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徑通幽影婆娑,
輕紅丹墨滿闌干。
東之凰國的冬雪,來得比往年更遲一些。
這是魅紅在東國度過的第一個冬天,早早地穿上裘皮襖,卻遲遲才等到雪落大地。
她的後宮至今只住著一個外人眼裡傻掉的男人。
外表絕塵脫俗,可惜終日不言不語地呆坐在樹下,像極了一具沒有靈魂的木偶。
海神祭後,幽蘭就留在了魅紅身邊,朝十消失了,花夕的蹤影也是萬般尋覓不到。
魅紅輕輕地嘆了一聲,呼出的熱氣融化了晶瑩的雪花,在她溫熱的掌心癱軟成盈盈一水,倒映著她愁緒滿滿的面容。
花夕,究竟在何方?
飄邈的天界,小仙如往常般端著水盆,來給那名受傷至今昏迷的男子擦身。
可她剛踏進仙閣,就見那名男子裸著身子,站在床前。她激動地想尖叫,卻被男子一手摀住了嘴。
「我昏睡了多久?」男子清澈的嗓音裡透著焦躁,他急急地問道,「人界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男子一鬆手,小仙便照實回道:「你睡了近兩年。」
「兩年?」男子踉蹌地退後了一步,「太晚了,水菊她……」
「你是不是來取仙露的?」小仙於心不忍地看著眼前這個失魂落魄的男子,「我叫牡丹,是仙母養的仙花。你應該是魔門的養花人,對嗎?」她在他身上感覺到一股特殊的氣息,令她不自覺地想要親近他。
通常只有養花者,會吸引花,就如同蜜吸引蝴蝶,火吸引飛蛾,無論是甜是痛,總會情不自禁地撲上去。
「已經不需要什麼仙露了。」他闔住沉痛的眸,喃喃道。
牡丹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得默默退了出去,還他一個清淨。
同時,她也煩惱著,要不要把男子甦醒的消息告訴天君。
不過聽伺候天君的小仙說,天君不在天界有段時間了,他去了哪裡誰都不知道。
唉。牡丹輕嘆道。連仙母也失去了蹤影。現在的天界,群龍無首。好在仙魔大戰時,魔軍傷亡慘重,即便過了幾千年也沒完全恢復過來。
要不然,這時候魔界來進攻,那可真叫一個措手不及。
牡丹突然想起,她還沒問那個男人的名字,在門口躊躇了一會兒,她聽到屋內傳來瓶罐破碎的響動。
推門一看,他用銀線打碎了屋內所有可以打碎的東西。
「你別激動,對傷口不好。」牡丹慌忙上前,攔住他,「你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可以和我說,我會幫你想法子的。」
「想法子?」他冷笑地看向她,「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我救不回她了!」
「但你摔碎這些瓶子也無濟於事啊。」牡丹抱住他的胳膊,「若那個人在這裡,一樣會阻止你吧?」
「你什麼都不知道!」他甩開她的手,「出去!」
「好,我出去,你冷靜。」走到門邊的牡丹又望了他一眼,才無奈地闔門離去。
留下心如死灰的他。
距離仙界遙遠的魔門,一如既往的陰森慘淡。
只是這幾日,似乎和以往有些不同,原因嘛自然是門主帶回來的女人。
這可是一件稀罕事。
上次門主帶回來的女人,是海神的女人。
上上次門主帶回來的女人,是天君的女人。
就不曉得時隔近千年,這次門主帶回來的女人又是什麼來頭?當然眾魔只敢在心裡好奇地八卦八卦,誰要敢真去打聽,只怕是活膩了。
