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北帝(四)

  昔日難再尋,

  紅線緣盡斷。

  「小水菊,你是跟你的情郎走,還是和我回宮?」獸狂微笑地遞話,給了水菊兩條路,「我有辦法保你順利誕下孩子。全憑你怎麼選。」

  無名目不轉睛地看向恢復冷靜的水菊,她沉重的神色預示著她的選擇。

  他殺過她兩次,所以她也要棄他而去兩次麼?唇角泛起苦笑,他的銅線欲纏上她的足腕,卻被滾燙的淚珠阻止了動作。

  「無名,我不能和你走。」她終究還是說了,「等我生下這孩子,這條命要殺要剮由你處置。」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無名握緊拳頭,銅絲深深勒進佈滿老繭的大掌。

  「我是魔,若真要死,果然死在你手裡比較好。但記得別讓我太痛。」她拭去淚花,對他柔柔一笑,緩緩地轉身走向獸狂。

  「我說過,不會讓你走的。」無名話音未落,潛伏著的弓箭手接二連三地發出慘叫,被無形的銅絲死死絞住了雙腕。

  獸狂的眼底閃過激賞,扇子脫手飛向無名:「不愧是獵花者,你儂我儂之際都不忘清除障礙。」

  扇子彷彿有自主意識般割斷銅線,快速旋轉了一週後回到獸狂的手裡。

  無名躍身朝獸狂飛踢,銅絲擊向他的脖頸。獸狂側身,以扇柄抵住無名的銅線,張開扇面迴旋而上,襲向無名的髯面。無名向後一仰,避開獸狂明為紙實為刃的扇。

  宛如孔雀開屏般張開的尖刃由作古的名匠刀女打造,削鐵似削髮,鋒利無比,卻薄如蟬翼,遠看像紙扇般尋常。世人稱「刀女扇」。

  這把扇竟然在北帝手中,他還使得如此出神入化。難怪北帝能在血雨腥風的戰場上,大殺四方。無名暗自吃驚,穩住下盤,左右側仰,避過扇擊。

  兩人膠合,又各自疾退,電光火石間,已交鋒數次。無名的手臂劃出一道口,而獸狂的臉頰也多了一絲血痕。

  摸了摸臉頰的傷口,獸狂彎起的眼眸流露出點點殺意:「我可不喜歡被男人弄疼。」

  水菊心焦得環顧相互對壘的二人,忽地覺得腹中一陣絞痛,她臉色蒼白地抱著肚子蹲下。

  無名頓了頓身形,獸狂瞥了水菊一眼斂去騰騰的殺氣,轉向無名涼涼地開口:「別逞強了,你想讓她死麼?那可是一屍兩命。」

  「住口!」無名低吼,「你別想打她的主意!」

  「我打的是她孩子的主意。」獸狂嘖舌糾正,「這個未出生的孩子很重要呢。」他想要和三葉一樣的混血種。

  雙方僵持不下之際,水菊的情況愈來愈糟,在她支撐不住倒地前,無名迅速飛身向她,長臂一撈,緊摟著她。

  「救我…的孩子…救救孩子。」水菊吃力地攀附向無名的胸膛,央求道,「無名,別讓我們的孩子死掉,拜託……」

  他不在乎孩子,他只想她,她不能死!「你說你能救她?」無名紅著眼瞪向獸狂,「是真的嗎!」

  「是不是真的,你也沒得選。不信我,她必死無疑。」獸狂收起刀扇,氣定神閒道,「我勸你還是把她交給我。」

  「若你誆我……」無名語帶威脅,「我糙命一條無所謂,但你堂堂北帝死亦可惜。」

  獸狂攤攤手,並未反駁。獵花者的能力確實不容小覷,但能不能要他的命仍是未知數。他可不怕。不過無名對他或許還有些用處。

  「你可以和我們一道回宮,我的宮中現在還住著另一位姑娘。」獸狂笑得和藹可親,人畜無害,「我相信你對她不陌生。」

  「誰?」無名警惕地盯著獸狂。

  就見他輕搖刀扇,笑盈盈地回了三個字。

  「秦三葉。」

  風吹簾動,躺在榻上的三葉翻了個身。

  她霍地睜眼,帳外竟隱隱約約佇立著寒影。

