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自來水溫度很低,激得喬南整個人激靈了一下。
沐想想看到他的反應,下意識上前去擰水龍頭,結果涼意襲來,手腕被一把抓住。
抓住她的那只手有點小,有點白,有點細膩,卻爆發出和外形不相符的控制力。
「還管挺多。」喬南自己關了水站起來搖晃下腦袋,對上她的目光後轉開視線,用另一只手扒拉著頭髮笑了一聲,「行了,真他媽冷,你別去碰了。」
陽光從斜側面灑落下來,穿過路旁窸窣的嫩葉,斑駁的光暈彌散在空氣和他的臉上。
喬南身上像鍍了一圈光環。
說完他就打了個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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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語教材攤開放在一邊,沐想想托腮看著桌上色澤粉嫩的蘋果,鼻腔能嗅到非常隱約的香氣,耳畔仿佛還能聽到下午的聲音。
並不僅僅是自己被反覆狂呼的大名,還有其他更多的……
大門被緩緩敲了兩把,她剛回神,書房門就被一把推開,喬遠山端著一個托盤站在門後。
目光掃到小兒子書桌上攤開的各種試卷作業輔導書,喬遠山眼中閃過欣慰的神色。
他想起幾年前自己偶爾回來時總會看到的場面——這間書房的使用率遠沒有現在那麼高,屋裡也冷清得嚇人,兒子通常選擇跟朋友們去外頭,父子倆很少能碰上面,最有生活氣息的,反而是客廳茶幾上塞滿煙蒂的煙灰缸。
那時候他很少去思考自己的問題,總是把一切歸咎在孩子的「叛逆期」上。於是日覆一日,循環往覆,他出於工作忙碌也出於逃避心理,回來得越來越少,家人之間的矛盾變得更加難以調和。
最近他痛定思痛,終於做出了真正的改變——
將日常辦公點直接轉移到A市,以確保自己能盡量多地出現在家人面前。
這是個大工程,也勢必影響到一些他日後的辦公效率,可喬遠山一點也不後悔。因為就在他做出這個決定的第二天,之前常年居住在S市的大兒子也默不吭聲地讓人把行李從外地搬了回來。
冷清的喬家一下就變得熱鬧了,成員們也開始像正常的家庭那樣擡頭不見低頭見。
大家都在努力地為這個家做出改變,雖然誰也不曾明確擺開過自己的付出,結果卻切實存在著,所有人都看得見。
以往熱衷出差的大兒子盡可能多地每天回家,小兒子……也幾乎沒再見他發脾氣抽煙了。
四散在圓心周圍的每個人同時朝中間踏出的一小步,相加在一起,就是很長很長的一大段距離。
喬遠山欣慰的同時更加不願落在孩子後面,他實在太愧對這兩個從前關心不夠的孩子了,因此意識到這一點後,越發鬥志昂揚地想要補償回去。
他補償的方式一點也不像個洋氣的總裁,既沒有甩銀行卡,也不存在一擲千金,而是非常的老套,非常的沒新意。
「南南。」他緩步進來,將托盤放在桌子上,溫聲朝兒子道,「從回來開始已經寫一晚上作業了,吃點東西吧。」
沐想想一看那托盤上的東西就忍不住為難——一杯熱牛奶,一個切開的橙子,以及一小碟糕點。
前面兩個現成的玩意兒倒是沒什麼問題,關鍵就是最後那盤糕點。紙托裡造型銷魂,顏色詭異,看起來硬度驚人的這個東西……是紙杯蛋糕吧?
喬遠山近來熱衷親自下廚做飯,甚至還為此訂購了一大堆美食書籍,在家沒事兒幹的時候一般就泡在廚房裡,做完中餐就做西點。
沐想想剛開始還覺得很親切呢,畢竟沐爸也是個愛做菜會做菜的人設,她在喬家沒法天天看見自己的父親,多瞧瞧跟自家爸爸有著諸多相似之處的喬父也是好的。
可……上帝為你打開一扇門的時候,勢必會關閉所有的窗戶。
在商業上有著驚人判斷力和敏銳度的喬遠山,確確實實在做菜上一點天賦都沒點亮!
