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爸跟沐媽忙活了一整晚,客廳的燈徹夜長明。
六點多,喬南是被一陣迷人的香氣叫醒的,出來時發現沐爸跟沐媽已經不在家裡了。
他迷迷糊糊地循著香氣找去,廚房的燈還亮著,在些微的晨光中打亮了餐桌上的一張紙條,拿起來一看,是寫的歪歪扭扭的一排字——
「我和你爸出門了,廚房裡熱著你爸昨天做的茶葉蛋和胡辣湯,吃飽了再去上學——媽留」
哦,喬南醒了醒神,他想起來了,沐家爸媽昨天說要去那個什麼青年廣場賣早餐來著。
這對夫婦效率是真的快,一個晚上的時間就把原材料都給搞定了,屋裡已經看不到沐爸昨天那盆壯觀的腌辣椒段,喬南摸進廚房,香氣越發濃郁,是從竈台上的一口小鍋裡散發出的。
打開來,入眼是深褐色的湯料和浮沈在在裡頭的雞蛋,雞蛋已經都被去了皮,不多,七八顆的樣子,一顆顆圓潤飽滿,被浸染出了誘人的光澤。
還能看到黏在上面的些許茶葉梗。
茶葉梗……
喬南為那塊喬遠山收藏多年的價值不菲的茶餅默哀了一會兒,但這種心情又很快被驅散——沒別的理由,這一鍋茶葉蛋實在是香的有點過頭了。
這種隨處可見的平民小吃喬南當然吃過,別的不說,十二中周邊那些紅紅火火的早餐攤上就幾乎每一家都有賣這個。仔細說來茶葉蛋無非就是鹵進料汁裡煮熟的雞蛋,味道比白煮蛋略濃郁一點而已,其餘有什麼特別之處?
起床後胃袋空空的喬小少爺摸到碗筷撈出一顆蛋咬下去的那瞬間,內心誠懇向茶葉蛋道歉。
他錯了,這明明就是太有特別之處了好嗎?
淡淡的茶葉香味混合獨特的鹵湯在雞蛋遭遇擠壓的同時湧入口腔,滲透進每一處味蕾,喬南根本吃不出湯裡放了些什麼東西,只覺得鹹淡合宜,回味非常的醇厚。彈牙的蛋白已經完全跳出了寡淡的原味,變得清香適口,更奇怪的是,就連蛋黃嘗起來都一點也不乾燥,明明已經全熟,卻還呈現出溏心的膠稠。
因為最近加大體力消耗的緣故,身體的飯量比之前大了不少,喬南一連吃了兩個蛋才停下來,還意猶未盡,打開旁邊小湯鍋的鍋蓋。
湯鍋裡盛的是胡辣湯,估計是沐爸出門前臨時做的,放過那麼一會兒,已經變得溫涼,剛好適口的溫度。
淡淡的胡椒味兒隨著黏稠的湯汁撲面而來,同裡頭被切成細碎的肉沫、香菇丁,以及各種蔬菜絲搭配得恰到好處,新鮮的蔥花香菜灑在上面,再攪拌進沐爸自己特制的辣椒油,一口下去,鹹鮮爽辣,喝得人連精神都振奮起來。
情緒忽然變得好高,喬南就這麼站在廚房裡吃了個飽,然後左右看看,扯了個保鮮袋,把鍋裡剩餘的幾顆茶葉蛋舀出來,趁著溫度還熱,回房間洗漱穿衣趕緊跳窗晨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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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想想接到短信下來的時候還很疑惑:「你怎麼來了?」
喬南本來想問她病好點沒有,結果一看到她,眉頭首先高高挑起:「……你怎麼穿那麼多?」
這會兒已經過了立春,A市雖說還是冷,卻已經不如年前那麼低溫了,沐想想卻毛衣套毛衣,羽絨服套羽絨服,把喬南這樣英明高大的身體,都套出了一副球似的蠢氣。
沐想想被套成這樣走路也很艱難,她回憶起出來之前被喬瑞和喬父先後攔截的經歷,面無表情地無奈著:「要多謝你爸爸和你大哥的關心。」
雖然已經看到了家人的一些改變,但聽到諸如此類的內容喬南還是好一會兒沒能適應,畢竟真的疏遠了太久,他當下竟然有些沒辦法想象大哥和父親叮囑自己添衣的畫面,頓了頓之後把手上提著的東西遞出去:「……算了,那,這是你爸煮的茶葉蛋。」
沐想想發了會兒怔,緩緩伸手接下來。
她有些缺乏真實感——這是爸爸做的。
不久前從喬南口中得知對方開始做飯的消息時的心悸還沒能過去,就在這樣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看見成品,她沈默地盯著那個袋子——茶葉蛋還帶有餘溫,浸泡在少量的湯汁裡,隔著塑膠袋都能嗅到隱約飄散出來的香氣。
沐想想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那時候父親還沒出那場意外,常常會手把手地教她如何做菜。父親的作品總是最受歡迎,就連周邊兄弟廠的廠領導也常常會來蹭飯,一大鍋子成百上千的茶葉蛋,有時候剛擡進食堂就會被哄搶一空。
小小的沐想想那時真是崇拜爸爸啊,爸爸高大英俊,風趣溫和,又照顧家庭,跟爸爸在一起,什麼都不必擔心,總能學到很多很多的東西。
從什麼時候開始,腦海中頂天立地的支柱就逐漸被瘦小佝僂的身軀所取代了呢?