  「誰?」三葉撥開簾子,她赫然看清對方的長相,「墨青…哥哥?你怎麼來了。」

  「打探到你在北帝的皇宮,我就來接你了。」墨青走近三葉,彎下腰,清冷的眸子直視著她,「三葉,我去看過秦木梨,他身上非但沒有花核,還被花種寄生了。」

  「獸狂幹的,肯定是他做的。」三葉垂頭啜泣了幾聲,「他還強行綁我來,把我囚禁於此。」

  金線由他的指尖纏繞上她的,墨青打斷了三葉的表演:「三葉公主,你娘的花核就是你吧。所以我才找不到實體,因為它已經與你合二為一。」

  「你要把我帶回魔門?」三葉顫聲問,心底暗忖著她才不想去勞什子的魔界。

  「按理講,我是要帶你回魔門。但我想和你做一個交易。」長指挑起三葉的下巴,他抬高她的小臉,薄唇輕揚,「秦木榮愛你娘愛得發瘋,他如果知道你是你娘的花核,他定會不顧一切將你據為己有。」

  「然後呢?」三葉褪去羸弱的偽裝,她眼冒精光地追問,「你想要我做什麼?」

  「我想借秦木榮的破魔劍一用。而你,將得到秦木榮的位置。」墨青停了停,三葉接過他的下文,繼續道:「和他的命。這個交易對我來說不虧,墨青哥哥真疼我呢。」

  墨青摸了摸三葉的頭,對她的親近並不抗拒。三葉環抱著墨青精瘦卻硬實的腰,她好奇地問:「墨青哥哥不是為我才幫我吧?難不成你對我娘海棠也……」

  「三葉,知道多對你沒好處。你只需乖乖照我說的做。」墨青扣住三葉的後腦勺,說得很冷很輕。

  三葉乾笑道:「那花夕她知道嗎?」

  「她不需要知道。」墨青面無表情地回覆。

  素雅的窗框前,花夕頭疼欲裂地抱著額。她找不到花音送自己的香囊。清晨,天濛濛亮,她找遍了屋內,唯獨不見香囊。

  而她的頭也不知為何,平白無故地升起劇痛。她捂著頭,氣息不穩地攀著窗欄。

  「夫人?」花音端著洗漱的水盆,剛進屋便看到冷汗淋漓的花夕。她忙不迭地放下水盆,上前攙扶她,「夫人,你沒事吧?」

  「花音,我的頭好疼,快把你的香囊找出來,我找不到了。」花夕抓著花音的水袖,著急地催促,「我要聞那花香。」

  「夫人,別慌。我這兒還有。」花音摘下腰間的香囊遞給花夕。花夕如獲至寶地將香囊壓向鼻尖,深吸了一口淡雅的花香,她的心緒漸漸平復,頭也不疼了。

  舒服多了的花夕,挨著錦桌前的凳子坐下。

  目睹花夕恢復正常,花音別有深意地提醒:「夫人,這花是藥,也是毒。夫人別太依賴它為好。」

  花夕望向花音,不解地蹙眉:「你養的到底是什麼花?這又是藥又是毒的。」

  「此花花名即使說出來,也會消失。」花音像陷入某種回憶般,幽幽地敘述,「原來養這花的是奴婢愛慕之人,那人死後,奴婢便接手照料那朵花。這香囊裡的花瓣,來自那花。少時安神靜氣,多則卻如飲鴆止渴,恐危及自身。」

  「花音,你為何要贈我這樣的香囊?」香囊從花夕微顫的手心摔落,她騰地站起,難以置信地注視淺笑盎然的花音,「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這般對我?」

  「夫人,你與奴婢是無仇。可與你歡好之人,卻是害死奴婢心上人的兇手。」花音伸手撫摸花夕瞬間刷白的嬌容,「夫人請安心,花毒只會讓你上癮。」但經她肌膚相觸的那位魔尊,就沒那麼好運了。修為內力愈高深,侵害蠶食愈凶殘。這半年的時光,夠他無知無覺地陷入泥沼。

  「墨青知道麼?」花夕怔怔地問。

  「夫人以為呢?」花音粲然一笑,反問她。

  花夕啞然。和墨青成親的這半年,墨青碰她的次數屈指可數。她想起那晚墨青問她,若他不再是魔門的養花人,她無需再掩飾他的身份,她還會選擇做他的娘子麼?

