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出嫁(一)

  前絲斷纏綿,今夕已復生。

  攬裙未結帶,何處不可憐。

  這一整天花夕都是懵的。喜悅不已的魅紅和黃桃,已經開始著手籌備她的婚事。

  魅紅說,不能虧待她,情閣的姑娘要出嫁,就要風風光光的嫁!

  「魅紅姐……」她還沒想好。這後半句話堵在嗓子眼,怎麼也說不出口。

  作為煙花女子,有一個身家清白的男人願娶自己為妻,那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多少姑娘想羨慕也羨慕不來。

  所以花夕無法對魅紅說自己不想嫁。

  她從未想過有一天能嫁做人婦,更沒想過嫁的還是那麼一個俊爾不凡的男子。

  墨青性子是冷了一些,但不難相處。可問題統統不在這兒。

  如果墨青真如他原本說的,只是做花苗生意的尋常商人,或許她就高高興興嫁了。

  她腦海裡仍記得花決鳴說他不是人,是魔,那與花決鳴為敵的墨青呢?

  他是人,還是魔?

  先前侍奉墨青時,她沒有問,儘管心中仍抱著深深疑惑。

  她轉念又想,是魔是人,何妨?來者皆是客,她只需好生伺候便行。

  可嫁給墨青就是另一回事了。

  躊躇的這些天,魅紅命黃桃陪花夕,去雲都最大的布莊,挑選新進的料子做衣裳。

  花夕推卻了一番,仍敵不過魅紅的熱心。「你不能嫁到人家,就帶幾件舊衣裙過去吧。」魅紅按著她的肩頭,滿臉認真地說,「要置辦的一件都不少你。」

  午後,花夕帶著黃桃來到布莊前,剛跨過門檻,迎面走來一名體態富貴的中年男子。見到花夕和黃桃,男子疊著手,歉意地說:「不好意思啊,姑娘,讓你們白跑一趟。城東的徐大小姐,今下午包場來著,恕不能招待二位了。」

  店內,長相清艷的華服女子,掃了一眼門口的花夕和黃桃,冷哼道:「這布莊阿貓阿狗都能來麼,也不嫌髒了地兒。」語罷,便扭過頭,接著挑起布料。

  掌櫃緊張地擦擦額頭的冷汗,生怕花夕她們怪罪。

  「不礙事,我們改天再來便是。」花夕體諒地擺擺手,倒是一旁的黃桃不滿地嘟囔:「那個徐大小姐真金貴,不就仗著自家開了間當鋪嘛!脾氣這麼硬,難怪人說她剋夫!」

  「好啦,別說了,我們回去吧!」花夕勸慰地拉了拉黃桃的手,兩個人轉身往外走。

  忽然花夕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氣,再抬首,一名氣質絕塵,容貌秀麗,長得和徐大小姐幾分相像,身著白衣,衣裳繡著藍色水菊的男子,與花夕她們擦肩而過,優雅地步入店中。

  早前便聽聞徐瑩瑩有個叫『徐軒』的孿生哥哥,常年在外走商,長得極俊。身旁的黃桃既感嘆又羨慕:「我要有那麼一個好看的哥哥,死也願意。」

  「醒醒,別做夢了。」花夕拿手指戳了戳黃桃的臉蛋,「再說,哥哥好看有什麼用,你怎知他能不能幹?」

  「花夕,你太壞了!」黃桃雙頰一紅,她張著水靈靈的大眼,捶了捶花夕的背,「虧咱從前以為你不諳人事。」

  花夕但笑不語,在風塵裡求生的女子,有多少能真的不食人間煙火?