沐想想剛開始以為他只是手藝生疏,後頭才慢慢發現,喬遠山根本就是味覺有問題。他搞的那些叫人欲·仙·欲·死的作品,每一個都能自己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因此除非有人當面點破,靠他自己,勢必是無法發現真相的。
沐想想心直口快的技能,每次對上那雙獨屬於「父親」這個角色的充滿期待的眼睛,就總是發揮不出來。
她只能寄希望於喬家的其他兩位成員,結果如何,你也看到了。
這個紙杯蛋糕吃下去命就不用要了,沐想想盯著碟子頭腦飛速轉動,兩秒鐘後她平靜地起身去書櫃邊拎出來一個紙袋:「送給你。」
喬父楞了楞,註意力頓時從讓兒子吃糕點上轉開,他盯著紙袋動容道:「……這是什麼?」
「馬上快十二點了。」沐想想把袋子遞過去,發揮出小棉襖所特有的天賦女子力,「爸,生日快樂。」
那瞬間喬父差一點熱淚盈眶。
接下袋子翻開一看,從休閑服到手套全是合適自己的尺碼。
這……踩著生日的鐘聲送上第一聲祝福這種事情……這臭小子,以前怎麼從來沒看出居然那麼肉麻。
喬父已經感動得說不出話了,這大概是他為父以來收到過的最受感觸的生日禮物,即便這些衣服鞋襪的價值於他的財富相比不值一提,這仍是他和孩子情感破冰路上裡程碑式的一筆。
喬父抽了抽鼻子,難得鼓起勇氣給了小兒子一個擁抱後,拎著自己今年的第一份生日禮物悶不吭聲地出去了。
沐想想剛鬆了口氣,緊接著喬父因為太過激動離開後忘記關閉的書房大門外頭,就又出現一道身影。
大哥喬瑞氣質幽深而平靜,他雙手抱臂,姿態閒適,面無表情,鬆鬆倚靠在門框上。
冷峻銳利的視線筆直射了進來。
沐想想對上那雙寫滿了「你是不是忘記了什麼」的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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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壽宴開始前,到達現場的助理小樓忽然被司機用胳膊捅了捅:「哎,樓哥,喬董居然換衣服了!」
小樓轉頭一看,果不其然!老板今天換了一身條紋格子的休閑服,看上去寬鬆又舒適。
「怎麼回事啊?」司機難掩驚奇,「喬董不是不喜歡這個花色的衣服嗎?上次我穿了一身他還特地告訴我不好看來著。」
小樓也搞不清狀況,沈默片刻後只能道:「反正總比穿皮衣合適。」
司機於是也沈默了,片刻後只能吶吶點頭:「也對……」
兩人都同時想起了之前受到的沖擊,要不是很清楚集團最近的經營狀況很穩定,他們簡直都要以為喬家出現了什麼經濟危機。
他們家財萬貫的喬董,這段時間居然翻來覆去盯著一件外套穿,恨不能一件皮衣走四季!
