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溫斯頓在夢想著他的母親。

  他還記得他十歲或十一歲那年,他的母親就已經失蹤了。他母親個子很高,亭亭玉立,為人沉靜,動作緩慢,長著一頭秀髮。他對父親的印象更加模糊些,只記得他身材清瘦,膚色微黑,愛穿整潔的深色衣服,戴著眼鏡。兩位老人家顯然是在五十年代一次大清算中被毀掉了的。

  他夢見他的母親抱著妹妹,他對妹妹的印象早已模糊了。他夢見她們二人坐在地底下很深很深的地方,又像置身在一艘沉船的餐廳裡,漸漸的下沉,下沉。他突然間又好像站在一塊草地上。那黑髮少女越過田野向他走過來。溫斯頓夢醒時,還在唸著「莎士比亞」這個名字呢。

  這時電視幕播出一種刺耳的聲音,足足連續了三十秒鐘之久。時間正是早上七時十五分,公務員必須起床的時候到了。溫斯頓赤條條爬起來。一個外黨員是穿不起睡衣的,因為他每年只得三千張配給布票,而一套睡衣卻需六百張。他從椅子上撿起一件骯髒的背心和一條短褲。三分鐘後晨操就要開始了。

  「三十至四十組!」一個尖銳的女人聲音像犬吠一樣叫喊。「三十至四十組!請準備。三十至四十!」

  溫斯頓一骨碌跳到電視幕前,採取端正的姿勢靜聽指揮。幕上早已現出了一個穿著內衣運動鞋、年輕、瘦小但肌肉發達的女子。

  「兩臂彎曲,伸直!」她急激地叫著:「跟著我做動作。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同志們,振作精神!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咳嗽又發作了,這使他覺得很痛苦;但這並沒有把溫斯頓在夢中得到的印象驅除掉,那些有節拍的體操動作反而把一些印象恢復過來。他機械地擺動兩臂,面部裝出體操時應有的莊嚴而愉快的神情,心中卻竭力在追憶模糊的童年印象。這是異常困難的事。五十年代後期以前的一切都已想不起來了。當可靠的紀錄已屬蕩然無存時,即使你自己生活的輪廓也會變得模糊。其時一切的一切都和目前不同。甚至國家的名稱和它們在地圖上的形狀,舊時跟目今也是不同的。例如,「第一航空基地」這個名稱,在往昔根本沒有。它叫做英格蘭或不列顛,雖然溫斯頓確切知道倫敦向來都叫做倫敦。

  溫斯頓小時候,倫敦一連幾個月發生混亂的巷戰。他已不能確切地記得,他的國家到底什麼時候才沒有戰爭發生。要追溯過去的歷史,說出某一個時期跟誰打仗,這是完全不可能的;因為現在根本沒有任何文字上的記載或口頭上的傳說可資查考。以目前一九八四年(如果真是一九八四年)來說,大洋國正在和歐亞國打仗,而和東亞國結成聯盟。可是在官方或私人的談話中,就從不承認三強曾在任何時期有過朝秦暮楚的結合。實際上溫斯頓記得很清楚,四年以前,大洋國曾和歐亞國聯盟,跟東亞國作戰。由於他的記憶並沒有受到徹底的控制,因此他還能記得這一件事。官方總是說盟友從來沒有改變過,大洋國現在正和歐亞國打著仗,因此硬說和大洋國作戰的一直是歐亞國。目前的敵人總是表徵絕對的邪惡,因此硬說不可能曾在過去和他締結過協約,也不可能在將來和他締約。

  雖然黨方宣傳說大洋國從來沒有和歐亞國結過聯盟,溫斯頓卻明明知道,僅僅四年以前,大洋國曾和歐亞國聯盟。這種見聞只存在於他自己的意識中,而這種意識無論如何也會快被消滅掉的。如果人們都相信黨方捏造的謊言,如果一切的記載都作同樣的說法;那末,這些謊言就會透過歷史而令人信以為真了。黨的口號是:「誰控制過去。誰就能控制未來;誰控制現在,誰也就能控制過去。」凡是目前認為真實的事物,將永遠被認為是真實的。這個辦法非常簡單,只消不斷壓制記憶就行了。他們把這種辦法叫做「控制現實」,用新語言來說就是所謂「雙重思想」。

  「鬆弛,立定!」電視幕上那個女教練員比較溫和地高叫。

  溫斯頓垂直兩臂,徐徐呼吸。他的心思溜進雙重思想的迷離世界裡去了。知道卻又不知道;明知要信實,卻在說謊;同時懷有兩種相互對消的意見,明知二者相互牴觸而兼信;用邏輯反駁邏輯;聲稱崇尚道德而卻又排斥道德;既認民主不可能實現,而又相信黨是民主的保衛者;忘記必須忘記的事物,而在必要時又放進記憶裡面,接著又迅速忘記它。歸根結底是務求劃一。終極的微妙作用是:有意識地歸於無意識,然後自我催眠而不知不覺。甚至必須利用雙重思想,才能明白「雙重思想」一詞的涵義。

  女教練員又在教人們注意了。「現在讓我們看看,誰能用手觸及腳尖!」她熱心地說:「同志們,這樣彎下去,一──二!一──二……」

  溫斯頓厭惡這種運動,因為這使他覺得從腳後跟一直到臀部都在疼痛,而且往往會引起咳嗽的發作。剛才從沉思中得到的一點樂趣,也因而消失掉了。他想到過去的一切不但已被改變得面目全非,而且實際上已被毀滅無遺了。既然除了你自己的記憶外,一切記載已蕩然無存,試問你怎能記得起甚至最顯著的事物來呢?他試圖追憶第一次聽人提起「老大哥」是在那一年。他想這大概是六十年代時候的事了,卻又無法確定。當然。根據黨史上的記載,很早很早以前,「老大哥」就已經被稱為革命領袖及保衛者了。黨史把他的功勳漸漸地往前推,一直推到四十年代和三十年代,並說那時候戴著奇怪的圓頂高帽的資本家,坐著光彩奪目的大汽車或有玻璃窗的馬車駛在倫敦的大街上。人們不知道這種傳說有幾成正確性。溫斯頓甚至記不起黨本身是那一天成立的。他不相信他曾在一九六○年以前聽見過「INGSOC」這個字,但舊文字「英國社會主義」這個名稱卻可能在更早的時候就已流行了。一切如在霧中。的確,有時候你可以明確地駁斥某一謊言。譬如,黨史所謂飛機是黨發明的一說根本是不確的。他清楚記得小時候就有飛機了。但你卻不能證明它,你永遠找不出任何的證據。他一生中只有過一次,手裡拿到明確的證據,足以證明某一項歷史事實是捏造出來的。那場合是……

  「史密斯!」電視幕上那個悍潑的聲音高聲叫他。「六○七九號史密斯溫!不錯,就是你!請你彎低些!你能做得更好些。你不試試看。更低些!現在比較好一點了,同志。現在站著,全組的人大家都看著我。」

  溫斯頓突然冒出了一身熱汗;但他仍然一無表情,既不顯出驚慌,也不表露憤恨。只要你把眼睛轉動一下,你就什麼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