:「我不能拿。」

  「不,你替我留著它。」魅紅執意地將珠釵塞進花夕的手裡,「我要你留著我的過去。」

  「魅紅姐。」還想再說什麼的花夕,只是握緊了手中的珠釵。

  這是花夕最後一次見到魅紅。

  魅紅姐走了,自由了。花姨出乎意料的沒有刁難魅紅,反而大大方方地在眾姐妹面前說了魅紅贖身的事。

  情閣的花魁贖身,既意味著下任花魁的競爭開始。她被派去收拾魅紅住過的天閣,以便接任的花魁入住。

  時隔不久,再度踏入雲閣,卻讓花夕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那個如虞美人般紅艷的女子,彷彿仍坐在那兒,對著她嫣然一笑。

  忽然,一雙長臂從後頭撈起花夕,手掌大力地揉捏著花夕的胸脯,令她疼得差點叫出聲。

  「不要!」她拉開對方的手,側過臉,引入眼簾的是嬉皮笑臉的花決鳴。

  「你做什麼?」花夕氣惱地質問。

  「做什麼?玩你。」不顧花夕的掙扎,花決鳴想撕開花夕的衣裳,但混亂中,花夕朝著花決鳴的手臂,就是一口,狠咬了下去。

  吃痛的花決鳴,放開對花夕的箝制。他踹了一腳花夕,將她踹到了凳子旁。

  「花夕姐,原來你想和我玩烈的?」花決鳴步步逼近花夕。

  花夕跌坐在地上,不斷往後退,當她的手撞到那個沉甸甸的箱子時,她睜大了眼睛。

  見她突然一動不動,花決鳴也有些奇怪的停下動作。

  「魅紅姐,真的走了嗎?」花夕望向花決鳴,「花姨,真的讓魅紅姐走了嗎!」

  「你對我吼什麼?我怎麼知道!」花決鳴揪起花夕的衣襟,扇了她一巴掌,「成天魅紅姐魅紅姐的,你對一個我睡過不要的女人,就那麼喜歡?嗯?」

  「花姨讓魅紅姐消失了。」被打偏過去臉的花夕,目光空洞地喃喃自語。這箱珠寶還在魅紅姐的屋裡,她沒能把珠寶給花姨,她沒贖回她的賣身契,她和曾經的那些女人一樣,不見了。

  「真掃興!」花決鳴離開不再反抗的花夕,此刻的她,只有身體在這裡。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花夕默默地穿回被撕得破碎的衣裳。

  起身,花夕到處翻找著魅紅的房間,卻什麼都沒有發現。

  除了在她梳妝台上的一頁紙。

  上面洋洋灑灑地寫著一句話。

  「一日為妓,終生為妓。」

  原來她不知道什麼是心如死灰,現在她知道了。

  掌心躺著那枚了無生氣的珠釵,花夕看得目不轉睛。

  「花夕,泰爺來啦,正叫你過去呢!」黃桃朝花夕招招手。

  「容我打扮一下。」花夕勉強地扯起一抹笑,她戴起珠釵,望著鏡中面無血色的自己,她咬了咬唇。

  「泰爺!」花夕撲進泰輝的懷裡,仰起嬌媚的小臉,嗔道,「你來得好晚!」

  「還不是押送出了岔子。」泰輝摟著花夕的腰肢,見到朝思暮想的美人後,他沉鬱的心情稍微好了些,「本來昨日就要送出去的貨,拖到今晚才能送走。你家老鴇非要小爺我給個交代!」

  聞言,花夕的眸光閃了閃,狀似不經意地提了一嘴:「送貨?送給什麼人啊,我從來沒聽花姨說起過呢。」

  「那玩意邪門得很,每回搞定它都得死幾個兄弟,鬼知道那娘們養它作甚,還隔三差五送貨過去!」泰輝不滿地一揮大掌,拍在花夕的翹臀上,「不提了,晦氣!來,陪小爺我喝酒!」