  「墨青他為何……」花夕喃喃細語。她沒有自負到認為墨青是為她對付那個大魔頭。一定有什麼原因,促使墨青改了初衷。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花音握住花夕的肩頭,「和養花相似,種子一旦埋下,目的便是開花結果。奴婢很同情夫人,你本無須參與其中。夫人今日也會好好伺候魔門的門主,對麼?」

  「你怎麼曉得那魔頭會來找我?」花夕目光冷冷地看著花音,「花音,你又究竟是誰?」

  「老爺特意『激怒』過那位魔尊。奴婢是誰?」花音貼近花夕,嗓音魅惑地低語,「奴婢就是那朵不可說的花。」紅線俏皮地繞上她的指間,花夕望著那根紅線,鬼使神差地用手指撥動紅弦。

  「你能看見?」花音露出幾許錯愕。這紅線來自那人的血。花音原本無法使用紅線,可她的體內流著那人的血。但為何既不是養花人,也非花魔的花夕,能看見她的紅線?

  「我不應該看見嗎?」花夕困惑地抬眸,凝著花音若有所思地感慨,「紅線在人界是結緣的線。」

  「紅線在人界是結緣的線。」花音重複著花夕的話,似曾相識的一句話令花音霎時間紅了眼眶,「她也說過同樣的話。夫人你……」

  花音忽然止住話匣,她瞟了瞟窗外,黯下眸色,轉而改口道:「夫人,那奴婢先去為你準備早膳了。」語罷,她步履匆匆地退出屋子。

  花夕還未反應過來,就教人從後面抱了個滿懷。

  扭頭,望見紫鈺邪魅的魔顏,花夕恍然。怪不得花音突然離開。

  「今天怎麼這麼乖?不反抗了?」紫鈺握著她的纖手,輕咬她的蔻丹。

  花夕的腦海填滿著花音方才說的話。她是毒餌,餵給眼前人的毒。花音的坦白,讓她有過片刻的無所適從。

  然而,她對這個魔頭的恨意也是一天一天積攢。可原來她沒能力傷害他。

  如今,她有了。她勾起諷刺的淡笑。可能還真被他說對了,她唯一派的上用場的,就是這副身軀。

  花夕回過身,主動地攬住紫鈺的肩頸。她的異常反應,讓他心生疑竇。

  「這麼積極?」他挑眉地凝視她。

  「不好麼?」她巧笑嫣然地倚靠向他的臂彎,「既然無法反抗,我自然要選一個你好,我也好的方式。」纖指爬上他的胳膊,至胸膛,在上頭輕輕打轉。

  「賤人,別和本尊耍花招。」他捉住她的胳膊,掰離她宛如水蛇的嬌身,「本尊不吃這套。」

  「那你吃什麼?」她不惱反笑地輕點他的絳唇,「我給你。」

  聞言,紫眸變深,他箍住她的腰肢,將她一把拉近:「本尊想吃的不是你。」

  「是嗎?奴家看這半年你吃得挺滿意的。」她毫不客氣地回擊。

  「好一張伶牙俐齒的嘴。」他難得噙著笑,「這才是你的本性。」

  「對,我壓根就不喜歡你,不止不喜歡,還恨極了。」她索性撂明瞭,「放開我。」掙紮了幾下,她仍被牢牢固定在他懷裡。

  「你不是不想要我?那還不放手!」水眸瞪著他,她嬌嗔道,「幹嘛不放開我?」

  「本尊改主意了!」話甫落,紫影籠罩住柔弱的她。蘸著水霧的視線,投向氤氳的空氣,迷離恍惚的雙眼倒映著稀薄的晨曦。她猶然記起,那個瘦高的男子,靜靜地問她:「妞兒,和我走嗎?」

