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北帝(九)

  雨漬花零愁幾許,

  紅離香散碼頭岸。

  花音回到了仙界。

  她傷得很重,小仙們將她扶進仙湖。浸染在清澈的湖水裡,借由仙湖蘊含的靈氣慢慢治癒身體的傷,花音低首注視著平靜的湖面,倒映的自己。

  這張臉是良夜的模樣。

  「良夜是什麼樣的女人,你真的瞭解?」腦海裡依舊迴盪著那個魔頭的話。

  她瞭解,她當然瞭解良夜。絕不能因魔頭而動搖,她要盡快找到鎖魂瓶。

  「為什麼要做多餘的事?」飄渺的嗓音在她身後靜靜地響起。

  花音猛地轉身,對上那雙幽遠的星眸,俊秀出塵的男子,衣袂飄飄地佇立於氤氳的水煙中。

  「天君……」她囁嚅地微張丹唇。

  「你仍然執迷不悟,放不下過去嗎?仙母。」他淡淡地掃視了她一眼,空靈的目光停在無波的水面,「私自下凡是大忌,你不會不知道仙界的規矩。」

  「對,我知道。」她索性承認,「可不殺那魔頭難消我心頭之恨!」

  他輕嘆出聲:「仙母,你恨他,是因為雲煙被他害死,還是因為他不愛你?」

  「他不愛我?」她喃喃地重複著天君的話。那個魔頭不愛良夜?

  而站在湖畔的天君,像沒聽見花音的自言自語般的微微蹙眉:「你不是早就清楚那傢伙愛的是雲煙。縱使你再不甘心,你也沒辦法改變這一事實。何苦執著一個不愛你的人。當初你從我這裡拿走鎖魂瓶,我並未追究你,一方面因你是仙母,另一方面更因你是雲煙最疼的妹妹。」

  天君的一席話令花音從頭冰冷到腳趾。她披上岸邊的外衣凌波而去,獨留下他在溫柔的夜風中黯下眸色。

  與魔尊的敵對立場,讓他說的看起來尤為可信。當年雲煙會死,良夜要負極大的責任。

  從火海裡出來的她,好似變了一個人。但無論她是真的良夜,還是替代品,他都要破壞良夜的計畫。

  良夜害他失去雲煙,那他就讓良夜永遠得不到她愛的魔尊。

  這很公平。唇角浮現淺淺的笑意,這笑意很快隨著他的身影消散,恍若來時悄無聲息……

  她對他用情至深。

  所以才會痛苦,為何他不是她的?

  看著他對她的姐姐表露心跡,那是她從未見過的柔情蜜意。

  如果姐姐是她,她是姐姐,她要傷害他,讓他憎惡自己。所以她做了無法挽回的事。

  對不起,可她真沒有後悔過。

  其他人和他相比完全不重要。

  阻礙她的障礙一個一個清除了就好。

  「雲煙姐姐,請你跳下去吧!」

  「我會送你最後一程。」

  「讓我們在烈火裡化作灰燼——…」

  最終重生為人。

  淚流滿面地從遙遠的夢境裡甦醒,花夕只覺得胸口悶痛得快要窒息。

  她愈來愈害怕,內心似乎有另一個她存在,在不斷不斷侵蝕,霸佔她的一切。

  花決鳴躺靠在粗壯的樹枝上,他俯視著忽然坐起身的花夕,眼神意味不明。

  幽蘭面無表情地坐在篝火前守夜,花決鳴帶他們走的山道確實沒被戰火牽累。若不是花決鳴還有這點用處,他那日在古廟早就將其撕碎。

  醒過來的花夕走到幽蘭的身後,她彎下腰柔若無骨地貼上幽蘭的背脊。

  「你在做什麼?」幽蘭按著花夕不規矩的纖手,壓低嗓音問。

  水眸從迷離轉而清明,花夕嚇了一跳般地抽離身子。

  「我怎麼了?」花夕盯著顫抖的雙手,她剛剛為何去抱幽蘭?