  不過一介俗人罷了。

  布莊裡,徐瑩瑩百無聊賴地挑挑揀揀,這些布料不是太艷就是太素,沒一個招她喜歡的。

  「我的妹妹,又在這挑三揀四的麼?」風輕雲淡的嗓音自她背後響起,隨之而來的還有灼熱的胸膛。她被他親暱地抱住,那條胳膊輕車熟路地伸進她敞開的衣襟裡。

  布莊的其餘人,對這一幕視若無睹,仍自顧自地忙活著手頭的事。

  覆雪的薄紗被他的指尖輕佻,徐瑩瑩轉身朝著他那張與自己相似的臉,一巴掌揮了過去。

  他捉住她的手,輕笑道:「看來我的妹妹氣色不錯,昨晚休息得如何?」

  「不勞你費心!你少趕走我的丫鬟,我就感恩戴德了。今早我想梳個頭,喊了半天都沒人!」徐瑩瑩咬著唇,壓低聲音,道出一大早不爽的原因。

  徐軒,徐府對外宣稱,他同她是孿生兄妹。其實,徐軒和她並非一個娘親所出。徐軒的娘曾是情閣的清倌,被年輕時的徐老爺相中,贖了身,納為妾室,進了徐家門。

  之後,他們的爹又娶了她的娘為正妻,可惜她的娘一直無所出。倒是徐軒的娘肚皮爭氣地懷上了孩子。

  爹爹疼徐軒的娘,向她許諾,等她生下孩子,便將他過繼到她的娘名下,讓他以後能繼承徐府的一切。但她的娘親接受不了這件事,在一個雨夜離家出走。這在大戶人家可是不折不扣的醜聞。

  整整三日,她的娘被尋回,不久後也查出了喜脈。只是,她到底是不是爹的女兒,唯有娘清楚。

  徐家的正室與偏房在同一天生產,她的娘卻因難產而死。

  這十六年來,爹雖疼她,可看她的眼神盛滿複雜。而她的哥哥,徐軒對她的態度,更像是對一個女人,而非妹妹。

  「我的妹妹,你在想什麼?」他執起她的柔夷,在手背輕輕落下一吻。

  「我在想,為什麼接近我的人都不見了。」徐瑩瑩冷冷地抽回自己的手,「你要我永遠孤身一人,你就滿意了嗎?」

  「你怎麼會是一人?你有我,有爹,有二娘。」指尖摩挲著她的面頰,他的眸色黯了黯,嗓音也變得沙啞,「只要你願意,我會一直陪著你。」

  「我昨兒央爹爹去找媒婆,給我重新說門親事。」她朝後退了一步,避開他的親近,她快速地說,不看他目光灼灼的眼。

  出乎徐瑩瑩意料的是,徐軒的反應很平淡。「說得對,妹妹是該尋個好人家。別再找那種福薄命薄的男人。」他漫不經心地拿起一塊繡著翠菊的布料,「我覺得這個適合你。」

  徐軒會輕易放手?徐瑩瑩不敢置信,但很快,她的困惑便得到瞭解答。

  「說來我年歲也不小了。」徐軒別有深意的話,令徐瑩瑩心頭一驚。

  「不妨早日給你找個嫂嫂,來個雙喜臨門!」徐軒笑得宛如魑魅。

  今晚的情閣,一如往常熱鬧。

  華燈初上,男男女女的嬉鬧聲便不絕於耳,蕩漾在精緻的閣樓間。

  自打上回見面,墨青便再也沒來情閣,他只遣了媒婆過來,和魅紅談他與花夕的婚事。古禮那一套,魅紅向花夕許諾,都會為她爭取。

  「花夕,這是你的賣身契。」魅紅從櫃子裡,取出她的賣身契,交到她的手中,「你未來的官人,讓我開個價。我想我不能讓他看扁我們青樓女子,就開了個天價。結果你猜怎麼著,媒婆說他眼皮都沒眨就答應了。」