  花音坐在石凳上,默默地凝望著雜草叢間不起眼的白花。

  天生帶毒的魔花,不長在魔界,而是開在了仙界。沒有人願意養育禁忌之花,從她有記憶起便無人敢接近自己。只有那個人,毫不引以為地圍著她轉悠。

  「你不厭惡我?」那時的她仍是小小的一株花,她故作兇惡地揮舞花籐,企圖嚇退對方,「別假惺惺了,還是說你就喜歡刺激?」

  對方奇怪地回望她:「我都還沒接觸過你,為什麼要厭惡你?如果你想要我討厭你,你首先要給我靠近你的機會吧?」

  她被堵得啞口無言,而後那人幾乎天天來她面前報導,不是談論天氣等無關痛癢的閒話,就是給她帶來仙母的仙露。那是能夠給予世間萬物生長與復甦的秘之水。取得方法不明,但那個人卻十分平常地用仙露澆灌她。

  即便她不情願,那人自作主張地成了她的養花人。

  待到她修煉出人身時,那人又說:「幻化成姑娘吧,這樣我可以給你做好多好多羽衣霓裳。」

  這傢伙真是完全不考慮她的想法,私自決定了她的性別。更可氣的是她自己,耳濡目染中越來越像那人。

  後來她才知曉那人的真身,是那般的高高在上。那人不是她可以碰觸,企及的存在。

  可她清楚時,一切都晚了。

  「紅線。」她呢喃地盯住那人四周流轉的線,「真美。」

  對方佯裝驚訝地掩嘴:「你還是第一次誇我呢!」

  「誰誇你了。」她別過臉,兩頰微紅。

  「這紅線,在人間可是結緣的線。」那人說著這話時,俯瞰著金色的雲海,神情是那麼專注。

  那一日,滔天火海裡,她想將那人拉出去,可那人卻執意不肯走。

  「為什麼?為什麼不走?」她不懂不明白那人的選擇,那傢伙不是一向以己為中心,可生死關頭,為何考慮起別人了?她懷抱著奄奄一息的那人,只覺得心口悶痛難當。

  艷紅的血從那人的唇瓣淌落,化成絲絲紅線流入她的週身,沁入她的雪膚:「我的紅線給你,快離開這吧。」

  「我不走!你是我的養花人,我要和你在一起!」她拚命地搖頭,卻阻止不了傳送陣的開啟。

  那人微愣,虛弱地笑道:「你明明總嫌棄我,原來你接受我了。」

  「我不要你死。」淚水滴在那人的紅線裡,融成一體。但她還是被送了出來,在無盡的火焰吞向她和那人之前。

  仿若失去重心,她跌坐在孤寒的瓊樓台之上,底下是翻湧交織的天火與煉獄之火,永世不滅。

  「仙母大人,這兒太危險了,你快和我們回去吧,天君正到處找你呢!」小仙圍聚向空洞無神的她。

  「仙母?」低首,屬於那人的紅線在她的掌心溫柔地盤旋而起。

  「仙母大人,你沒事吧?別讓這火波及到你,我們趕緊去天君那兒!」小仙們憂心忡忡地想要前往天君處求得庇護。

  推搡走眾仙的她,發瘋似的仰天大笑,硬生生地扯斷手裡的紅線。

  但她終究還是變成了那人。

  「這就是你的期冀嗎?」從回憶裡走出,花音彎腰摘下那朵小白花,「使我成為你,代替你,活下去麼?」

  白花在她手中凋零,她揚起一抹冷酷的笑:「我會代替你去愛,去恨。逼死你的他,我絕不放過!你等著,我馬上送他來見你。」

  遠處,一道修長的人影背對著晨光,悄無聲息地步向立於庭院中的她。

  「辦妥了嗎?」她抬首,瞧向漠然如雪,一身青衣的他,笑容滿面地招呼,「奴婢的好老爺。」

  樹影婆娑間,清俊的容顏,冷淡的眸光,覆蓋著一層濃郁的墨色。

  金絲流瀉,墨青微微頷首,渾身上下散發著令人倍感懼意的陰寒。

  花音踮起腳尖,貼上墨青的涼唇:「再等等。」便能手刃那個魔頭!

  勾抱他的背,她攤開手掌,支離破碎的白花飄落,沾染一身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