比方這個熱情四射的女子,圍著花夕便是一番打量,與念叨:「我好多年沒見到活人了,我是鳳凰,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花夕尷尬地陪笑著:「我叫花夕,鳳凰姑娘,我想……」花夕欲言又止。
「你有什麼想問的就問吧!」鳳凰拍拍胸脯,「我在這兒可以說混得熟得不能再熟。你是不是想問我和門主是什麼關係?你放心,我和他完全沒關係。雖然他救過我一命,但我卻得一直待在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唉!」說完,鳳凰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不是,我想問的是,有沒有辦法離開這兒?」花夕想瞭解的只有這個。
「沒有。」鳳凰搖了搖頭,「如果有,我早就走了。」
「是嗎。」花夕失望地垂下眉目。
鳳凰細細地觀察了花夕一會兒,柔聲問道:「花夕,我能這麼叫你吧?你為什麼會被門主帶到這兒?你也是快死了,讓他救回來的嗎?」
「不是。」她是活得好好的,被他強行帶到魔界。一想到今後自己都要在這魔界生活,花夕就覺得一陣頭暈目眩。
「花夕?花夕?」在鳳凰的驚訝中,花夕真的暈倒在了她眼前。
紫鈺凝視著躺在樹床上,雙眸緊閉的花夕,長指慢條斯理地描繪著她的輪廓,最後停在她的唇上。拇指被無意識的她含在檀口中,紫鈺心口的劍傷隱隱悶痛。
連他自己都理解不了自己的行為。
他應該是厭惡花夕的,這個女人不僅奪走了朝十,還讓背叛他的墨青唸唸不忘。
乾脆掐死她好了。手掌扣住她柔軟的脖頸,他微微收緊力道,看她難受得皺起眉,他不自覺地放鬆手勁。
然而這一幕卻教進來的鳳凰撞見個正著。
「門主!你這是作甚?」鳳凰驚慌地跑上前,「就算你不喜歡這個姑娘了,你也別動手殺了她啊。」
「鳳凰。」紫鈺收回手,皮笑肉不笑地望向鳳凰,「本尊留你在這,是看在海神的面子上。你最好記清楚自己身份,別給本尊多話。」
聞言,鳳凰慌忙摀住自己的嘴,半晌,她才開口問:「花夕她是不是不想待在魔界?」
「你不也不想麼?」紫鈺盯著花夕,反問鳳凰,「你離開魔界就會死。即使本尊送你走,你也不願走吧?」
鳳凰沉默不語。她確實不能離開魔界,她並不怕死,但死了化作虛無後,她就再也無法見到海神。她的自私,令她苟活於此。
但花夕與她不同。
「好好照顧她。」紫鈺站起身,交代鳳凰,「本尊閉關的幾日,別讓她亂跑,不能讓她進入魔禁之地。」
「嗯,我明白了。」鳳凰點頭應道。待紫鈺一離去,花夕就睜開了眼睛。
花夕看了看走遠的紫鈺,小聲地詢問鳳凰:「我為什麼不能去那個魔禁之地?」難道那裡有什麼秘密?
「那兒不止你不能去,我也不行。」其他魔更不用說了,只有門主他能去。門主閉關修煉,或者療傷都在魔禁之地。鳳凰拉起花夕的手,「我帶你去我知道的好玩的地方吧?」
「不用了,我想一個人歇息歇息。」花夕拒絕了鳳凰,重新躺回鋪著皮毛的木床上。
鳳凰並沒有為難花夕,她指了指樹屋外的另一棵大樹:「我住在那棟樹屋裡,你有事找我的話,就在下面喊我一聲。」
花夕閉上眼,聽見鳳凰的腳步聲漸行漸弱,她張開眼,利落地下了床。
他不讓她去的地方,她偏要去。
反正如果離不開魔界,她還不如自尋短見。
只要有一線可能,她就不會放棄尋覓出路。
但魔界這麼大,遍佈著迷濛的瘴氣,她如何才能找到魔禁之地?
尋思著的花夕走到樹屋的露台,樹屋離地竟有數十米高,她總不能直接跳下去吧?
