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又是一年深冬。
天氣一如既往的冷,街道的積雪還沒來得及清掃乾凈,被車胎和腳步軋成一地濕濘。
A市,城西,某處小區大門外,一輛打喬家集團停車庫裡出發的普通品牌的SUV緩緩駛入。
小區定位不算高端,管理也稍嫌混亂,沒有正規的停車庫,SUV不得不隨大流停在擠擠攘攘的花圃邊。
車門打開,高跟鞋踏入積雪,羅美生凍得抖了一把,趕忙抽出外套披上,繞到後備箱將自己帶來的東西取出。
衣服、鞋襪、煙酒、藥材、保健品……袋子有點多,裝了將近二十個,基本上是給老年人吃用的東西。不過多雖多,卻不貴重,除了一瓶茅台酒和兩條中華煙外,其餘東西看紙袋的logo就知道不是什麽非常高端的品牌。
羅美生提得有些吃力,加上外頭又冷,腳步邁得越發飛快,匆匆鉆進單元門裡。
進電梯,上樓,按門鈴。
房門打開的瞬間,她朝著出現在門後的兩個老人露出淡淡的笑來:「新年快樂,爸,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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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還帶著鄉音的老人歡天喜地地跑去廚房為女兒倒茶,羅美生擡眼一看,客廳裡果然已經坐滿了熟人,看她回來,各個眼神企盼,上前拉扯,親熱得宛如一家。
「美生姐,那麽多年沒見,你怎麽一點都沒變?臉上的皮膚比我這個在上學的還水靈!我姐夫來了嗎?」
「美生啊,來來來,坐這坐這,坐嬸兒旁邊,讓嬸兒仔細瞧瞧。你老公怎麽沒跟著?」
「你看看這皮膚,這白的,這氣質,這打扮,哪裡像咱們羅家能出來的孩子哦!遠山呢?是不是在樓下停車啊?」
這場面自嫁給喬遠山之後每年都會得見,她早已習慣,將帶來的禮物交給默默上前的弟弟,微笑著地回答:「他忙,今天就沒來。」
親戚們臉上便都露出失望的顏色,一個個欲言又止起來,羅美生感覺自己後腰被捅了捅,回過頭,弟弟臉色非常不好地掃了人群一眼,用目光示意她躲開這群親戚。
羅美生笑笑,擡手拍拍他,果然不待片刻,就有長輩清清嗓子,挑起話頭:「美生啊,家裡和公司最近都還好吧?」
羅美色呷了口茶,愉快地點頭:「挺好啊。」
「哈哈哈,真是恭喜恭喜。」親戚一臉喜氣,「我以前就覺得你有福氣,看看,現在果然過得不一般。從小就讀書好,是咱們那兒第一個考上重點大學的孩子不說,畢業之後事業也發展得那麽好,結個婚吧,居然就嫁進了那麽有錢的人家,把你爸媽直接從咱們縣接進了城裡,現在年紀輕輕,居然就當上奶奶了,你看看你身邊這些堂表姐妹,哪個有你那麽好的福氣。你XX大哥,還記得吧?小時候你倆還一起玩兒過呢,他就沒你那麽順利啦,今年兒子小X馬上要大學畢業,家裡都不知道給他安排什麽工作。」
羅美生只是微笑。
那親戚久不見她搭腔,就有些著急起來,想了想還是把話挑明:「美生啊,要不你看看,能不能安排著把人朝集團裡塞塞?」
羅美生瞥了站在一旁面色犯難的父母,毫不猶豫地點頭:「好啊!」
然後便在對方驟然生出的喜色裡慢悠悠地捧著茶杯繼續了下去:「我一會兒把公司人力部門的郵箱寫給你,你讓小X把自己簡歷投過來,集團年年搞校招,有很多基層崗位,還是很歡迎應屆生來應聘的。」
親戚卡了下殼,眉頭皺起:「基層崗位……這有點不合適吧?至少也得是個主管之類的職位啊……」
羅美生便長嘆一聲,搖了搖頭:「X叔,您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哪兒有那麽大的本事,能把人塞進管理層啊。」
親戚乾笑:「少謙虛了,你堂堂一個集團董事長夫人,新聞上說集團整個人事部門都歸你管,在喬家還不是要什麽就有什麽?區區一個管理層而已……」
羅美生神情低落:「新聞上說的話您也相信?別說現在集團的代理董事長已經換成喬瑞了,就是遠山真頂用的時候,我這個人事部長也只是個掛名點卯的而已,說不上話的。」
親戚著急起來:「那你要不然,你去跟喬瑞提提?你是他媽,你一開口,他肯定不敢不給你面……」
說話聲音在羅美生惆悵的視線裡越來越低,親戚掃了眼她拎來的那些平價年禮,又看到她擱在桌上的嵌著國產車車標的車鑰匙,終於泄氣。
於是到最後,依然如往年一般——求安排工作的,自己投簡歷,求事業融資的,將項目完整的策劃交上來,求借錢的……不好意思,您看我買的這些東西像是手頭寬裕?
