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璃尋著氣息一路尋至一個小院門口,正不知如何進門時,院門忽然吱呀一聲,推開來,沈璃忙往門後一躲,藏在暗處。
一個男人身著巡夜服拎著燈籠走出門來,他正是今日白天尋來的那個中年男子:「快到我值班的時間了,我就先走了啊,你看著弟妹一點,大半夜的,別讓她又跑出去找什麼半仙了。」
裡面的女人應了一聲:「你小心點啊。」
男子應了,扭身走開,院門再次關上,沈璃正急得不知如何進去之時,房門又再次打開,裡面的女人拿著披風追了出來:「大郎,你的披風,夜冷,別著涼了。」
沈璃一瞅,院門開著,那兩人也隔得遠,她身影一躥,逕直鑽進院裡,她一眼便看見了那婦人的屋,因為燈還點著,她正坐在窗前縫衣,剪影投在紙窗上,說不清的孤寂。
她房門未關,沈璃將腦袋悄悄探進門縫裡,一看之下,她恍然明白,為何今日會在這婦人身上感到一股莫名的氣息了。
在婦人的背後,一個身著破敗輕甲服的年輕男子正定定的望著她手中縫補的衣物,他表情柔和,目光溫柔,仿似看著這世上他最珍惜的事物,但他卻沒有腳。
白日陽氣盛看不見他身體,到晚上終是顯現出來了。
竟是變成了靈體麼……
沈璃不由一聲歎息。
婦人再也找不到她夫君了,也不用去尋她夫君,因為那個男人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她。
沈璃不想她這一歎竟讓那輕甲男子倏地轉過頭來,一雙黑眸在看見沈璃的一瞬猛的變得赤紅,他一張嘴,一股陰氣自他嘴裡溢出,沒給沈璃半點反應的時間,面目猙獰的向她衝來。
沈璃兩隻翅膀慌張的撲扇了兩下:「站住!等……」兩聲雞叫尚未出口,那靈體便自她身體裡掠過,滿滿的陰氣將她帶得一個踉蹌,滾了好幾圈,直到撞在一個牆角的土陶罐上才停了下來。
「住手!住手……咳……」沈璃忙甩脖子。
那鬼魂卻不聽她說,只陰煞煞的盯著沈璃,準備再次攻擊她。
沈璃忙道:「我是來幫你們的!」那人聞言,微微一怔,面容稍稍緩和下來。
沈璃喘了兩口氣,正要說話,另外一個屋的女主人卻被之前的聲音驚動,那邊房門一開,女人看不見鬼魂,只奇怪的盯著沈璃:「哪來的無毛雞?」說著她便往這方走來,可還沒邁出兩步,一塊石頭驀地砸在她頭上,女人雙眼一翻白,逕直暈倒在地。
在她背後,是一身塵土的行雲,他扔了手中的石頭,語帶半分無奈:「咯咯噠,你又亂跑闖禍。」
沈璃愣愣的望他:「你怎麼來的?」
「爬牆。」他淡定的說完,幾步邁上前來將沈璃往懷裡一抄,「夜裡有宵禁,你不知道麼?回去了。」
「等等!」沈璃拿雞翅膀拍行雲的臉,剛長了一點點出來的羽毛扎得行雲臉痛,「你沒看到麼!這裡還有事沒處理完呢!」
行雲將她的翅膀摁住:「何事?」
沈璃比劃著:「那麼大只鬼魂你瞅不見麼?」
行雲眉頭微蹙:「我只通天機,並非修道者,見不到鬼魂。」
這一點沈璃倒是沒想到,行雲此人太過神秘,讓她誤以為他什麼事都會的樣子。
她琢磨了一會兒對行雲解釋道:「今日白天,那婦人尋來的時候我便感知到她身上有股奇怪的氣息,只是白日陽氣太盛,沒看得出來,今晚跟來一看才發現了他。約莫是當年戰死沙場後,他執念太深,沒能如得了輪迴,最後魂歸故里,飄到了她身邊,然後一直守著她,到現在。」
沈璃轉頭看他,男子垂下眉目,輕輕點了點頭。
「你知道她一直在等你,尋你吧?」沈璃轉頭問他,男子面容苦澀,望向紙窗上的女子剪影,輕輕的點了點頭,沈璃又道,「你想讓她知道,你在哪兒麼?」
他驚喜的望著沈璃,一臉渴求,仿似在問著她,「可以嗎?」
沈璃點頭:「行雲,去轉述。」