這時一道光塵吸引了花夕的注意,光束從地面延伸至露台的邊緣,花夕將手伸進這束光中,感受到一股如同流水的浮力。
她試著踩上露台的欄杆,先邁出左腿,再邁入右腳,接著她整個人穩穩地浮在光束中,好似在水中一般。
往上的光束在她踏進後,忽地改變了方向,將她送到了漆黑的地面。
踩上鬆軟的黑土,花夕走出光束。
四周的濃霧一擁而上,團團圍住嬌小的花夕,放眼望去儘是高聳入天的魔樹。
魔界的天空與人界看到的不同,紅澄澄得像是有火焰在上頭翻湧。花夕小心翼翼地沿著樹與樹之間的石子小路,往前走。
不知不覺中,花夕的視野裡出現了些許光亮。
原來是一池螢光閃閃的池水,池水中靜靜地綻放著一朵白色的蓮花。靜謐的池水畔坐著的一個身穿華服的人,在看清對方的容貌後,花夕不由地掩住嘴。
那人也覺察到了花夕的存在,他一言不發地轉向花夕,那雙熟悉的美眸直勾勾地盯住她。
「你是鳳曲?」花夕警惕地注視著鳳曲,「你為何在魔界?」
「因為我死了。」鳳曲風輕雲淡地回答,又問她,「你呢,北國的公主,為什麼身在魔界?」
「我是被這裡的門主帶回來的。」花夕仍不敢輕易靠近鳳曲,她還記得他讓花籐綁住她的情形。
彷彿看透她心中所想,鳳曲淡淡地開口:「我不會再傷害你,沒那個必要了。」
「你和魅紅姐是……」花夕猶豫著不知該不該繼續說。
倒是鳳曲接過話道:「對,她是我的孿生姐姐。你放心吧,她應該接替我成了東國的女帝。」
魅紅姐成了女帝?花夕雖然驚訝,但這意味著魅紅姐平安無事,對她而言,能得知這個好消息就安心了。
見花夕一副高興的模樣,鳳曲忽然靠近了她。那張和魅紅姐相同的容顏,出現在她的面前時,花夕還是有過片刻的恍神。
「我和我姐姐很像,對嗎?你可以把我當作她。」鳳曲握住花夕的柔荑,來回摩挲著,「你的手真暖。」
花夕想抽回手,但鳳曲卻一個用力將她拉入了懷中。
「你不是說不會傷害我嗎!」花夕掙紮著想推開鳳曲,換來他的嗤笑。
「我說什麼你就信什麼,未免太天真了吧?」鳳曲扣住花夕的雙腕,提著她的身子壓向水畔的歪脖樹。
背後緊貼著粗糙的樹皮,花夕瞪著鳳曲,謊稱道:「你若傷了我,門主不會放過你的。我是他的女人。」這種時候她只得搬出那魔頭來嚇唬鳳曲。
「正好,讓他殺了我。」鳳曲扯開花夕的衣襟,「我嘗試了無數次,都死不掉。但如果是這兒的主人出手,我就能死了吧?」
鳳曲絕望的眼神令花夕猛然怔住。為什麼想死?這句話花夕沒問出口,便已有了答案。他和她相似,待在這裡,還不如死去。
可連自我了斷都不允許,那是怎地難熬。
「送你來這兒的人,希望你活著吧。」花夕停下反抗,她靠著樹幹,抬眸望進鳳曲陰鷙的眼底。
「她當然希望我活著,因為她恨我。」鳳曲放開了花夕,語氣沉痛地握緊雙拳,「她要我活著,接受著永遠回不去的懲罰。」
花夕理了理衣裳,直視著鳳曲幽幽地說:「愛與恨是一體兩面。她對你抱著愛,才會恨你。若只是憎惡,那就只有漠然。」
「你走吧。」鳳曲不再看花夕,他背過身走向池水中的睡蓮。而剔透的水好像有自我意識般地吞沒了他的身影。
花夕望瞭望平靜的湖面,才抬腳快步離去。
濃霧重新聚攏向水池,仿若誰也不曾來過。
「牡丹!」另一名小仙喊住牡丹,「你不會又要去那個男人那兒吧?」
牡丹微笑地提了提手中的果籃:「喏,這是我剛摘的仙果,想送給他嘗嘗。」聽說吃甜的食物,心情就會變好。所以她特意去仙果園摘了不少果子回來。
「牡丹,你該不是喜歡上那個男人了吧?」同是小仙,彼此總要提醒一句,「那男人長得是好看,但你別動了真心。否則被天君知道,有你受的。」