親戚們無計可施,求助羅家的兩位老人,羅父羅母正襟危坐,滿臉為難,卻始終連個屁都不肯放。
他倆出身寒微,受教育程度不高,宗族觀念頗重,該有的破毛病都有,肯定少不了小市民的虛榮心。甚至羅美生剛嫁喬遠山時,他倆窮人乍富,還一度曾膨脹過,想靠著大包大攬給親戚辦事情在鄉裡的舊識中受捧風光。
誰知羅美生一點也不給顏面,什麽樣的親人登門求辦事兒都從不應允,再加上這麽多年來雖然買了房子車子,生活變好了一點,閨女在他倆面前卻都是一副在喬家過得不怎麽樣,花銷緊巴的狀態。曾想膨脹的老人家早已經如同被戳破的氣球那樣癟了下來,放下不切實際的妄念,安安生生地過回了平淡的小日子,連周圍新結識的老人邀請去賭錢,都自認家底不夠,從不應約。
沒那個金剛鉆,他倆哪敢攬瓷器活?
於是一屋親戚只能無功而返,怏怏不樂。好在因為羅美生無法給出幫助的原因確實是無能為力,他們出門時倒也都不生氣,只是聚攏在一起搖頭嘆息。
瞧瞧羅家的房子,雖然在普通家庭裡面積也很不小了,一百九十多個平方,在A市這個近些年房價漲得越發離譜的城市稱得上是筆不小的財產。可看看位處的小區,看看屋裡的裝潢,哪裡能想象一位赫赫有名的大集團董事長夫人的娘家人會住在這裡?
喬遠山的妻族,再怎麽不濟也該是未落敗前的石家那樣的吧?前些年石家老人去世,家中某個親戚入獄,剩下的親屬坐吃山空變賣豪宅的新聞還上過本省頭條,報紙上寫石家的半山別墅連花園帶泳池,足足有兩千多平方米。
結果到了羅美生這,沒有豪宅不說,連開的車都成了落地價一二十萬的國產品牌,就灰撲撲地停在連車位都沒有的小區花圃邊上。
曾經還以為自己能搭著「董事長夫人親戚」的名頭一並雞犬升天,吃喝不愁,甚至過上伸手拿零花錢的好日子的羅家親戚們在看到車身上斑斑點點的坑窪和泥漬後徹底不報希望了。
一時甚至同情起羅美生來。
畢竟早年他們也是聽過羅美生跟繼子們關系緊張的,聽說年紀小些的那個,看到她還會動手砸東西。
於是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唉,咱們普通人家的閨女嫁進豪門哪有那麽容易?」
「更何況還是給人當後媽,管事的變成了繼子,肯定艱難極了。」
「結婚那麽多年,她連個自己的孩子都沒有。」
「還連給外甥安排個主管的權利都不夠,在公司肯定說不上話,再看看她開那車,買回家那些東西,也就一個茅台酒幾條中華煙值點錢——唉」
算了算了,打秋風什麽的,果然都是電視劇裡才能碰上的好事情,比起跟喬家伸手要錢,想過上好日子,他們倒不如自己腳踏實地還來得更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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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美生將車倒進車位,灰撲撲的SUV在兩旁前後各式各樣的豪車中顯得尤為突兀,遠處步出電梯的幾個喬氏員工看到她從駕駛座下來,都是一臉的無語。
「羅部長到底什麽怪癖啊,堂堂董事長夫人,車庫裡那麽多好車不開,天天選那輛破的招搖過市,車門磕得比我那輛小破驢還凹。」
「誰知道,有錢人的愛好吧,明明錢多得這輩子都花不完了,我前些天還看到她在公司旁邊咱們這些窮X才去淘打折貨的XX商場買中老年服裝。」
「我去,真踏馬奇葩啊……」
「你說話用詞註意點,羅部長可是管人事的,上次新上任那個總經理不知道幹了什麽事情,把她和喬副總裁都惹惱了,她直接在董事會上拍桌子摁著那群董事的頭同意把人當場開掉。你個小蝦米,萬一被她聽到,還想不想要手上的飯碗了?讓你分分鐘在這一行做不下去知不知道。」
羅美生目光從手上的文件裡拔起,淡淡朝說話的兩人方向掃了一眼。
直至她乘著電梯離開許久,那碎嘴的兩名員工仍站在原地,冷汗直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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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家,屋內,依舊是熟悉的老房子。
這幢高樓躍層早不再是A市的【第一豪宅】,然而那麽多年來,喬家人卻始終沒有選擇搬家離開。
或許這套房子對他們而言,意義已經跳出了簡單的「棲身之所」。
除夕夜提早下班回家,打開門後的羅美生站在門口,忍不住就恍惚了一下。
多年來密集的居住活動讓這間屋子每一個角落都充斥著濃濃的生活氣息,喬遠山和喬瑞都喜歡打扮屋子,喬南結婚之後,有時沐想想也會帶一些東西過來。相框、地毯、嬰兒爬行墊、樓梯兒童安全柵欄、綠植、中國結、十字繡……等等等等。
這些東西一點點填充滿了這片偌大的空間,讓她幾乎都要想不起來這裡一開始的模樣了。