蛋還留有餘溫,沐想想小心地打開來,慢慢咬上一口,平靜視線裡就染上了幾分溫和的水光。
那麼多年過去了,爸爸依然寶刀未老,他做的美食,是可以穿透時光的味道。
不過,對著眼下的境況,沐想想感動了一會兒,臉上似悲似喜又慢慢收斂起來。
站在旁邊的喬南雙手揣兜正無所事事等待感謝中,沒料到下一秒反而得到了對方寫滿不甘心的眼神。
喬南怔了怔,心說幾個意思啊,我特地一大早來送茶葉蛋你不感謝就算了還這麼看我?
看他完全是一副已經泡進沐爸好廚藝的蜜罐裡不知疾苦的單純模樣,沐想想聯系到自己的處境,心態有點崩——
這還得從一早說起。
出於省錢考慮,沐想想在喬家住這幾天下來,已經養成了早起一邊背單詞一邊做早飯的好習慣,喬遠山和喬瑞回來之後,她更是每天要多做好幾倍的分量。
於是高燒褪去後,她今天也是一樣的早起下樓,誰知剛一踏下樓梯,就察覺到了非同以往的氣氛。
這氣氛不知道該形容成凝滯還是緊張,總歸是不那麼叫人放鬆的,沐想想心裡立刻就生出了不妙的預感,很快她就意識到自己猜對了。
因為緊接著,穿著那身小豬佩奇粉色圍裙的喬遠山就從廚房裡鉆了出來,看到她,胖乎乎的臉上還露出了慈祥的笑容:「那麼早就起來啦?」
沐想想盯著他滿手的麵粉看了一會兒:「……您這是在做什麼?」
「包子!」喬遠山的回答風風火火,「今天不用你忙活了,爸來做早飯,一會兒等著吃就好。」
說著又念念有詞地進廚房忙活起來。
喬家的廚房非常大,但此時已經亂得連中島都沒有位置放東西,喬遠山面前放了一個似乎是裝餡料的盆子,一手醬瓶一手黃酒瓶,盯著牆上一個亮著的屏幕朝盆裡使勁兒地擱東西。
「黃酒適量……」
咚咚咚咚倒下小半瓶。
「醬油適量……」
小半瓶。
「鹽少許……」
哢哢哢三勺。
「豆瓣醬豆瓣醬……」
半罐子豆瓣醬進去了。
盆裡的肉餡跟切得長短不均的小蔥拌得不分你我,已經根本看不出原有的色澤,泛著一股臭鞋墊的氣味。
羅美生跟在後頭試圖阻止他:「你說你一大早忙活個什麼勁兒,一會兒還得去公司吶,別把自己給累到。」
初嘗煮夫生活的喬遠山卻顯得鬥志昂揚:「不累!老子照顧兒子天經地義,給兒子做頓早飯有什麼可累的。」
「……」羅美生看他咣咣拌餡兒時整個中島都要顫抖起來的架勢,只好委婉地換種方式,「……你說你也沒什麼經驗,昨天才第一次做粥,今天就挑戰小籠包,會不會難度太高了,說不定孩子不愛吃呢?」
喬遠山就露出嘚瑟的笑容:「不會,我還是有點天分的,你忘了,昨天第一次做那個生姜粥,就連南南他朋友都說味道好。」
說到這裡聲音忽然一頓,眼神譴責地掃向羅美生:「也就你口味怪。」
羅美生簡直想跪下了,天地良心啊!