剛剛入春,天氣特別冷,那種內裡翻了厚厚羊絨的皮衣特別保暖,穿起來倒還很應景。
可後頭氣溫轉暖,再穿這衣服是不是就有點不太合適了?喬董偏不!他選擇減少內搭的分量,將皮衣裡的保暖內衣脫掉,又將高領羊絨衫換成T恤,最終到了連換T恤都沒辦法解決溫度問題的時候,他做出了一個很騷的操作——
把皮衣反過來穿。
真的是非常聰明。
那件內裡羊毛蜷曲的外套幾乎成為了精神汙染一般的存在,以至於在此看到了換上新衣的董事長,助理小樓心中竟然生出恍如隔世的錯覺。
抱著這種奇怪的感觸,他上前賀壽,很快又發現了喬家另外一個表現詭異的成員。
集團一向沈默冷峻的總經理喬瑞今天心情似乎也很不錯的樣子,他跟在父親身邊一同接待賓客,同人寒暄的時候,臉上竟一直帶著笑模樣。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今天穿的襯衫不舒服的緣故,他老是動不動要去整理一下自己的領帶。整理領帶的動作還特別頻繁,搞得別在領帶上的那個帶著亮晶晶小水鉆的銀色領帶夾一直在隨著燈光折射出閃亮的光線。
「……喬董,祝您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身體一直這麼健康硬朗啊!」小樓強迫自己的視線從集團總經理整理領帶時放肆不羈的動作上移開,笑著給自家老板作揖,「您今天看起來真是太年輕了!」
「哈哈哈!」喬父挺著小啤酒肚笑瞇瞇的,「小樓啊,你可真是越來越會說話了,我這都奔六的年紀了,居然還能被誇一聲年輕。」
那邊的領帶夾小水鉆又閃爍了一下,小樓被晃得眨眨眼,笑著回答:「喬董,我這可不是在拍馬屁啊,您看看您這身板,您這氣質,還有您今天這身打扮,三十多歲還差不多,誰信您奔六啊!」
喬父笑得更暢快了:「我今天這身衣服很好看?」
「相當的適合您,正宗的英倫雅痞休閑風。」小樓道,「有品味。」
喬父拍拍他肩膀,笑得合不攏嘴:「下個月讓人事給你漲工資。」
小樓吃了一驚,還來不及疑惑,餘光忽然一閃,他立馬意識到自己忽略了另外兩位大人物。
他趕忙醒過神轉頭道:「哎呀,喬總和小公子也是越來越帥氣了。喬董您真是好福氣啊,兩個兒子承歡膝下,都一表人才,還那麼孝順,陪您一起招待客人。多少人羨慕都羨慕不來呢!」
喬父笑著睨了兩個兒子一眼,繼淩晨收到小兒子的禮物後,大兒子也給了他意外的驚喜。
那麼多年來,他們父子三人還是頭一次在他生日的這天,在公開壽宴前提早私下慶祝。
在早餐餐桌上看到大兒子面無表情拿出給自己買的生日蛋糕的那瞬間,喬遠山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輩子真是死而無憾了。
早幾年,他哪怕做夢呢,夢境裡都不敢出現那麼超自然的畫面。
感動實在來得太快太多,喬遠山都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才好了,唯有感謝上天,讓他在還來得及的時候醒悟過來,沒有錯過這兩個生命中最最珍貴的存在。
他雙手拍拍兒子們的肩膀:「是啊,都越來越懂事了。」
小樓看向老板的兩位公子,左側的小公子聞言沒什麼情緒的樣子,一直側目站在老板右邊的大哥。
大公子喬瑞則還在整理領帶。
小樓沈吟了一下,覺得場面有點詭異,於是機智地決定要轉開話題。
正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眼睛就被喬瑞領帶上那個閃閃發光的夾子再次閃到,他立刻笑道:「喬總今天看起來也是帥氣逼人,尤其這個領帶夾,簡直是畫龍點睛的一筆。」
話音落地,現場沈默了一下,喬瑞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真的?」
「真的不能再真了,這是哪個品牌的限量版吧?一看就價值不菲。」小樓剛點頭,就見總經理又用那種神秘的目光掃向了他的弟弟,收回來後,淡淡朝一旁的父親開口,「給他漲百分之三十吧。」
喬父:「什麼?」
喬瑞:「工資。」
小樓:「……?????」
哈?什麼情況?
沐想想站不下去了!小樓那句「價值不菲」徹底擊敗了她!喬瑞領帶上那個夾子是她為了防止頭髮被扯光而從淘·寶買的,全價129塊!
她不是小氣,是真的沒有錢啊!
可誰知道喬家大哥會直接把這玩意兒帶到宴會上來,還……還……還一直炫耀。
沐想想掏出手機:「我朋友來了,我去外頭接一下。」
緊接著就在身邊幾人一同轉來的目光中,羞愧難當地離開了現場。
忽然之間就漲了百分之三十的工資,小樓覺得自己簡直跟做夢似的。
一旁的司機難掩羨慕地沖他道喜:「恭喜你啊樓哥,這一下一個月又多好幾千塊呢,人跟人的腦子真的長得不一樣,我怎麼就沒你那麼討老板喜歡呢?」
說罷忍不住求教:「你剛才到底說了什麼,才讓喬董和喬總那麼高興啊?」
小樓也迷茫著,他怎麼知道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
但面對著身邊那雙充滿求知欲的眼睛,他還是很快陷入了沈思,片刻之後,靈光一閃,他隱隱感覺自己觸到了一點門道。
豪門秘辛啊!