「我懂的,我只是見不得他為情所困。」牡丹抬手撫了撫自己微紅的雙頰,「你才是別亂講,我沒有喜歡上誰。」
牡丹害羞的反應被她的同伴看在眼裡,她們不約而同地擔心起純真爛漫的牡丹。別看牡丹花艷麗,實際上瞭解她的大夥兒都明白她的不諳世事。也正是絕艷的外貌與純潔的心性,讓牡丹身上有一種矛盾又融合的美麗。
眾仙一致認為牡丹是仙母養的最美的花,至於最毒的花,便是失蹤已久的花音。提起花音,她們仍恐懼不已。儘管花音長得極美,可惜太毒太邪。除了仙母,沒人敢接近。
但牡丹就不同了,天界幾乎都喜歡她。
因此,她們不想牡丹受欺負,尤其是被來路不明的男子。
對眾人擔心毫無覺察的牡丹,拎著果籃興高采烈地前去找那個男人。
對了,今天她一定要記得問他的名字,總不能一直「喂喂」地喊他吧。
才踏進仙苑,牡丹就聞到了一股濃重的酒氣。
她推門而進,放下果籃後,尋找起他的人影。終於她在一堆酒罐中,發現了醉不成形的他。
牡丹捂著口鼻,他究竟喝了多少酒?
仙界的仙釀,凡人喝一杯就會醉,平常仙人也喝不到一壺就醉倒了。
但他至少喝了十多壺酒。
「唉。」嘆息溢出唇邊,牡丹彎腰扶起他,想將他搬回到軟榻上。可她一接近他,就被他一把拽了過去。
牡丹狼狽地趴在他的長腿上,她撐著地面準備爬起身,可他卻翻身從她背後攔腰摟住她。
「水菊,別走,別離開我……」他宛如夢囈的呢喃,讓牡丹呆了呆。
水菊?是他原來想救的那個人嗎?他肯定很愛那個水菊,不然也不會冒著被天火灼燒的痛楚,和灰飛煙滅的威脅到天界來。
她太淺薄了,以為拿幾個果子就能治癒他心中的傷痛。
牡丹為自己的舉動感到些許慚愧。還好他喝醉了,她先安撫他躺下,別的等他醒了再說。
可是他抱著她的力氣好大,她非但掙脫不了,甚至覺得勒得慌。
就在牡丹透不過氣之際,他鬆開了環抱她的鐵臂,改抓著她的肩頭,將她整個人兒扳了過去,正對著醉眼朦朧的他。
「水菊……」他的涼唇跟著他的話音落下,躲避不及的牡丹被他吻住了朱唇。
「不要,我不是……」得到空隙的牡丹,忙不迭地呼喚道,「醒醒,我不是水菊,我是牡丹!」
聞聲,他猛地頓住身形。
「牡丹?」渙散的目光,對上牡丹的嬌容,他瞬間清醒地遠離她。
牡丹拉了拉凌亂的衣裙,她凝望著臉色難堪的他,心想他是不是在為認錯她感到不好意思?於是,不想他難為的牡丹扯起柔美的淺笑,緩緩道:「我不在意的,我明白你只是喝多了。你也別往心裡去。唔,下次別再喝這麼多了,對身體不好。」
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勸慰的話不但沒得到她想要的效果,他的神色較之前更為陰寒。
「你們這些花仙行事作風這麼大膽麼?」他嘲弄地睨著她,「就算被不喜歡的人輕薄,也不要緊?呵,別再來煩我了,要不滾遠一點,要不告訴我怎麼離開這該死的地方。」
牡丹既沒走,也沒開口,她只是安靜地站在他的身前,目不轉睛地凝著他。
「怎麼還不滾?」他故作輕佻地捏住牡丹的下巴,抬高她艷美的嬌顏,「還是說你想我繼續剛剛對你做的事?」
牡丹的纖手貼近他跳動的心口,她眸光柔柔地鎖住他說:「傷害我,並不能使你這兒的疼痛少一些。」
先是一愣,隨即將牡丹推向身後的軟榻,墨一笑得溫和又殘酷。
「那也得等我傷害你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