但喬遠山已經完全沈迷在了照顧兒子的快樂中,他再度朝那一盆越拌越黑越拌越多的肉餡裡加了五十毫升高級香檳,繼續快樂地攪拌起來!
話說到這,沐想想仰頭嘆息出聲,滿臉蒼白。
她對面的喬南完全呆滯了,腦子裡全是昨天喝到的那鍋稀粥的口味,他望著沐想想的視線中帶著難言的尷尬:「……不好意思。」
雖然關系不怎麼樣,但那個給人惹麻煩的,畢竟是自己親爹。
尤其在自己這邊精通廚藝的沐爸的比照下,沐想想打開的通關副本,難度簡直是地獄模式。
「……算了。」
甭管手藝如何,畢竟喬遠山做飯的出發點始於善意,沐想想糾結了一會兒還是釋然,她吃完最後一個蛋後擦擦嘴:「畢竟你爸這也是關心你。」
喬南楞了楞,感受了一下心中奇妙的情緒後,他低頭輕笑。
「你話還真多。」
然而回去的一路,臉上仍不自禁掛上了笑容。
不過走到一半,他腳步忽然頓了頓。
似乎忘記了什麼東西來著?
喬南站定原地,思索片刻,腦子裡轉了一圈,實在找不出頭緒。
算了,應該是錯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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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沐家,狹窄的小房間中。
沐松在第四道鬧鈴的震動中疲倦地從床上坐起——他昨天晾了一晚上的衣服,後來夢裡也在晾衣服,晾得他整個人都要虛脫了。
房間裡彌漫著一股濃濃的香氣,引得他有了些起床的動力,沐松耙耙頭髮,起床穿衣,打開衣櫃跟以前一樣朝某條破洞牛仔褲伸手的時候,他微微一頓。
姐姐昨晚上下掃視時嘲諷的笑容忽然蹦了出來。
沐松:「……」
半分鐘後,他胳膊一擡,轉向了破洞牛仔褲旁邊的那條休閑褲。
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今天的衣服換得格外憋屈,總之他可以說是很不高興了。沐松臭著臉打開房門,借著燈光也看到了餐桌上的那張紙條,拿起來掃了兩眼,他不在意地掉頭朝廚房走。
竈台旁邊已經擱了一套有過使用痕跡的碗筷,不用說沐松都知道是誰幹的,吃完飯居然連個碗都不知道順手洗,他對自家以前居然一直沒看出來竟有那麼懶散的姐姐無語片刻,還是動手把碗筷丟進了水槽裡。
然後他回憶著紙條上的信息,自己取了一副碗筷,回到竈台前,伸手,揭開鍋蓋。
再次:「……」
黑褐色的鹵湯裡……除了茶葉梗,只有茶葉梗。
全部都是。
茶葉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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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想想回到樓上時,喬家客廳裡已經彌漫開神奇的氣味。
如同臭鞋墊放在取暖器上烘烤出的清香。
她腳步一頓,就對上了羅美生幾近絕望的眼神,更絕望的是喬遠山居然沒有感覺到任何不對,還在就著臭鞋墊的味道美滋滋地調蘸料。
沐想想嚴重懷疑他本身的味覺就有問題,因為昨天她借口想睡覺喝不完粥後,最後那小半鍋粥全是喬遠山自己吃的。
他喝粥時神情非常自然,很明顯是真的沒覺得自己的廚藝有什麼問題。
這就無解了,除非當面直說,沐想想還真沒別的辦法點明這一癥結。可當面直說的話……
那位已經在油鹽醬醋裡愉快地哼起了歌的父親,卻又讓她有一些不忍開口,她雖然心直口快,卻唯獨很少挑剔家人。
於是靜默片刻後,她選擇跟大哥喬瑞一樣避開羅美生求助的視線。
喬瑞仍舊像往常那樣冷酷平靜,沐想想進家門的時候他在看報紙,換好衣服下來的時候他仍盯著同一頁。
廚房裡的喬遠山似乎已大功告成,他端著一個精致的蒸屜快樂地出現,伴隨臭鞋墊味道一並而來的,是他中氣十足的聲音:「開飯啦!」
沐想想心裡哆嗦了一下,餘光忍不住瞥著喬瑞,對方卻只是平靜地掃了廚房一眼,神情紋絲不變。
哐當一聲蒸籠擱在了桌上,鍋蓋被一把揭開,看到眼前出現的場面,沐想想眼睛都被辣了一下。
毫無賣相可言的小籠包們橫七豎八地躺在屜布上,黑褐色的湯汁放肆地從口子處流淌出,很難想象這種作品究竟是被人抱著怎樣的心態進行烹制的,喬遠山也終於流露出些許自知之明:「第一次包包子,還挺難的,包得不太好看。」
羅美生神情恍惚,沐想想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作答,沈默中就聽喬瑞冷質的嗓音忽然響起——「不會,挺好看的。」
沐想想:「???」
她轉頭,就見喬瑞臉上的神情,居然……有點真誠?!
