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璃再醒過來時已是第二日的清晨了,在晨曦的光芒中,她正好瞅見那人正趴在池邊掐饅頭餵魚,他好似喜歡極了這一池魚,衣袖浸在水中也全然不知,側臉在逆光之中竟有幾分難以描繪的神聖。
神聖?一個凡人?
被他折騰的記憶鋪天蓋地而來,沈璃使勁兒眨了眨眼,甩掉眼中的迷濛,換以戒備的眼神。
許是她這眼神光過於專注灼人,行雲倏地扭頭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我叫行雲。」
就像是故意強調出來的一樣。沈璃一怔,卻見行雲拍了拍衣袍站起來,一邊錘著麻掉的腳,一邊嘀咕著「啊,該喝藥了。」
然後一瘸一拐的進了屋,姿態甚至彆扭得有些滑稽。
沈璃覺得肯定是她之前眼神出了什麼問題,這種人哪來的神聖出塵,他明明就……普通極了。
懶得繼續在一個凡人身上花心思,沈璃動了動腦袋,試著站起身來,她本以為照著昨日的傷勢來看,現在定站不起來,然而這一試卻新奇的發現自己經過那般折騰,體力竟恢復得比往常還快些!
沈璃沒有細想,當即便氣息往體內一探,她失望歎息,果然法力是不可能恢復得那麼快的……不過這樣也好,魔界的人暫時無法探出她的氣息。
但依魔君的雷霆手段,找到她只是遲早的事,到時候她若還沒恢復法力……
「咯咯噠,來。」
沈璃正想著,忽聽得背後這聲喚,她怒而轉頭,卻見青衣白裳的男子坐在青石板階上,向她遞出了一個白面饅頭:「吃飯咯。」
沈璃心中一聲冷哼,扭頭不理,但恍然記起她昨日受的罪好似皆因「不肯吃飯」而起。她身子一僵,琢磨了半晌,終是一咬牙,梗著脖子極不情願的邁著高傲的步伐走到男子跟前。
嗅到他身上飄散出來的淡淡藥香,沈璃這才仔細看了行雲一眼,見他唇色隱隱泛烏,眼下略有黑影,乃是短壽之相。
甚好!沈璃心想,這凡人雖看到她許多醜模樣,但好在命短,待死後輪迴忘卻所有,她依舊是光鮮的碧蒼王不會有任何污點。
如此一想,她心一寬,伸脖子便啄了饅頭一口,糯軟的食物讓沈璃雙眼倏地一亮,這……這饅頭,好吃得一點也不正常!
沒等男子反應過來,沈璃張大嘴將饅頭搶過,放在乾淨的青石板上便狼吞虎嚥起來。
魔族不比天上那幫不需要吃喝也不會死的神仙,他們和人一樣也需要食物,但沈璃素來只吃愛葷,半點素也不沾,是以能讓她吃饅頭,著實不易。
將饅頭屑也啄食乾淨,沈璃這才抬頭看了行雲一眼。卻見身旁的人以手托腮,眸光輕柔,似笑非笑的將她望著,其實這本是極正常的一個瞅寵物的眼神,但沈璃一時不慎,竟被這平凡眼神瞧得心口一跳,她略有些不自在的扭開了頭。
魔族的文臣怕她,武將敬她,別的男人離她三步遠就開始哆嗦,誰敢這樣看她。可心悸也只有一瞬,沈璃畢竟是一個見慣了風雨的王爺,她迅速拔出了心口裡冒出的小芽,給予不人道的毀滅,然後用光禿禿的雞翅膀毫不客氣的拍了拍行雲膝蓋,又用喙戳了戳剛才吃饅頭的地兒。
「嗯?還要一個?」行雲一笑,「沒了,今天只做了這麼多。」
言罷他起身回屋,沈璃一愣,急急的跟著他走進屋子裡去。真是放肆,竟妄想用一個饅頭來打發她!說什麼也得拿兩個!
她跟著行雲腳邊追,可她現在體力不濟,光爬個門檻便喘個不停,唯有眼巴巴的望著行雲拎上包袱走過前院,推門離去,只留下一句淡淡的:「咯咯噠,好好看家,我賣完身就回來。」
混賬!竟敢將她當看門狗使喚!不對……等等,她愕然的盯住掩門而去男人身影,他剛才說賣……什麼?