小樓搖搖頭,朝司機露出意味深長的表情:「我勸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司機:「???」
小樓望著小公子那道匆匆離開現場的背影,又轉頭看向開始跟下一個拜壽的客人聊起領帶夾的大公子。
大公子那微微笑著意氣風發的模樣跟小公子退場前的表情簡直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樣少見的好心情——看來在近期幾天的豪門爭鬥裡,原本陷入劣勢大公子,已經站在了上風。
自己這筆工資增加的理由……真叫人細思極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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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想想在外頭吹了一會兒冷風,才把129帶來的尷尬吹走,然後才等到拎著東西從出租車上下來的喬南。
喬南今天打扮得很整齊,態度比上次去高妍生日會要莊重得多,只是舉手投足間仍帶著一種他所特有的氣質。
兩人目光相對的時候都微微楞了楞,喬南隨即嘴角微勾,拎著東西上前:「門口那麼冷,你等在這幹嘛?」
沐想想側開臉不看他的眼睛:「我沒在等你。」
對面就傳來一聲輕笑。
周圍已經聚集了不少人,喬南心情不錯的樣子,受到了諸多打量也不見煩躁,只是拉了她一把道:「行了,趕緊一起進去。」
沿途不時有人朝沐想想打招呼,沐想想一個都不認得,因此也不敢留下寒暄,只點頭示意。她覺得自己這樣已經挺不禮貌了,誰知還聽到喬南吐槽:「你搭理這些人幹嘛。」
「你都不理他們的嗎?」沐想想有些不讚同,「能來參加你爸爸大壽的,應該都是認識的親朋好友吧?」
喬南冷哼:「我可不認識那麼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
除了母親那邊的親人。
想到這裡他四下搜尋了一下,問:「我小舅他們來了沒?」
沐想想一時間還沒想起來:「小舅?」
「就石家俊啊,他們還沒來嗎?」喬南沒找到那道熟悉的身影,還有些疑惑,以往父親大壽這種場合小舅一般都會直接被找來幫忙的,「你上次在公司沒見到他?」
話音落地後沒得到回答,他轉頭看向沐想想。
就見沐想想臉上的表情有些不太對。
喬南:「你身體不舒服?」
沐想想眼神覆雜:「沒。」
她已經想起了對方話裡提到的那個人是誰。
此前因為種種原因,她一直不知道該怎麼朝喬南提到石家俊被喬父和喬瑞查出來的那些事,到了這個時候,越覺得難以啟齒了。
生怕對方多問,她於是咳嗽一聲轉開話題:「我去幫你登記。」
喬南看著她難得有些慌亂的背影,眉頭微微一挑,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但緊接著餘光一閃,視線中忽然捕捉到幾道熟悉的身影,喬南剛剛轉頭,就看到一家三口拎著大袋小袋的禮物從酒店旋轉門外進來。
目光落在走在前頭那個行色匆匆面相憨厚的中年男人身上,喬南勾著一邊嘴角露出個壞笑。
畢竟是陪伴了他幾乎整個童年的玩伴,亦父亦友的存在,那麼長時間沒見面,說實話他還真的挺想念的。
只不過小舅一段時間沒見,怎麼看起來變成了一個小老頭?以前不是還挺年輕的麼?最近縱欲過度啊?
小舅媽倒還是老樣子,眉眼溫婉,沒脾氣似的,舉手投足間充滿了他們一家特有的氣質。
那種食草動物一般,一看就讓人想欺負,被拎著耳朵提起來估計也只能迷茫蹬腿的傻乎乎的氣質,嗨呀,一想到就真是很讓人操心。
喬南這麼想著,朝後一靠,眼神立刻不懷好意起來。
他雖然叫石家俊小舅,可一直以來,雙方相處都挺沒大沒小的,偶爾互相惡作劇也不會有負罪感,畢竟關系真的太親密了。
喬南想起小時候的黑歷史,嘖嘖,說起來真的不好意思。母親剛去世的時候他只有屁那麼點大,一點也不像現在那麼酷炫狂霸拽,那段時間的他膽兒小的要命,還特愛哭,是個世紀大慫包。
記憶裡剛到外祖家生活的那段時間,他每天都要哭一場,還老是拉著大哥的手問媽媽在哪裡,為什麼爸爸要把自己和哥哥送到這個地方。
大哥話很少,被問到這樣的問題後總是沈默發呆。換成現在的喬南,那肯定得回去給自己一頓暴揍,你哥的媽也一起死了好嗎?你哥跟你一起被丟出來住的好嗎?你丫問的是什麼問題,哪壺不開提哪壺,叫人怎麼回答啊?