沐想想對他終於生出了些許敬佩,不論如何,對方能在慘淡挑戰的前還保持這一份平常心,這份自持和冷靜就足夠她一輩子學習。
喬遠山果然被哄得很開心,立刻開始分發筷子:「趁熱吃趁熱吃,包的不行但味道應該不錯!」
喬瑞沒有絲毫猶豫就接下了,然後就著喬遠山發的內容物不明的蘸料碟,非常痛快地朝包子們伸出筷子。
沐想想註視著他絲毫不見勉強的舉止,已經徹底折服了,這樣的心性,真不愧是年紀輕輕就能成為喬遠山左膀右臂的天才!
枉她還以為自己多麼的能吃苦,卻遇到這麼一點小困難就畏畏縮縮!沐想想被這念頭一激,立刻激出了勇氣,她一咬牙心一橫,學著榜樣的樣子,拿起筷子就要伸出——
喬瑞的筷尖在碰到包子皮的那瞬間忽然停下了。
兜裡的手機響了一聲,他順勢放下筷子掏出來看了一眼,然後眉頭挑了挑,看向喬遠山:「爸,公司裡忽然有點急事,我得先去看看。」
「啊?什麼事兒啊這大清早的我怎麼不知道?」喬遠山露出茫然的表情,但他並沒有察覺到不對,只是下意識追問而已。
「是我手下項目組的,有個投標文件價格方面出了點問題。」喬瑞有理有據,邊說著邊站起身穿衣,一向冷酷嚴肅的表情也變了,眉頭還凝聚著一抹焦急。
這樣啊……
喬遠山被大兒子這樣煞有其事的態度嚇到了,不疑有他,立刻示意他工作要緊,不過目光轉回籠屜的時候,眼神還是帶著些許失落。
恰在此時,喬瑞的聲音再度響起。
「保鮮袋在哪裡?」他語氣平靜地說,「我想帶幾個包子路上吃。」
喬遠山楞了楞,立刻笑了,臉上還沒成型的失望一掃而空:「我去給你找!」
喬瑞披上外套拿著保鮮袋腳步匆匆,離開前視線對上弟弟,他意味深長地挑了挑眉頭。
大門關閉時發出一聲微響,正準備以身試毒的沐想想:「……」
她盯著大門,頭腦中還定格著喬瑞離開前臉上針對「投標文件」流露出的焦急中摻雜怒火的神情。
頭腦中有什麼信念此刻轟轟烈烈開始倒塌。
沐想想頭腦飛速轉動,緊接著下一秒,對上門口轉身的喬遠山,她也撂下筷子,露出了一個慌張的表情。
羅美生:「……」
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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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A市還未從沈睡中清醒。
沐爸頂著夜色將他的殘疾車從樓道裡倒出來,一邊沒話找話地問妻子:「家裡留的東西應該夠孩子吃吧?」
沐媽笑著回答:「肯定夠啦,煮了八個蛋吶。」
沐爸哦了一聲,開始把昨晚準備好的東西朝車上搬,沒一會兒又問:「你呢?你餓不餓?」
沐媽知道他緊張,好脾氣地安撫:「不餓不餓,咱們趕緊吧,再不快點該來不及了。」
做早餐是份辛苦活,得趕在客戶群起床之前就做好一切準備工作,可連軸轉兩天,沐爸這次卻一點也不疲倦,滿心只有對未來的期待和一些說不出的緊張。
他心跳得厲害,幾乎要從嗓子眼裡冒出來,望著天邊還未落下的彎月,他深呼吸一陣,然後慢慢爬上車子。
車啟動前鐵器碰撞的聲音短暫地響起,沐媽趕忙按住編織袋,可似乎還是吵到了幾個鄰居。
二樓的窗戶被推開,一個穿著厚睡衣的中年女人探出頭來,皺著的眉頭在看清樓下的人後高高挑起:「老沐?老沐他媳婦?」
沐爸轉頭,看清說話的人後臉上露出一個憨笑:「嫂子。」