  酒過三巡,泰輝睡得死死的,花夕悄無聲息地爬起身,回到屋子換了一套丫鬟的衣服,趁著夜色從後院的馬廄牽了一匹馬,偷偷溜了出去。

  泰輝曾提過,泰遠鏢局接貨的地點,通常在城外的驛站。從情閣步行過去大約需要兩個時辰,但騎馬只用一個時辰便可。這不是她頭一回騎馬。有的客官喜歡打獵,經常要姑娘外出作陪,而騎馬就是她央對方教她的。

  或許是出於新奇,或許是覺得有一天能用上,客人雖詫異她的要求,但爽快地滿足了她。

  快到驛站時,她便下馬,將馬繩捆在路旁的樹幹。月色迷濛中,她復行數十步,在大門洞開的驛站前,止住步子。

  奇怪了,為什麼驛站裡空無一人。花夕走進驛站,只見燈火融融,偌大的驛站,陰氣沉沉,桌椅擺放在原位,地面上積著滿滿的灰。

  她又往前走了走,眼前赫然出現一尊紅木靈柩。棺木立在斑駁的牆前,棺內穿著一身嫁衣,雙眸緊閉的美人,不是別人,正是失蹤的魅紅!

  花夕難掩驚喜地奔向魅紅,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儘管微弱,可她仍活著。

  「魅紅姐!醒醒!」花夕晃了晃魅紅的肩,直到她緩緩睜開眼,「魅紅姐!」

  「花夕?你怎麼在這?」魅紅環顧四周,「這是哪兒?我為什麼會在這兒?」

  「先別問了,快和我離開!」花夕捉住魅紅的手,將她牽出靈柩。兩個人剛逃到驛站外,就被舉著火把的壯漢們團團圍住。

  為首的是神情複雜的泰輝,和他身側滿目陰狠的花姨。

  「花夕,你這小賤蹄子,我就知你不會安安分分!」花姨走到花夕面前,扣住她的手腕,把她拉離了魅紅,「還想救勾引我鳴兒的賤女人?替她去死?」

  花姨掐住花夕的脖頸,愉悅地盯著她漲紅的俏顏。看不下去的泰輝,按住花姨的肩頭:「給她一個痛快吧!」

  「怎麼?泰爺心疼了?」花姨沒好氣地白了泰輝一眼,「若不是我的人及時發現,等這賤蹄子帶走祭品,你想讓我拿誰餵花?拿你的人嗎!」

  祭品?花?處在窒息邊緣的花夕,捕捉到花姨話中的異樣。

  「這不是沒逃成麼!我馬上派人送貨上山,花夕就交給我,可好?」泰輝的語氣裡透著些許不捨,若不得不處理掉花夕,他希望由他親手來。

  「好!」花姨把花夕推向泰輝,朝著壯漢命令道,「其餘人把魅紅給我捆起來,立即送進山!」

  「慢著!咳!咳!」花夕掙脫開泰輝的手臂,摔落到地上,「我替她去!我替她當祭品!只要你放過魅紅姐!」

  「花夕,如果你知道祭品的下場,你會只求速死的。」泰輝半蹲身子,規勸道,「別傻了丫頭,讓小爺我送你上路更好。」

  花夕冷笑道:「我情願死得痛不欲生,也不想死在你手裡!」

  「啪!」結結實實挨了一巴掌的花夕,反而笑得更加大聲。

  「好,小爺我滿足你。來人,把這兩個女人都送上山!」憤怒的泰輝,下令後便攜著花姨拂袖而去。

  「花夕,你不要緊吧?」魅紅檢查著她紅腫的臉,「你這又何必!」

  「魅紅姐,我的命本就是你給的。沒有你,我六年前就被送上山了。」花夕虛弱地對著魅紅笑了一記。

  她不怕死,只怕不能死得其所。

  和魅紅一起赴死,她欣然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