  「我看她是烈火焚身,忍不住了。」花決鳴跳下樹,嘲弄地步向花夕,「你挑幽蘭,不如挑我。」

  「閉嘴。」幽蘭斜睨了一記花決鳴,語氣不善道。

  「我去那邊轉轉。」臉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白的花夕落荒而逃。

  入夜後的深山老林,蟲鳴聲聲,遠處時不時傳來野獸的嗥叫。

  花夕氣喘吁吁地在一棵參天大樹下止步。腦子裡有聲音野蠻地冒出。

  「你跑什麼?」那個聲音嗤笑地說,「你在渴望滋潤不是嗎?花需要陽光,雨露,才能成長呀。」

  「你是誰!」花夕大聲質問,回答她的只有空洞的回聲。

  當回聲平復,那個聲音才再她腦中再度升起:「傻姑娘,我就是你,真實的你。為何不遵從內心,去做你想做的事?」

  「做我想做的事?」花夕呢喃著。

  「你想報復那個人吧?想把他加諸你的,統統還給他。」那個聲音引誘著她,「將他囚禁,折磨,讓他與世隔絕,除了你再也接觸不到任何人。你便是他的唯一。」

  「不!」花夕斷然拒絕地抓緊頭髮。劇痛使雜音消失,她的神智恢復至往常。

  比起報復誰,她更想回到雲都,確認魅紅她們的安危。哪怕剛剛的話音真的來自她所不知的心聲,她也不想被其支配!

  回到幽蘭和花決鳴那兒的花夕,輾轉反側,徹夜無眠地挨到天明。

  晨曦微露,他們便啟程趕往雲都。然而還是慢了一步。

  花夕怔怔地望著教大火覆蓋的雲都,北軍如潮水般湧入城內,迅速佔領了這座安平祥和的都城。

  踉蹌了幾步,步履不穩的她欲往坡下奔去,卻讓幽蘭一把拉住胳膊。

  「別去。」幽蘭出聲阻止,「現在不能進城。」

  「幽蘭說的對。」花決鳴雙手交疊枕著後腦勺,他涼涼地接過話茬,「要去也應該我和幽蘭去,是吧?」

  幽蘭冷瞪著花決鳴,卻並未否決他的提議。

  花決鳴認識魅紅和黃桃,亦熟悉雲都,由他帶幽蘭趁亂進城確實合適。

  思索片刻,花夕點點頭,誠切地央求:「幽蘭,拜託你了。」

  「你待在這裡,帶好我的花身。」幽蘭附在花夕耳畔輕聲交代,「它會在你身邊保護你。」

  語罷,幽蘭繞過花決鳴,率先離開山坡。花決鳴聳聳肩,追上幽蘭的步伐。

  「喂,你為何會讓那個女人當你的養花人?」花決鳴好奇地問。

  「和你無關。」幽蘭快速接近失火的城牆,踏壁而上。

  「不說就不說嘛。」花決鳴跟著飛身至城樓,俯望火光簇簇的城內,果然一片混亂。

  憑著記憶,花決鳴領著幽蘭來到面目全非的情閣前,他們才踏進大堂,一名身穿黃衣的女子,急急忙忙地往外跑。

  黃桃?花決鳴往旁一挪,擋在女子身前:「你這是要上哪兒?」

  黃桃抬眸,看向這名突然出現的黑髮少年,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她似乎見過他。不過當下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

  「這位小公子,請讓開,我必須快點趕去碼頭!」黃桃焦急地推了推紋絲不動的花決鳴。

  「碼頭?」花決鳴環顧紛亂的情閣,四處逃散的姑娘裡並無魅紅的身影,「你們家花魁,她去哪兒了?」

  「魅紅姐她!」提到魅紅,黃桃眼眶通紅地回道,「她被東國來的人帶走了,我正準備去追他們!」

  「東國來的人?」花決鳴深深皺眉。這是怎麼一回事?