沈璃趴在地上將屋子裡打量了一番,這人生活過得不算富裕但也並不貧窮,他堂堂一個七尺男兒,好手好腳,什麼不能做,竟要……啊,對,說不準人家偏好這口。
沈璃恍然了悟,但望了望外面的天色不由皺了眉頭,這種生意在白天做真的好麼……罷了,架不住人家喜歡。她也就在這裡養幾天傷,隨他去吧。
沈璃將腦袋搭在後院門檻上休息,院裡的陽光慢慢傾斜成下午的角度,耳朵裡一直有葡萄籐上的嫩葉被風搖晃的聲音,這樣舒坦的日子已闊別甚久,沈璃一時竟有些沉迷了,腦子裡那些繁雜的事幾乎消失不見,正當她快睡著之時,一聲細微的響動傳來。
久經沙場的人何其敏感,沈璃當即一睜眼,雙眸清涼的望著傳來聲響的地方,只見一個布衣少女從院牆外探出個頭來,左右一瞅,動作笨拙的爬上牆頭,但騎在牆上她又不知該怎麼下來,最後急得沒法,身子一偏重重的摔了下來。
摔得結實,沈璃心想,這麼笨還做什麼賊啊,東西沒偷到能將自己先玩死。
那姑娘揉揉屁股站起來,逕直往屋裡走,沈璃悄悄退到暗處,卻見布衣少女找出了掃帚和抹布,沉默又利落的打掃起屋子來,待將屋子收拾得差不多了,她又開始擦桌子,然而擦著擦著她的眼淚便開始啪啪的往下掉,最後趴在桌上大聲哭了起來。
沈璃費了大力氣才隱約能聽到她嘴裡嗚咽著什麼「再也見不到了」之類的話,這約莫是喜歡行雲的姑娘吧。沈璃心裡正琢磨著,卻見那姑娘哭夠了,自己用抹布將落在桌子上的眼淚一抹,轉身欲走。
正適時,過於專心打量她的沈璃還沒來得及找地方躲起來,兩人便打了個照面,對視了許久,沈璃本想著如今自己被打回原形應當不會引起什麼不必要的誤會,哪想那姑娘竟徑直衝她走來,嘀咕道:「行雲哥真是,拔了毛的雞怎麼還放出來跑呢,可得趕緊燉了。」她一抹淚,「也算是給你做頓告別飯吧。」
做你大爺啊!誰要你多管閒事啊!沈璃聞言大驚,她現在法力全無,要真拿鍋裡一燉了那還了得!她扭身就往屋外跑。姑娘也不甘示弱拔腿就追:「哎呀,跑髒了不好洗!」
沈璃此時真是恨不得噴自己一身糞,她願意髒到死好嗎!
沈璃體力不濟,好在那姑娘動作也挺笨,她佔著一些格鬥技巧險險避過了幾次奪命手,然而兩隻爪始終跑不過腿,眼瞅著身後的姑娘追出了火氣,要動真格了。
沈璃撲扇著翅膀欲飛,但沒毛的翅膀除了讓她奔跑更艱難以外根本什麼作用也沒有!
沈璃是連鑽狗洞的心都有了,偏偏行雲這院子修得該死的紮實,牆根別說洞了,連條縫也沒有!
她從沒感到這麼多的難堪、悲傷和絕望,她發誓!血誓!若今日她被當雞燉了,她必成厲鬼,殺上九十九重天,劈頭蓋臉的吐天帝一身血!若不是那通婚事,她豈會落到這個下場!