可那時候小小的喬南,在這樣寂靜的回應中,所能感受到的卻只有恐懼。
他恐懼到晚上開著燈都不敢睡覺,一直縮在床上,整晚整晚睜著眼睛等爸爸媽媽。
切,真他媽慫,是真!他!媽!慫!啊。
喬南現在回憶起來都得嘲諷自己兩句,但他仍舊很感激在那個時候照射進生活裡的那道光。
在他和哥哥跟周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的時候,小舅舅出現了。
這個現在已經娶妻生子的小老頭那會兒可活潑了,剛見面朝自己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來著?
哦,喬南想起來。
那時候他被石家俊一把抱起,雙腳騰空,無處依靠的惶恐才剛剛浮上心頭,就聽到一把青年爽朗的聲音——
「你就是我小外甥?長得跟大姐一模一樣啊!走走走,跟這群小屁孩混在一塊有什麼意思?小舅帶你們抓魚去!」
結果那天一條魚也沒抓到,因為下了水,自己還感冒了。
小舅被還沒去世的太婆一頓臭罵,一邊拿毛巾擦頭髮,一邊偷偷朝自己擠眼睛憨笑,當天晚上,他把掙紮不休的哥哥從另一個房間抱過來,一把丟到了自己的床上。
「爸媽是不是神經啊,你倆才多大就讓你倆分房間睡?」小舅說著縱身一躍也撲了上來,把皺著眉頭想要離開的大哥抓小雞似的按住,然後哈哈大笑,「別鬧啦!舅舅陪你們一起睡!我小時候跟你媽媽就一張床睡的,害羞個屁啊!趕緊趕緊我都感冒了,你倆別鬧騰我了!」
但那天晚上三個人其實都沒有睡著,反倒說了一整夜不著邊際的話。
喬南記得自己那時候又問了那個媽媽在哪裡的蠢問題,小舅用暖洋洋的胳膊摟緊他,回答說:「媽媽去天上啦。」
喬南偷偷說:「我想她了,她什麼時候能回來找我們啊?」
小舅就沈默了一會兒,然後笑了起來:「我也想啊,以後我們一起想她吧,總有一天能再見到的。」
睡在另一邊的哥哥忽然就哭了,喬南當時還很驚慌,畢竟大哥從母親籌辦葬禮那天起就一直楞楞的,一滴眼淚也沒有掉。
現在想起來,真是感觸良多,尤其一向冷峻的大哥那時候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蠢樣兒,搞得喬南都覺得自己也不是那麼慫了,至少他哭的時候吹不起鼻涕泡吧。
嘖嘖嘖,你說小舅當初還挺機靈的,怎麼後頭就越來越傻了。
那對傻夫婦拎著東西到了近前,小舅朝小舅媽叮囑了兩聲,然後自己上前登記。
喬南挺身從靠牆的姿勢站直身體,決定上前搭個話,以陌生人的身份逗逗他倆。
結果走到近前,還沒來得出聲,恰逢小舅媽轉過頭來。
喬南對上那道視線的時候微微一楞——怎麼……?