  魅紅又將另一張紙,遞給花夕:「這筆金子,我存到了你的名下。喏,錢莊的開戶契約,你可要收好。」

  「魅紅姐,我……」花夕緊抓著一紙契約,動容地哽咽道。

  「花夕,姐姐我捨不得你。」魅紅摘下髮髻的那枚虞美人,插到花夕的髮間,「這珠釵,是我娘留給我的,之前我就想送你。答應姐姐,你要幸福地活下去。」

  花夕摸了摸珠釵,之前她拿它刺了花決鳴,她被甩出去的瞬間,珠釵也脫手了。沒想到,還能被尋回來。

  「魅紅姐,我會的。」她堅定地說。無論今後,她會遇見什麼,她都會好好活著。

  這是她答應魅紅的。

  已贖身的花夕,不需要再接客。在出嫁前,她仍然住在情閣原來的房間。

  雲都正值花燈節,客源大增,人手不足之際,她主動要求幫忙打打雜,招呼招呼客人。

  魅紅姐為她做過很多,而她能做的事,太少太少。

  來來回回穿梭在各個閣樓間,好不容易抽出空,花夕揉揉發酸的肩膀,站在露天的長廊,遙望夜空中泛著紫氣的圓月。

  心跳忽地加快,她撫住心口,慌張地轉過身,卻差點兒撞上一堵人牆。

  「姑娘,不要緊吧?」對方扶住步履不穩的她。

  微微頷首,低垂眉目的她,見到他白衣上的淡藍水菊,便平復心緒,笑盈盈地抬起臉:「花夕見過徐少爺。」

  「你認識我?」他挑眉,好整以暇地盯著花夕那張白淨的臉。

  「徐記典當在雲都無人不知,徐少的英名更是無人不曉。」花夕客套地寒暄。

  未料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沒想到我這麼出名。」

  「聞達於市,不好麼?」花夕暗暗咂舌,她原以為徐軒會喜歡聽恭維的話。

  「當然不好。」他前傾身子,挨近柔弱無骨的她,「我可不想做壞事的時候,被人發現。」

  仍未解他話中的深意,花夕便教徐軒摟入懷中。

  「徐少爺,別這麼樣。」花夕推拒著,「我已許人,不接客了。」

  「這麼美的仙子,以後要專屬一個人了麼?那男人真走運!」他鬆開花夕,徐軒的嘴上雖說得遺憾,但花夕並未感覺到他對自己有多執著,只當他方才是一時興起。

  「徐少爺,花夕為你介紹別的姑娘,可好?」花夕順水推舟地說,陪著徐軒去往前廳。

  想起白天黃桃興奮的臉,花夕差人將她喚來。咋咋呼呼跑進閣間的黃桃,一見坐在那兒的人正是徐軒,她立刻靜若處子似的邁著小碎步走到花夕身邊,小聲道:「花夕,大恩不言謝!」

  花夕一面掩嘴嬌笑,一面對著黃桃悄聲叮囑:「好好伺候著,我先出去了。」語罷,她退出房間,反手關上門。

  忙活了一晚的花夕,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梳洗打扮。

  剛踏出房門,迎面便被黃桃抱了個滿懷。「花夕!花夕!」黃桃激動地抱住花夕,臉帶紅光地叫道,「你知道嗎,徐軒說要納我為妾!他今兒就派人來替我贖身!花夕,我也要嫁人了!」

  黃桃拉著花夕的手,奔向她的房間,桌子,床上擺滿徐軒送來的金銀珠寶,還有昨個她們沒挑成的那些上好布料。

  「花夕,你看好漂亮的翠菊!」黃桃拿起其中一塊繡著翠菊的布料在身前比了比,「徐少爺好溫柔,昨晚他……」黃桃絮絮叨叨地說著,仿若一汪清泉的大眼透著星星茫茫的光。

  可不知為何,花夕內心隱隱浮現一股不安。徐軒明明儀表非凡,徐家也是富貴人家。

  如果她是黃桃,也沒辦法拒絕徐軒那樣的男人。

  「花夕,你愣什麼,快來看看,你有沒有喜歡的?喜歡就拿去!」黃桃大方地拍拍胸脯。

  壓下那份異樣感,花夕撐起笑容走向黃桃。

  從黃桃那兒出來後,花夕沒有直接回房,她找上魅紅。

  聽到魅紅說,徐軒希望黃桃明日就搬去徐府,婚宴定在下月月初時,花夕不由地講出心中的擔憂。

  「魅紅姐,我總覺得此事有蹊蹺。」

  「花夕你多慮了,咱們身在青樓,本來就身不由己,好不容易盼到一個大戶人家替自己贖身,高興還來不及!」魅紅坐在梳妝鏡前描著眉,對花夕的擔心不以為然,「你不知道吧,徐老爺的如夫人,出身自咱們情閣。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魅紅說的也在理,即已淪落風塵,別人還能圖她們什麼呢?