但或許是除夕這個特殊的日子吧,時間仿佛忽然間就鬥轉回了很多年前。
那一年的這一天,集團發生了不小的變故,以致於喬遠山和喬瑞都不得不遠赴海外解決。解決完部分麻煩的幾天後,她在喬遠山的要求下提前一步回A市探望喬南,打開門的那一刻,也是同樣的站立位置,所看到的,卻是被砸到宛如廢墟的客廳。
其實在當時,時不時叫裝修隊回來收拾被喬南破壞的房子的頻率還挺高的。
因此羅美生很難記清自己當時的情緒,到底是【不出所料】還是【有點失落】。
理智來說,應該是前者,畢竟她一開始嫁給喬遠山的時候,就清楚地將這場婚姻當成了工作——豐厚的收入優渥的回報以及比普通職工更多的晉升機會,得到這些的同時,承受老板孩子的怒火並收拾爛攤子原本是理所應當的。
但……
羅美生想到自己年輕那會兒,剛剛畢業,懵懵懂懂進入還處於創業期的喬氏,跟在喬遠山身邊做文秘的過去。
創業公司的工作崗位劃分沒有那麽細致,她雖說是喬遠山的秘書,但大部分時間,卻都跟著另一位領導幹活。
那是一位非常……非常……非常有人格魅力的女人,美貌溫柔,堅韌果決,比羅美生在從前的人生中接觸到的所有女性都要優秀。她的追求並不僅僅限於自己的孩子和家庭,還有更多更遠大的……比如事業。
怎麽會有那麽聰明厲害的人呢,把一切都兼顧得那麽好。
羅美生看著她在生意場上所向披靡,看著她在家庭當中遊刃有餘,看著她的孩子先後出生,一點點成長。
她本該功成名就,在坐擁事業的同時陪伴在兩個孩子身邊,永遠做許許多多人的偶像。
許許多多人之一的羅美生望著前方樓梯處牆壁上的照片,垂眼嘆惋。
廚房方向傳來喬遠山的聲音:「小羅?你回來了?看過你爸媽了?他倆身體怎麽樣?」
羅美生回過神:「都挺好的,對了,謝謝你準備的煙和酒啊。」
「有什麽好謝的,按理說我都應該跟你去一趟的,讓你一個人回家怎麽說都有點不好。」年夜飯已經完成了好幾道,圍著圍裙的喬遠山端著八寶飯從廚房裡出來,「有時候你真不用跟我那麽客氣。」
「你去了麻煩更多。」羅美生笑了笑,「不過好意還是心領了啊。」
於是回自己房間換上舒適的家居服,處理了一些工作,下樓時聽到一陣特殊的聲響。
小孩牙牙學語的細嫩嗓音傳入耳中,羅美生楞了楞,快步下樓,果然看見爬行墊上爬了個白白凈凈的小孩。
喬瑞揣兜站在小孩旁邊視線冷峻地低頭看著,沐想想坐在沙發上敲筆記本電腦,看到她時都擡頭,喬瑞神色淡淡的,沐想想溫和地問了聲好。
大門打開,沐爸和沐媽在提著一堆東西的喬南的帶領下踏入屋子,沐媽樂呵呵地說著今年沐松回不了A市所以又要打擾親家的話,沐爸一皺鼻子,嗅到空氣裡飯菜的味道,當即眉頭一皺進了廚房。
三秒鐘後——
「你又在燒些什麽鬼東西!!!!」
清凈的房子一下變得非常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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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夜飯桌,最後還是沐爸掌的勺,喬遠山是站在旁邊拿小本本記錄的那一個。
電視裡多台聯播的春節晚會聲音放得超響,沐媽一直在看自己手機上截圖出來的播出節目時間表,時不時瞄一眼電視屏幕。
沐松今年即將帶領樂隊登上這場盛大的晚會,作為這場晚會不論多麽難看都始終捧場的忠實觀眾,家裡的挺多人都滿懷期待,於是大家也跟著一起瞄電視屏幕。
這些年喬家的年夜飯桌上人越來越多,氣氛也越來越歡快,叫羅美生幾乎已經想不太起剛加入這個家庭的時候是如何慶祝這一節日的了。那時候喬遠山通常會挑選一處不錯的餐廳,帶著家人們一起過去,那種餐廳,菜色肯定是非常不錯的,至於最後吃得如何……
四個人湊在比太平間還要安靜的包廂裡,想必不用多說。
而當下,電視內的晚會在眾人殷切的等待下終於結束了一場尬演的小品,主持人出現在畫面裡的那瞬間,先前還圍繞在餐桌邊的人呼啦一下全湧了過去。
喬遠山和沐家夫婦一起,對著電視機上伴隨震撼音效出場的沐松大呼小叫。
「出來了!!!!」
「嗷!!!!」
喬瑞站得筆直,皺著眉頭挑剔:「怎麽把頭髮染黑了?染黑了一點特色都沒有,之前粉紅色的時候最好看。」
然後擡手不經意地捋了捋頭髮,一臉的 【我也想染】。
喬南則懶洋洋地靠著玄關,手上還抱著餵孩子餵到一半的碗,不屑分辨:「太Low了,一聽就是假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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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點鐘響前,眾人圍聚電視機前,羅美生上到樓梯末尾的供桌,熟門熟路地取出線香,點燃三根。
她仰頭看著照片上那張溫柔的笑臉。
石姐,你看見了嗎?