就見一向溫婉的舅媽皺著眉頭,鋒利的視線從他的面孔一路打量到鞋子,在他拎著的紙袋上停留了兩秒,然後神情就變得有些不耐煩:「有事嗎?」
喬南怔了怔,小舅舅此時登記完畢擠了過來,嘴裡還在念叨:「……趕緊的別磨蹭了,一會兒喬遠山萬一又說自己忙沒時間……額,你是?」
再次對視,喬南回憶著方才從對方口中聽到的提起自己父親時的語氣,還沒來得及回過味,下一秒,就看到小舅媽伸手過來扯了扯小舅的衣袖:「別管她了,連禮服也沒穿,蹬個休閑鞋,拎個二線牌子,誰知道是幹嘛的?」
他倆很趕時間的樣子,說完就匆匆走了,喬南楞楞低頭,看著自己的紙袋和腳上的鞋。
介於沐想想的財力,他考慮了很久還是沒有選擇跟對方能力相差太遠的禮物,總歸真正想送的東西都已經讓沐想想代為轉交給父親了。
至於禮服,槍指在腦袋上喬南都未必會妥協。
他也穿不來女孩款式的高跟鞋小皮鞋什麼的,穿運動鞋又覺得不合適,只能踩一雙款式相對鄭重些的休閑鞋來。
喬南猜測到自己這個打扮或許會引發一些烏合之眾的非議,但從沒想到,這個「烏合之眾」居然會將小舅一家囊括進去。
他們怎麼可能會……是這個樣子的?
沐想想也登記完了,出來後見喬南發楞,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怎麼了?」
喬南轉頭看著她,片刻後搖了搖頭。
進去後剛好看見小舅一家圍在父親身邊在說些什麼,父親樂呵呵地拍著小舅的肩膀,沒一會兒短暫的交流就結束了。
目送那幾道身影朝著角落走去,喬南回過神才聽到父親的聲音:「……哎呀,你這個小丫頭,說了讓你不要帶東西來的……」
喬南轉頭,第一眼就看到了父親身上煥然一新的裝備,當即又是一楞。
喬遠山註意到他的目光,立刻嘚瑟地嘿嘿笑起來:「怎麼樣,南南給我買的,跟你說了他眼光很好,不錯吧。」
情緒短暫從那種迷茫裡抽離出來,喬南別扭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露出個笑容:「不錯。」
然後遞上禮物,有點不自在地咳嗽了一聲:「嗯,祝您長命百歲,身體健康啊。」
喬遠山發現自己這次看到這個小丫頭還是莫名開心,他接下袋子打開一看,發現是條圍巾,立刻取出來圍在了脖子上,問周圍眾人:「好不好看?」
那圍巾一看logo就不是大品牌,可看到喬遠山高興的樣子,又有哪個敢出言不遜?周圍果然一片稱讚,許多原本還覺得這個新來的小女孩穿衣打扮不像是大家出身的賓客當即也不敢小看了。
沒一會兒又見喬家向來冷峻的大少爺居然親自去給她取了一杯果汁,再看喬家著名暴脾氣的小少爺在她身邊也一副溫和好說話的樣子。
得嘞,這估計又是個背景恐怖的富家小姐。
喬南記掛著石家俊那邊的事情,就有些心不在焉,喬瑞給他端果汁過來的時候一直在擺弄領帶,他也沒搭理,只草草說了句謝謝。
額頭就被彈了一下,他擡起頭摸不著頭腦地與喬瑞對視,只看到喬瑞把領帶塞進西服又取出來,領帶上一個醜的驚人的夾子隨著他的動作不停閃光。
搞毛啊?
他用眼神問對方的意圖。
頭髮忽然就被扯了一下,非常用力那種,喬南捂著腦袋看著喬瑞若無其事離開的背影,心說幾個意思?