  花夕默默地離開天閣,愁眉不展地回到自己屋中。

  這廂,得知徐軒向青樓女子提親的徐瑩瑩,同樣心緒不寧地在徐府的花苑徘徊。

  她猜不透徐軒葫蘆裡賣得是什麼藥。

  「大小姐,你都轉了一下午,今晚不如出去看花燈,散散心?」新來伺候她的丫鬟,邊為她端來果盤,邊提議。

  「也好,你去安排一下吧!」徐瑩瑩纖手一揚,丫鬟神色有異地領命離去。

  出了花園,丫鬟撩了撩鬢髮,露出長著紅痣的耳背。她左顧右盼了一番,發覺四周無人,便掉頭走向徐府的後門。

  後門外是冗長的暗巷,頭戴斗笠,衣衫襤褸難掩一身威猛的男子靠在牆前。

  「酉時,湖心亭。」丟下這句話,丫鬟便關上了門。而那名高碩的男子,腳尖輕輕點地,矯健地翻上另一面的圍牆,遁去身形。

  微涼的晚風,吹過她額前的幾縷碎髮。

  徐瑩瑩慵懶地倚在湖心亭的靠椅前,蹙眉凝眸地眺望著夜空升起的花燈。

  突然,一股凜冽的殺意直衝她的命門而來。彎腰躲過如蛛網般籠罩的銅絲,她驚慌地想往外跑。

  堅韌的銅絲分別纏住她的腰身,腳踝和手腕。她四肢大張地被固定在亭柱之間。

  她愈是掙扎,銅絲愈是深嵌進她的雪膚,痛楚令她的眼角泛起晶瑩的淚花。

  「放開我!」徐瑩瑩大喊著,面對彷彿從天而降的男子。原來他早就埋伏在亭頂,靜候她的自投羅網。

  「妖孽!」男人摘掉斗笠,刻著長疤的左眼射著寒光,「十六年了,老天終於讓我找著你!」

  「你是什麼人!我根本不認識你!」她淚眼婆娑地凝著他那張陌生的臉,「求求你,放過我,我不會報官的!」

  他死死地盯住她嚇得蒼白的嬌容。「舌綻蓮花!」大掌扣著她的下顎,他充滿恨意道,「你就是用這張臉,和這身子,搖身變成徐家大小姐?」

  「我沒有,你一定認錯人了!」她抬高臉,即使流著淚,她依然倨傲地抗爭著,「你憑什麼說我是妖怪!」

  「嘴還是這麼硬!」大手揮落,他撕碎她的衣裳,袒露的肩頸間,隱隱約約浮現著淡雅的水菊,「十六年前,我毀了你的人身,卻不慎讓你的花在凋零前,把花種寄生到那個女人體內。」

  「什麼人身?花種又是什麼?你說的女人,你是說我的娘親嗎?」顧不得羞怯,她急急地問。腦中凌亂的記憶,似因某條線索連通。

  「不管你是假裝失憶,還是和我扮無辜。」男子沒有回答她的疑問,反而收緊指尖的銅絲:「我不會再生惻隱之心放過你!」

  應聲而動的銅絲,無情地侵食她的軀幹百骸,她滿目絕望地將手伸向無動於衷的他,在觸碰到他之前,她便碎成朵朵青墨色的血花……

  「不要!」她哭喊著睜開眼,身下是錦布織成的軟榻。徐軒清俊的臉,貼著她的額頭。她的手被他溫柔地握在掌心,他坐在她的身邊,寸步不離。

  「已經沒事了,是哥哥不好,竟然讓你被壞人盯上。」徐軒將她摟入懷裡。

  「我沒有死嗎?」她狐疑地低頭,望著不著寸縷,完好無損的身體。

  「你不會死,我也不會讓你死!」徐軒篤定回道。

  「我是那個人說的妖孽麼?」想起那個男人的臉,她的心口發疼,連呼吸也因恐懼或別的什麼情愫感到困難。

  「你是我的妹妹。」他用力抱緊她,像要與她融為一體,「只有這點,永不改變。」

  「哥哥。」她頭枕著他的肩膀,倦極地沉入夢鄉。

  虛弱的燭火熄滅,唯有他澄清的眼依舊熠熠生輝。

  清晨,窗外的鳥兒不解風情地啼叫不休。

  深秋的紅葉,依依不捨惜別風乾的枝頭。

  素雅的閨閣,醒來的徐瑩瑩喊了半晌,也不見有人上樓替她梳妝。

  伺候她的丫鬟又少了一個。

  而她的耳背,卻多了一顆紅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