行雲一聲歎息:「還真是笨雞。」他道,「你要我手舞足蹈的比劃一個鬼魂出來麼?語言描述,誰會相信?」
他將沈璃放在地上,然後四處擺弄了幾塊石頭,仿似是按照什麼陣法在有序的排列著,「既然已經插手了,那便把事辦到最好。只是事成後,你別後悔。」
沈璃沉默,待行雲將陣擺好後,他以指為筆,在中間不知寫了個什麼字,退開道:「叫那鬼魂到這字上來飄著。」
男子依著他的話,停在字的上方,仿似有一道光芒注入字中,院中依序排開的石頭依次亮了起來,最後一道道光芒皆集中在男子的身上,他的身體仿似比方才更加結實清晰,行雲笑道:「咯咯噠,去敲門,告訴她,她夫君回來了。」
沈璃什麼也沒問,急切的跑過去用尖喙啄了啄木門,沒一會兒,木門打開,婦人皺著眉頭道:「今晚有些吵呢,我給三郎縫的衣服還沒做好……」話音一頓,婦人渾濁的眼眸仿似被院裡的光芒映得閃閃發亮。
她不敢置信的邁出一步:「三郎……」
男子也有些無措,他不敢挪動腳步,只定定的望著婦人,連雙手也不知該如何安放了一樣,忽而緊握,忽而伸出。
他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那婦人卻明白了他說的是什麼,他在喚她「娘子。」這個已有十五載未曾出現在她耳畔的稱呼。
她渾濁的眼一瞬便濕潤了:「你回來啦……你回來啦。」她高興得聲音都在顫抖,皺紋遍佈的臉上卻露出了小孩一樣的笑容,她急急往前走了幾步,踏入陣中,卻在要觸碰到男子時,生生停住。
她顫抖著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髮和臉:「你看我,一點也沒準備,你看我連飯也沒給你準備。我想你回來了這麼多年……」她聲音不受控制的哽咽起來,「這麼多年,你都去哪兒了啊?你可知曉我等了你多久……你可知別人都當我瘋了,連我自己都以為我瘋了……我都快,等不下去了。問不到你生死,尋不到你蹤跡,縫好衣裳無處可寄,寫好書信無人能讀!你都躲在哪兒了!」
她止不住眼淚落下,陣中光芒之中,時光仿似在他們身上逆流,抹平了她的皺紋和滄桑,將她變成了那個年華正好的女子,而他甲衣如新,容貌如舊,仿似是送行丈夫的最後一夜,他們正年少,沒有這十五載的生死相隔。
男子面容一哀,終是忍不住抬手欲觸碰她的臉龐。在一旁的行雲默不作聲的咬破指尖,將兩滴血滴在佈陣的石頭上,陣中光芒更甚,竟讓男子當真碰到了婦人,那本該是一個鬼魂的手!感覺到真實的觸感,男子忽的雙臂一使力,猛的將她抱住。
沈璃愕然的望向行云:「這陣……」這陣連通生死,逆行天道,其力量何其強大。
行雲只淡淡道:「此陣維繫不了多久。所以,有話,你速速與他們說完。」
沈璃聞言又是一愣,這人,竟看出了她想做什麼……
她今日便隱約猜測婦人被鬼魂附身,本以為是被她的執念勾來的小鬼,沒想到卻是她要尋的夫君,但人鬼殊途,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久了,難免會對婦人有所影響,折她陽壽。
所以,她本是想讓這鬼魂離開婦人身邊,但現在……
見沈璃半天未動,行雲只道:「何不交給他們自己決定。」
沈璃一愣,行雲繼續道,「他兩人皆是普通人,不通陰陽道,更不知道陰氣會對人造成多大的影響,既然已做到這個地步,不如將事情皆告訴他們,讓他們自己決定何去何從。」
沈璃張了張嘴,還是沒發聲,因為,她還想讓他們多待一會兒,哪怕只有一會兒。
行雲一聲歎息忽而揚聲道:「人鬼殊途,兄台可知,你陪在他身旁十數載,已快耗盡她的陽壽。」