  「姑娘你別著急,我受花夕之托來幫你的。」幽蘭放柔臉部線條,「這兒太亂,你先和我們走吧。」

  「花夕?她回來了嗎!」黃桃欣喜若狂地拽住幽蘭的衣袖,「她在哪兒?我以為那封信她收不到的。」

  「她在城外,我帶你去。」幽蘭不動聲色地抽回手。

  「嗯!」黃桃忙不迭點頭,但轉念,她又搖了搖頭,「不行,我得去碼頭。魅紅姐被那幫人抓走了。」

  「東國的人為什麼抓魅紅?」花決鳴問出心中的疑惑。

  「他們說我們情閣的主人,涉嫌通敵賣國。」她們明明從沒見過主人,這十多年來都是魅紅姐在打理情閣。她只知情閣主人是東國人,其餘一概不知。

  黃桃越說越傷心:「那幫人趁著兵荒馬亂潛入南國,說要搜查證據,逮捕相關人士回東國受審。魅紅姐為保護大夥兒,主動站了出來……」

  「那個蠢女人。」花決鳴暗自咬牙,轉向幽蘭,「你帶她回花夕那兒,我趕去碼頭。」

  幽蘭按住花決鳴的肩頭:「你逃了怎麼辦?」

  「我死,你活。」丟下這句話,花決鳴便迅速朝碼頭岸凌空而去。

  站在山坡的花夕,左等右等沒等到幽蘭他們,反而意外等到了一個她未想過會再遇見的人。

  風吹拂過他的額髮,彎成月牙兒的眼眸,他騎在駿馬之上,俯望著戰火紛飛的大地。

  北帝為何不和大部隊一塊,卻走這種山野小路?花夕躲進樹叢,窺視著馬背上笑瞇瞇的狐狸臉男人。

  「出來吧。」獸狂忽地揚聲。

  花夕按著腰間的匕首,猶豫地要不要站出來時,左側的草叢裡「噌」地竄出幾名南軍打扮的伏兵。

  面對這些伏兵的包圍,北帝面不改色地輕搖著手中的扇子。

  脫手而出的刀扇,一一劃破這些人的咽喉,最後飛舞回他的手裡,艷紅的血灑落綠蔭。花夕摀住嘴,生怕自己因驚嚇而喊出聲。

  翻身下馬,獸狂邁著有條不紊的步子,靠近花夕藏身的樹叢。

  「我還以為是另一個伏兵。」獸狂居高臨下地望向半蹲著的花夕,勾起微笑,「沒想到是一匹逃跑的小野馬。」

  花夕仰視著獸狂,先咬了咬唇,再端起虛偽又疏離的笑容,柔聲細語道:「民女見過陛下。」

  「陛下?你以北國人,還是南國人的身份喊的?」獸狂捏住花夕的下巴,抬高她精緻的嬌顏,指腹細細刮搔著她的面頰。

  「有區別嗎?」花夕甜甜地笑回,「普天之下皆為王土,民女自然是以天下人的身份,稱呼的陛下。」

  獸狂微愣,隨即朗聲長笑:「好一個天下人!你這張小嘴真是甜,我喜歡。」

  伸手摟抱起花夕,獸狂取下她別在腰後的匕首,邊把玩邊問:「一個女人家帶著這麼危險的東西,防身,還是想行刺?」

  「陛下若有答案,何必問民女。」花夕想奪回被他拿走的匕首,奈何手臂不如他長,夠不到,她洩氣地照實答道,「這是民女的義兄,送給民女防身用的。」

  「你的義兄為你著想,便不會放任你一個人待在這種地方。」獸狂意味深長地端詳了花夕半晌,他將匕首遞還給她,「如果我是你,不會傻到用匕首行刺。」語罷他轉身走向自己的馬。

  花夕收起匕首,目送著獸狂駕馬離去的背影。這個北帝的性情真難以捉摸,雖然臉上一直帶著笑,但讓人不自覺心生畏懼。

  本來她是想拿匕首刺他。

  正如他所說,她沒貿然行動才是聰明的。

  北帝,能不能成為天下主,花夕不知道,或許唯有時間會知道。

  這廂花決鳴抵達碼頭岸,只見數名黑衣人押著魅紅上了艘大船。

  他欲出手,卻乍聽一道悅耳的笛聲,從船上幽幽地飄來。是誰在吹奏?