你的孩子現在很幸福,一個想燙頭,一個已經做了爸爸。
笑得那麽開心,肯定是已經看到了吧?
羅美生抽了張濕巾,無意識地擦了擦供桌,目光掃過不遠處牆壁上掛著的一家四口對鏡微笑的全家福,片刻後轉開目光,取來自己掛在旁邊的獨照,用濕巾擦了擦。
人跟人是不一樣的,她沒有那麽厲害,能兼顧那麽多,她選擇了事業,就將專註事業,其餘的一切……
客廳那頭的電視機裡,沐松再次出場一起演唱多年不變的收尾曲目,熟悉的旋律之後,是跨年鐘聲的倒計時。
主持人的嘹亮的嗓音字正腔圓地朝外蹦出數字,激亢人心——
「5!」
「4!」
「3!」
「2!」
「1!」
「新年好!!!!」
同一時間,窗外忽然傳來熱烈的爆響,所有迎接新年的人們同時轉頭看去,窗外黑暗的天幕已經被絢麗的花火點燃。
花火淅瀝瀝地自半空中灑落,盛開的人生一般,短暫而耀眼。
羅美生捏著相框,炮火裡,忽然便聽到因煙花停下說話的屋裡響起一道清晰的聲音。
「等沐松回來,一起再去拍個全家福吧。」
她楞了楞,倏地循著聲音轉過頭,正對上喬南遞來的視線。喬南掃了她手上的相框一眼,頓了頓轉開臉:「我的意思是現在有孩子了……」
屋裡不知內情的沐爸沐媽沐想想,以及缺根筋的喬遠山紛紛點頭道:「好啊!」
沈默片刻,始終安靜的陽台邊,喬瑞將自己端在手上的一杯水澆進花盆裡。
聲音低沈:「我沒意見。」
羅美生張了張嘴,一時失語。
那盯著花盆的高大青年已經快步走開,拖出一個前些天搬回家放進儲物室的箱子。
箱子很大,他輕鬆地扛在了肩上,出來的時候順帶將一個小袋子朝羅美生懷裡一塞。
羅美生還拿著自己的相框,抱著袋子楞楞地問:「這是什麽?」
喬瑞看了她一眼:「新年禮物。」
說罷扛著箱子身姿瀟灑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中途空餘的那只胳膊一夾,把小孩也夾胳肢窩下帶走了,喬南罵著臟話追了上去。
「謝謝……」怔楞地道謝完好幾秒羅美生才想起叫住他,「等等,瑞瑞!你去哪裡?!」
大門打開又輕輕合攏,冷峻青年的聲音從門縫中緩緩飄來——
「放炮。」
羅美生:「……」
好吧A市禁煙花,一年到頭也難得能玩鞭炮的時間。
她輕嘆一聲,神情已經帶出了暖意,望著自己手心中一板一眼的個人照片,半晌後輕笑。
事業之外的一切……其實認真說來也還好?
於是放下相框,輕輕拆開這份另一位繼子第一次送上的禮物。
三秒鐘後。
嗯……
羅美生微笑著將手中低胸枚紅色蕾絲邊,上繡有立體花紋並鑲嵌大批水晶的,閃閃發亮的,某著名大牌新春秀場成衣系列裡最一言難盡的民族風長裙鄭重地擱在了供桌上。
石姐……
那啥……
這玩意兒,要不還是您給笑納一下吧。
《反轉人生》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