那方兩人聞言皆是一愣,男子詫異的轉頭望向行雲,婦人卻手心一緊,喃喃道:「陪我十數載?你陪了我十數載?你……」她仿似這才看見男子那襲衣裳,和他沒有絲毫改變的容貌一般,她神色略有恍惚,「是這樣嗎……原來,竟是如此……」
「再強留人間,既是害了她,亦是讓自己無處安息。」行雲聲色平淡,「自然,是去是留,全在兄台。」
男子轉頭看了女子一眼,適時陣中光芒一暗,男子的身影一虛,婦人容貌也恢復滄桑,仿似剛才的一切只是眾人黃粱一夢。
婦人尋不見男子身影神色略帶慌亂,而她不知,她丈夫的手竟是一直觸摸著她的臉頰……隔著無法跨過的生死。
最終男子仍是點了點頭,他願意走。
這個結果應當是好的,但沈璃心裡卻無法輕快起來。
行雲問沈璃道:「我會擺渡魂陣,但沒有法力,無法渡魂,你可會引魂術?」
「嗯,會的。」戰場廝殺平息之後,往往都是她,助自己手下的將士魂歸忘川,引魂術沈璃再熟悉不過了,「不用擺陣。」她聲色輕淺,只有這個法術,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她都不會失敗。因為,她用此法引渡了成千上萬兄弟的魂,無論身負多重的傷,只有此術,不能失敗。
「行雲,外衣脫了。」
行雲一愣,依言脫下青衣,沈璃鑽進衣裳裡。沒一會兒,有金光透過青衣之中透出,刺目的光芒一漲,行雲閉眼的一瞬,身邊的人已經走向前方。
她赤腳散髮,青衣對於她來說太過寬大,但穿在她身上卻不顯拖沓,她背影挺拔,帶著更勝男兒的英氣緩步上前。
「吾以吾名引忘川。」字字鏗鏘,她手一揮,在男子眉心一點,手中結印,光芒暴漲忽而又柔和下來,男子的身影慢慢化為星星點點的光芒,就像夏夜的螢火蟲,在佝僂的婦人身邊纏綿了一圈,漸漸向夜空深處飛去。
「啊……啊……」婦人顫抖著伸出手去攬他,可哪還抓得住什麼。
他們的塵緣早該了了。
夜再次恢復寂靜,只有老婦人望著夜空發出意味不明的嗚咽。
「夫人。」沈璃將婦人枯槁的手輕輕握住,「他是為了讓你過得更好才離開的。這番心意,你可有感覺到?」
「感覺到了……」默了半晌,婦人終是瘖啞道,「哪會感覺不到,我聽見了啊……他是哼著鄉曲走的。他想要我心安啊。」她濕潤的眼淚落了沈璃滿手,沈璃沉默的將她扶回房間。
婦人仿似累極,沒一會兒便睡著了。
沈璃守了她一會兒這才走出房間,跨出房門的一瞬,沈璃只覺一陣頭暈目眩,本就沒恢復多少的法力被如此一揮霍更是幾乎空竭,她腳步不穩,快要摔倒之際行雲在一旁輕輕扶了她一把,沈璃還沒來得及道謝,只覺心臟一陣緊縮,世界恍然變大,她又化作原身,沈璃尚在愕然間,便聽行雲輕笑著將她抱起。
「如此結果,你可是滿意了?」
沈璃知道他是在問那婦人與她夫君的事,她默了一瞬道:「這個結果,早在十五年前便埋下了不會讓人滿意的種子。」人一旦沒了,無論什麼結果,都不會是個好結果。
行雲一笑:「喔?看來你對這種事倒是感觸頗深。」
「不過上過戰場,看了太多戰死的孤魂。」沈璃話鋒微帶沉重,「我不知今日這般勸她是對是錯,也不知今日這般是好是壞,但我想,若日後待我有了親人愛人,我若戰死,心裡最希望的,定是讓他們快些忘掉我。因為以前已成虛妄,只有以後才能稱作生活。」
行雲一怔,復而又笑道:「笨雞,只有現在,才能稱作生活。」
沈璃腦袋在他懷裡蹭了蹭,找了個舒服的地方放好,道:「你說得也對。」
「回去吧。」
行雲推開院門,抱著沈璃便往家裡走去。已被折騰累了的兩人都沒發現,在院門背後藏著一個披著披風的男子,見兩人走遠,他才顫抖著腿走進屋來,將他先前被行雲敲暈在院裡的娘子扶起,嘴裡嘀咕著:「真的是神仙啊,娘子!真的是神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