神經病啊你。
但總還是找到了合適的機會偷溜。
趁著大家正聊天的時候,喬南循著記憶裡小舅一家離開的方向悄悄摸了過去。
酒店的場地非常大,旁邊就有衛生間,至於周圍可通往各處幽靜的四通八達的廊道,幾乎沒有賓客會沒事跑來這裡。
喬南腳步很輕,心情也很覆雜,他回憶著入場時跟小舅一家碰面時的場景,有那麼一個瞬間甚至在期待對方一家已經離開。
可老天顯然沒有聽見他的心聲,走出大概十分鐘左右的路程後,一個拐彎,他就聽到了那道非常熟悉的聲音響起。
那聲音熟悉到化成灰他也能辨認出來,此刻卻帶著一種叫他陌生的尖刻——
「能不能別催了!能不能了!喬遠山不願意我有什麼辦法?別說你家,我侄女上回說要幹項目他他媽都沒朝裡投錢!」
「他最近到底怎麼回事?怎麼忽然變得那麼不好說話?」
「你小聲點,你問我我問誰,誰知道他吃錯了什麼藥,我讓我爸媽出面請他出來吃飯他都說沒時間,不會是你家那邊出問題吧?」
「怎麼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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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想想一回頭就發現喬南居然不見了,發了個短信過去後,得知對方這會兒居然在天台。
外頭起風了,天台有點冷,從電梯出來後沐想想縮了縮肩膀,目光一轉,就看到了那道正站在星光裡發呆的身影。
「喬南?」她試探地叫了一聲。
喬南轉頭,表情平靜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後淡淡開口:「過來。」
「你怎麼了?你爸和你哥剛才還問起呢,你哥以為你先回去了,讓我跟你道歉說他不是有意的讓你別生氣,你倆怎麼了……唉?」
沐想想發現他沒事,放下心來,一邊上前一邊慢吞吞提問,誰知道剛走到他面前,外套忽然就被一把大力扯去,下一秒,喬南有力的胳膊狠狠地箍住了她。
沐想想楞住了,小心翼翼擡手摟住他後背:「喂……你沒事吧?」
「別說話。」喬南深吸了一口氣後緩緩吐出來,似乎覺得這樣擁抱的姿勢不太得勁,過了一會兒後開口,「你縮起來點。」
「……」沐想想默默照做了,緊接著喬南的腦袋埋在了她的頸窩裡,然後一動不動。
熱熱的鼻息噴在脖子上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沐想想臉紅了一下,小聲問:「……你幹嘛?」
喬南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緩緩搖頭。
剛才很多個瞬間,他都以為自己會怒不可遏地跳出去,揪著石家俊的衣領狠狠給他一拳。
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卻一直只是安靜地站在拐角處,直到石家俊一家離開,才平靜地離開那裡。
忍耐並不是他的性格,連喬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什麼時候學會了這個虛偽的技能。
可他當下,即使指尖發抖,也沒有做出和從前一樣沖動的選擇。
後背緩緩爬上了一只手,在沈默中無聲而有節奏地輕拍。
喬南在這份安慰下逐漸找回了自己的理智,很久之後,他只是將懷裡這具身體摟得更緊了一點。
「真的沒事,讓我抱抱就好。」
沐想想不清楚他到底遭遇了什麼,但終究沒有多問,只是任憑時間在沈默中流逝,直到這份死寂被忽如其來的電話鈴聲打斷。
沐想想猶豫了一下,從兜裡掏出電話來:「能接嗎?」
喬南抱著她,腦袋仍埋在她的頸窩裡,他似乎在發呆,幾秒鐘後才不爽地哼了一聲:「隨便。」
這就是同意的意思了,雖然兩個人姿勢還是沒變。
沐想想被他說話時噴到脖子上的熱氣弄得縮了縮腦袋,紅著耳朵將電話接通,湊到臉邊。
就聽到一道陌生的女聲結結巴巴地問:「你,你好,請問,請問是喬南同學嗎?」
「啊?」沐想想楞了一下,「呃,我是,請問你……?」
「嗚——」
那邊忽然就傳來一聲啜泣。
「請,請問你,你記不記得自己之前跟一個女孩子在城南公園的池子裡救了一個小朋友?」
沐想想聽得楞住,喬南此時也聽到聲音,擡頭跟她對視了一眼。
沐想想被她的態度有點嚇到,心說救個人不會還惹麻煩了吧,有點緊張地開口:「呃,好像是有這麼件事,不過請問您找我們……有什麼事情嗎?」
「真的是你們!!」那女聲一聽之下,當即大哭起來。
緊接著便語無倫次地嚎啕道:「我想跟你們說一聲謝謝!我想跟你們說一聲謝謝!!我是他的媽媽!我兒子從被救上來後一直昏迷到上星期五早晨,他醒了!他醒了!你們是我們一家的救命恩人!!!!我找了你們很久!我只知道你們的名字和學校,可是另外那個女孩的學校不肯透露她的信息……」
初春的寒氣裡。
聽筒裡傳出的來自「母親」的嘹亮哭聲,一路直達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