腦中的話尚未想完,翅膀一痛,布衣姑娘大力的將沈璃拎了起來,雙手扣住她的翅膀,任由沈璃兩條腿如何掙扎也沒有鬆手。
「哼,你這野雞,看我不收拾你。」姑娘逮了沈璃便往廚房去。
沈璃幾乎快把骨頭都掙斷了,當被摁到案板上的那一刻,沈璃恍然憶起以往在戰場上她對敵人刺出銀槍之時,原來……弱者是這樣的感受……
「唔,這是在做什麼?」
男子平淡的聲音不適宜的出現在此刻。
沈璃不經意的一扭頭,在生死一線之間,青衣白裳的男子倚在門邊,背後的光仿似在他身上渡上了一層慈悲的光暈,菜刀在沈璃的眼前落下,嵌入菜板中,也隔斷了她的視線。
布衣姑娘一反方才凶悍的姿態,雙手往後一背,扭捏的紅了臉:「行雲哥……我,唔,我就是想來看看你。這個雞拔了毛,再不燉就死了,到時候不好吃。」
沈璃連抽搐的力氣也沒有了,真如死了一般躺在菜板上。
「這只不能燉。」隨著話音落下,沈璃被抱進了一個暖暖的懷裡,淡淡的藥香味浸滿了鼻腔,她竟恍然覺得這味道好聞極了。
「啊……呃,對不起,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臨走前給你留個什麼東西……」布衣姑娘手指在背後絞在一起,眼眶微微泛紅,「明日我便要隨爹南下經商,可能、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以後再也見不到行雲哥……」
「唔,平日裡我也沒怎麼見過你。」行雲聲色平淡,布衣姑娘眼淚積聚,臉頰也紅得與眼眶一樣:「不是的!我每天都能看到你!每天都在能看見,悄悄的……」她聲色顫抖,聽得連沈璃也不忍心再怪她什麼,不過是個癡兒。
「哎呀,那真是糟糕,我都沒看見過你一次,一次都沒有哎。」
沈璃駭然的張開嘴,啞口無言,這是一個男人在這種時刻該說的話麼,還特意強調一遍,你與她是有多大的仇。
姑娘果然臉色煞白,只見行雲笑容如常,「你這是來要踐行禮的麼?唔,我也沒什麼好送你的,如果你不嫌棄……」
「不用。」姑娘忙道,「不用了。」她摀住心口,神色慘淡,踉蹌而去。
行雲揮了揮手:「慢走。」緊接著便毫不留戀的一轉身,扔了沈璃便開始一邊鼓搗著鍋碗瓢盆,一邊挽袖子道:「做飯吧。」
沈璃趴在地上,眼瞅著那姑娘走到門口仍舊依依不捨的回頭張望,最後終是抹了把鼻涕,埋頭而去。
沈璃一聲歎息,這姑娘笨是笨了點,性子也太過執著,但心卻是專一的,怎生的就喜歡上了這麼一個做皮肉生意又不解風情的男人呢。
鼓搗鍋碗瓢盆的聲音一靜:「嗯?做什麼生意?」
這不是才賣完身回來麼,還能做什麼生意。
沈璃心裡剛答完這話,驚覺不對,她猛的扭頭一望,行雲正挑眉盯著她,沈璃訝異,他……他在和她說話?
「哎呀。」行雲一愣,倏地搖頭笑了起來,「一個不注意,被你識破了。」他蹲下身來,直視沈璃的眼睛,「我賣身怎麼了?」
沈璃哪還有心思搭理他,只愕然道,他真的在和她說話!沈璃驚得渾身抽了三抽,這傢伙難道從一開始就能讀出她的心聲麼,還是說他一開始就知道,她不是雞?那他其實是在玩她對麼……
「沒錯。」行雲瞇眼笑:「在玩你。」
沈璃渾身一震,面對這麼坦然的挑釁她一時竟愣住了。
「還有,吾名行雲,好好稱呼我的名字,另外,我賣身又如何?」
賣……賣身又如何,玩她又如何!這傢伙把貞操和節操全都吃了麼!居然能這麼淡定的說出這種話!何方妖孽啊!
「不過就賣賣身玩玩你,竟是如此罪大惡極的事麼?」行雲一副息事寧人的態度,「好吧好吧,下次都不讓你察覺到好了。」
言罷,他輕輕戳了戳沈璃的腦袋,站起來繼續做飯。
沈璃卻拼盡全力往廚房外爬去,這人太危險了,她必須得換個地方養傷,不然照這趨勢養下去,非死不可啊!
可奈何沈璃如今體力消耗殆盡,費力爬了許久,只爬到前院就全然沒了力氣,大門近在咫尺,她卻怎麼也無法夠到,黃昏的光暈慘淡的灑在她光禿禿的背上,只聽行雲一聲吆喝:「吃飯咯。」然後她便被一把拎到後院,放到一碗燴飯面前。
罷了……先吃飽了再說吧。
這夜月色朗朗,沈璃仿似做了一個夢,她恢復了人身,躺在葡萄架下,寒氣伴著月光融進不著寸縷肌膚,她忍不住抱住自己赤裸的手臂。適時一張薄毯彷彿從天而降,蓋在了她身上,隨之而來的溫暖和淡淡的藥香讓她忍不住翹了翹唇角,她拽住被子的邊緣蹭了蹭,陷入更深的夢鄉中。
「嗯。」幫沈璃蓋上了被子,行雲在她身邊坐下,伸手拽住了她披散在地的黑色髮絲,笑道,「毛髮倒是旺盛。」目光往下,停留在她的五官上,細細一打量,「容貌也還算標誌,倒是個不錯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