「這大清早的,你倆不睡覺在外頭幹啥,又敲又打,吵死人了。」
「我跟阿斯去做點生意。」沐爸已經習慣了對方這樣近乎無理的說話方式,回應依舊溫吞,「不好意思啊,吵到你們,下次我們會小心點的。」
說罷手腕一擺,啟動車子,載著沐媽搖搖晃晃走了。
二樓那女人得到回應後反而楞在窗口,半晌後床上傳來不耐煩的喝問:「大冷天的你開著窗戶坐在那有病啊!」
「嘿,你猜我看見誰了,你弟載著你弟媳婦在外頭呢,說他倆要去做生意!」中年女人也不生氣,關了窗戶興沖沖地鉆進被窩裡,臉上掛著看好戲似的嘲諷神情,「你弟這是腦子也壞了嗎?就他?還做生意?他一個殘廢,出去能幹個屁啊?」
她一邊說,一邊推搡被窩裡的丈夫,似乎很想跟對方分享這個笑話。
她丈夫卻只是哼哼兩聲,充耳不聞地打起了呼嚕。
殘障車的性能並不怎麼好,開起來的時候會有小小的突突聲,在清晨人煙稀少的時候很能吸引矚目。
沐爸已經快記不得自己有多久不曾踏足離家如此之遠的地方了,由於身體原因,他的活動範圍一般局限在城中村周邊,日升日落,只有那麼小小的一塊世界。
因此他居然到了這會兒才突然發覺A市日新月異的更變。
公路拓寬了,水泥路改成了柏油,原本是XX工廠的地方已經翻新蓋上了寫字樓,以前空曠荒蕪的停車場則變成了一座大商場。
恍如隔世的感覺籠罩著他,似乎這個世界已經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了。
沐媽坐在後座,摟著他的腰,在丈夫不住的左顧右盼裡,心中生出酸楚又甜蜜的滋味兒。
多少年了,她看著丈夫日益沈默,日益佝僂,自己將自己禁錮在牢房一般的範圍裡,從原本那個意氣風發的有志青年變成了連笑容裡都帶著隱忍畏縮的中年人。
她裝作看不到這些改變,也從來不說出口增加丈夫的負擔,唯有內心,她深刻而清晰地為對方不甘。
而現在,仿佛囚困在簾幕下冒出頭來的些許微光,她從丈夫一點一點亮起的眼神裡,終於咂摸到了久違的朝氣。
青年廣場算是A市城南的一處地標,周圍羅列分布了許多的學校和商圈,日均人流非常可觀。前些年市政整改不允許小販隨地擺攤後,這裡就搞起了一些正規的固定攤販點,只做租賃,經營了那麼些年,已經小有名氣,在附近上學的學生和上班的白領們,早上一般都會繞到這裡解決早餐。
這裡的攤位不好租,費用也不便宜,金額高到沐爸現在想起來還要倒吸一口涼氣,但昨天在洽談中得知到了這裡空置的攤位有多麼搶手之後,他和妻子還是非常果斷地拍板花出了這筆錢。
說不上為什麼,似乎這種果決就深埋在他們的骨血裡,連貧困都無法遮擋它。
但這畢竟是一筆大錢,昨天還不覺得有什麼,到了這會兒,沐爸還是避免不了地感受到了緊張。
廣場上各個攤位的小販們差不多都已經到齊了,周圍的人都在用探究的眼神打量他們,沐爸本就不太自然的走姿越發的彆扭。
許多人便了悟地交換視線——這是個殘疾人啊。
大夥兒不再關註他們,來這起早貪黑的都是奔著錢的勤快人,殘疾人願意自食其力也是很叫人尊敬的一件事,只不過他們帶來的裝備太奇怪了一點,那麼大的蒸箱可真是前所未見。
沐爸把蒸箱扛上攤位,忍不住要跟老婆說話:「你說咱們的東西能賣得出去嗎?」
沐媽已經麻利地洗好手開始攪拌起米漿,對丈夫仍舊是沒有底限的好脾氣:「放心吧,你那麼厲害,咱們生意肯定會很好的。」
