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有一天,上午的時間正過了一半,溫斯頓從辦公室出來走到盥洗間去。

  一個孤獨的影子由那光亮的長走廊的另一端向他走了過來。原來正是那黑髮女郎,四天以前他在那間舊貨店門前撞到她的。當她走得較近,他看見她的右臂是用吊腕帶掛在胸口,因為帶子的顏色同她的外衣一樣,所以距離稍遠就不易看清楚。溫斯頓知道在小說組裡有一架「製稿機」,只要將小說的情節要義排印進去,再搖動機器的大輪,整篇的小說就會編製出來了,小說組的工作人員常有被那機器壓傷了手的,他想她可能也是遇到這種不幸吧。

  當他們距離約有四公尺的時候,那女郎忽然被絆了一下似的跌倒在地。一定是正好壓痛了她那受傷的手臂,她不禁尖銳地叫出聲來。溫斯頓立刻站住了,心裡卻激起了一種異感,在他面前正是一個一度企圖殺死自己的敵人,而在這一刻時間卻是一個遭遇著苦痛的人。他看到她的傷手被壓痛時,就好像自己身體受了傷似的,他本能地走上幾步想加以援手。

  這時,女郎已經坐了起來,她的眼睛直瞪著他,想說些什麼似的,看來駭懼的氣氛比痛苦更甚。

  「你受傷了嗎?」他問她。

  「沒有關係,就是手臂有一點,一會兒就會好了。」她說話時面色蒼白心裡顯然是很紛亂的。

  「沒有跌破甚麼地方吧?」

  「沒有,不怕的,痛一陣子就會好了。」

  她伸出左手讓他扶攙起來,她的氣色逐漸復元,好看得多了。

  「沒有甚麼。」她重複地說:「只是手腕碰了一下。謝謝你,同志!」

  她輕快地朝著原來的方向走去,好像完全沒有剛才這事一樣。這件意外遭遇前後不過半分鐘。他們早已習慣不讓內心的情緒流露到臉上來。然而,他不能不覺到詫異的是當他扶她起來的一剎那,她竟塞了塊很小的東西在他的手裡。無疑的,她是有計劃這樣做的。他一邊走進盥洗室,一邊用手指在袋中試探那東西。他發覺那是一方摺小了的紙片。

  他站在尿池前遲延了一會兒。很想但又不敢將那紙片拿出看個清楚,到底她寫了些什麼在紙上。他知道這是太笨了。那一處會沒有電視幕在監視著你呢!

  他走回辦公室,坐了下來,裝著不經意地將那張紙片扔在桌上許多文件的中間。他的激動的心情是很難鎮定下來工作的。幸好他這天公事不多,僅須改正一張數字表就行,不必太專心也能做的。

  紙上不論寫些什麼,總離不開有政治意義的。據溫斯頓推斷,有兩種可能:第一、那女子正是思想警察的一份子。這點可能性較大,也是他最怕的。他想不透為什麼思想警察採取這種方式來遞送消息,也許有他們的特殊理由吧。紙上所寫的可能是一種恫嚇,一張傳票,一道自殺命令,或者其他變相的陷阱。第二、也極可能這張傳信並非來自思想警察,而是來自某種地下組織。也許所謂「兄弟會」是真的存在著,這女子正是他們的一份子。溫斯頓愈想愈怕,心中怦怦震跳。當他對著錄話機唸那些數字時,聲音禁不住帶著抖顫。

  這樣,他勉強搞好了那些文件,捲起來插進氣傳機內送了出去。實在只有八分鐘的時間。他於是將眼鏡架一架正,嘆了口氣,又把另外一批文件拖到面前來。那紙片恰巧躺在文件上面。他把它舖平開來,只見上面用粗劣的筆法寫著三個大字:

  我愛你

  有幾秒鐘工夫溫斯頓驚喜得手足無措。在他將那勞什子的罪狀扔進回憶洞之前,雖然他明知表露過份興奮是危險的,他還是不顧一切地把那三個字讀了兩遍。生怕自己眼花看錯了。

  這天上午的後一半時間中他簡直無法正常工作。他覺得好像有團火在肚子裡燃燒著。這種興奮又是不能讓電視幕察覺到的。他極想自個兒安靜一下。可是午餐時在那喧擾不堪的公共食堂裡,偏偏遇到俗不可耐的巴爾生擠在他旁邊。那一股汗酸臭幾乎可以掩蓋住大鍋菜的鐵腥氣。巴爾生滔滔不絕地,對於「仇恨週」的準備工作胡扯一番。他對那兩公尺高的紙板製的「老大哥」頭型特別有興趣,這具模型是他女兒屬下的密探隊為了這次週日而造的。溫斯頓最感困惱的是在這種嘈雜的環境中,很難聽清楚巴爾生說些什麼。可是又不能不時時要求巴爾生複述一些片段的偉論,藉以表示他是在聽著。只有一次,溫斯頓瞥視了那黑髮女郎一眼。她正和另外兩個少女坐在較遠的一張桌子。她裝著沒有看見他,他也只好不再向她看去。