  笛聲入腦,花決鳴頓感身體沉重得宛如綁上千斤重的鐵球。他艱難地往岸邊挪動腳步,笛聲的節奏愈來愈急促,劇烈地翻攪著花決鳴的五臟六腑。

  他口吐墨綠色的鮮血,單膝跪了下去。

  花決鳴唇角上揚,他在幹嘛,為了一個蠢女人把自己搞成這樣。多麼狼狽,即便想假裝表現,也得讓她看見才行。

  可此時怎麼看,都只是他一個人的獨角戲。

  甲板上,身穿華服,面容藏在紗簾之後的人,放下白如玉的笛子。暗金色的流蘇懸掛於笛身,隨著晃動的船肆意搖曳。

  「丞相大人,我們把人帶回來了。」黑衣人們畢恭畢敬地稟報。

  「下次記得清場,別讓一些阿貓阿狗追過來。」那人劍眉微蹙,偏中性的語音平平無奇地吩咐,「好好看著那名姑娘,別失了我們東國的禮數」

  「遵命。」話甫落,黑衣人魚貫退下。

  遙望戰火連天的雲都,那人平和的外表下,不免醞釀一種兔死狐悲的蒼涼感。幾月內便攻破南國的各大要塞,這個北帝獸狂不容小覷,他日必是東國的敵人。

  可惜沒有動手先除掉他的命令。

  那人輕輕嘆了一口氣,轉過身收回玉笛,空留下裊裊的餘音,和頎長的背影,給這座飽受戰爭洗禮,即將變得千瘡百孔的都城,與岸邊瀕死的紅花。

  天空的雲離化作焦土的地面很近,雨紛紛淋落,熄滅了火苗,沖洗著屍身的污血。

  花夕和黃桃重逢,兩個人沒寒暄幾句,就匆忙在幽蘭陪同下趕到碼頭。

  花決鳴一動不動地躺在髒兮兮的地上,仿若抽空了精魄。「他死了?」花夕詢問探著他鼻息的幽蘭。

  幽蘭站起身:「剩一口氣,救麼?」

  花夕遲疑了幾秒,感情上她不想救花決鳴,可花決鳴怎麼弄成這樣,她必須瞭解他們面對的敵人,帶走魅紅的人到底擁有什麼樣的能力。

  「救。」花夕神情凝重地面向幽蘭,「怎麼救?」

  「以身餵花。」幽蘭攔腰抱起昏迷的花決鳴,「但他可能不受控制吃完你。你還要救他?」

  「救。沒事,我有你。」有匕首。花夕默默補充。

  「花夕,你和這位公子在說什麼?」黃桃不解地看看幽蘭,又望望花夕,「你是不是要做一件很危險的事?」

  「黃桃。」花夕從荷包裡拿出數張銀票,交到黃桃掌心上,「這裡存著之前聘禮,魅紅姐替我存在了錢莊。你拿著這筆錢,往西逃。在西國有一個叫冥沙鎮的地方,找一個藺姓的商人。他會收留你。等我救出魅紅,就去西國找你。」藺晨是她以前接待過的客人,也是為數不多可以將黃桃託付於他的人。按她熟悉的脾性,藺晨定會義不容辭地照看黃桃。

  即使她和魅紅回不來,黃桃下半輩子仍有個指望。

  「花夕,我想和你一起去東國。」黃桃哭著抱住花夕。

  「傻瓜,太危險了。相信我,我會把魅紅姐帶回來。」花夕強忍淚水,安撫著黃桃,「你記得換套男裝,越普通越好,路上照顧好自己,知道嗎?」

  「我知道,花夕,你要平安歸來,我會在西國等你的。」黃桃擦了擦眼淚,堅定地回視花夕。

  送走黃桃後,花夕讓幽蘭將花決鳴架到廢棄的民居里。

  花夕脫下被雨淋得濕漉漉的外裳,匕首剛要往小臂上劃道口子,幽蘭便捉住她的手腕:「我來。」

  「花魔也能吃花魔?」花夕困惑地問。

  「勉強。」估計不會喜歡就是了。花魔的血和人的血,氣味,口味完全不同。

  幽蘭割開手腕,墨綠色的血緩緩流向花決鳴微張的唇。許久,花決鳴起了反應,他的手指稍稍動了動。

  止住血,幽蘭彎腰察看花決鳴的傷勢:「好多了,我再去外面找點屍體的血餵他。」

  「幽蘭,既然不需要我的血,你一開始為何不告訴我,只問我救不救?」花夕迷惑地追問。

  「我想瞭解你的決心。」這樣他才能忍著厭惡救花決鳴。

  幽蘭去外頭找血的時候,花決鳴睜開了眼睛。蹲坐在他身側的花夕,撞見他變黯的雙眼,立刻警覺地扭身往外爬。

  花籐依然快了一步地纏上花夕的足踝,花決鳴毫不留情地將花夕拖向自己,壓制住她後,他低低地發笑。

  「你終於和我獨處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