沐爸心中仍是忐忑,這一來一回加上今天的攤位費他們的成本支出已經將近兩千,這幾乎已經用光了他們家庭的一半積蓄,今天的生意不好,這些東西就得白白打水漂,久違的來自生計的壓力重重鎮在心頭,倒叫他意外找回了多年前養家糊口的心態。
養家糊口啊……這可是一家之主才能扛起的責任。
沐爸的眼神一陣恍惚,他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把自己跟這個詞語聯系在一起了。
沐爸忽然渾身充滿了力量,嘿喲一聲就將蒸櫃嵌進了鍋子裡。
然後麻利地清洗蒸屜,開始等待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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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點,正式上班時間,A市的各大主幹道逐漸變得擁堵。
趕著上班的年輕人們腳步匆匆地從各種交通工具裡出來,一個身穿職業套裝的小白領攏著朝內灌風的衣領,在晨光中打了個哆嗦,腳步在路口一頓,和往常那樣朝青年廣場轉去。
那裡是商圈白領們公認的晨間食堂。
剛踏進範圍就能嗅到各種各樣美食的香氣,小白領越發飢餓難耐,她的目光在周圍的各個攤位上穿梭。
那家的油餅味道還行,不過最近長痘,不能碰油,這家的煮粉嘛,清淡是挺清淡的,不過味道一般。
在這吃了將近一年,該嘗的攤位幾乎都嘗過了,因為口味挑剔,她很少能吃到特別滿意的東西,所以平常選擇早餐的時候,總顯得很糾結。
忽然間,她目光一頓,在視野中捕捉到了一抹新鮮的顏色。
不遠處的一個以前好像是賣可麗餅的攤位,今天忽然換了陌生的老板,碩大的蒸箱正在洶湧地朝外冒著蒸汽。
她就說那家可麗餅那麼普通估計是做不長的。
小白領這麼想著,結果一不小心掃到了那處攤位後頭幾乎已經全部坐滿的進餐區。
用來蒸的東西啊,估計挺清淡的吧?
她打定主意,上到近前瞄了一眼,兩位攤主已經忙得熱火朝天,女老板正在朝一個抽屜裡用勺子抹肉醬,抽空擡起頭看她一眼,臉上立刻露出很拉人好感的笑臉:「您好啊,要吃點什麼嗎?」
小白領朝旁邊看了一眼,攤位上有個手寫的招牌,上頭的字兒不太好看,不過很清晰——
【腸粉——素粉3元,加菜2元,加肉5元,加蛋3元。】
她沈吟了一會兒:「來個加肉加蛋的。」
緊接著那女攤主便一聲麻溜的「好嘞!」,利落地抽出了一個大蒸屜,另一手拿了個跟刮牆膩子似的工具,尖角朝蒸屜裡一滑——
半透明的米粉狀物就被那膩子一分為二,堆疊起鏟出來,歸置到一個乾凈的盤子裡。
女老板的手一遞,男老板就很有默契地接下,然後胳膊一擡,從旁邊一個不銹鋼盆裡舀出一掃湯,澆進盤子裡。
小白領給完錢端著盤子的時候還有些反應不過來,這就好了?
也太簡單了吧?
心中不由對自己今天沖動嘗試新東西有些後悔,總覺得這一盤素不拉幾的東西好吃不到哪去,小白領懊惱地找了個空座,撕開一次性筷子,將那堆素粉跟褐色的湯汁攪拌了一下,低頭張嘴,打算隨便吃吃填飽肚子回去上班。
素粉滑入口中出乎意料的質感令她微微一頓。
下一秒,那股來自褐色湯汁的醇厚濃郁的鹹鮮,毫不留情地直沖味蕾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