  下午天氣較好。可是午飯後立刻又送來了一件麻煩而又必須慎密處理的公文。因為內黨裡一個高級黨員最近失掉信任,非將兩年前的生產報告,重新竄改或偽造一番不可。溫斯頓對這種工作倒是熟手優為的。這使得他居然有兩個多鐘點沒有想起那女孩子。可是不久她的容貌又回到他的記憶來了。他渴望能找一個機會獨自兒去沉思一回。否則無法能把這新發展的艷遇想得更遠些。這晚他胡亂地吃一頓晚飯,又去黨俱樂部參加了小組討論──那種看來煞有介事的愚蠢討論,打了一回乒乓球,飲了幾杯杜松子酒,最後還坐下來聽了半小時「英國社會主義與棋奕的關係」的專題演講。這些他都心不在焉地做了。自從「我愛你」三字注入他的心坎後,生存慾突然強烈起來。他決不願愚笨地作規避這種俱樂部活動的衝動意圖,以免使他人發生疑念。一直拖到廿三點鐘,他回家躺在床上──電視幕雖在黑暗中還在注視你,如果安靜地不動,你還是安全的──這樣溫斯頓才能繼續的想下去。

  現在具體的問題是:怎樣去接近那女孩子並安排一次約會。他不再顧慮這女郎將佈下陷阱來謀害他的可能。他看清了她塞給他紙片時,那種激動的情緒絕不是偽裝出來的。他也沒有考慮去拒絕她的進攻。五天以前他曾想到用石塊打碎她的腦袋,現在是不會那樣想法了。他開始幻想到她裸體時那種充滿著青春的,柔滑的肉體,就好像在夢中見過似的。會不會這女孩子也和別些人一般愚蠢,腦中充滿著謊言和仇恨?會不會她一下子又從自己懷抱中溜走,不再睬他?溫斯頓想自己必須立刻採取行動,以免坐失良機。雖然四周困難重重。他好像是在下棋時被對手將了軍,一步都難動,但非設法突圍不可啊。當他剛看到那字條後幾分鐘內,他曾想到各種和她通消息的可能方法。可是現在靜想一想,反而千頭萬緒無從著手。

  顯然地,早上那種接觸決不能重演了。如果她也在記錄組工作,情形就簡單得多。然而他對小說組的部位並不很清楚,一時又缺少到那邊去的藉口。又不知道她住在何處,何時放工,否則也許可以在半路上見她一面。自然,跟蹤她走回家也是不妥的。那不啻犯了公餘遊蕩的罪名。說是由郵信互通款曲吧,那幾乎是不可想像的事,因為所有的信都不封口的。事實上,不大有人寫信。普通在必要時人們不過寄張明信片。上面業已印就各種字句,只要將無用的句子劃去就行了。無論如何,連那女郎的姓名住址全不知道,更談不到通訊了。思考再三,他想還是餐廳中最安全。只要設法坐在她旁邊。在人們談論喧嘩聲中大約稍談數語,半分鐘總還做得到。僅有一點尚須注意,則是不能靠近電視幕。

  此後一星期中,他的生活倒像做夢似的顛三倒四。第二天午餐時,溫斯頓吃完離去時那女郎才進來。兩人行過時瞟也不瞟對方一眼。再下一天,她來得還早。不過是和另外三個少女坐在電視幕下。之後,又過了三天沉悶的日子,她完全沒有出現。他全部心身像被一種無法忍受的情緒,一種透明畫也似的東西所困擾。每一個動作,每一個接觸,每一個他聽到或說的字句都成為極度苦惱。晚上做夢也總是想著她。日記本也懶得去碰。假如說有所謂解救的話,那就是他的工作。只有在全神應付一件公事時,他才能暫時忘掉了她。這情形最多也不會超過十分鐘。為什麼她不見?說不定給蒸化掉了,許是已經自殺,再不然或是被調派到大洋國的另一端去。最壞而又最可能的想法,是她忽地改變主意,避免和他接觸。這一切,好或壞,他無處可作任何探詢。

  第二天,她卻再度出現。她手臂不再用吊帶。腕間卻用膠布裹紮著。溫斯頓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禁不住直接向她注視了好幾秒鐘。又下一天,他走入食堂時,她正獨自坐在一張離牆頗遠的桌子,而且色光較早,人不多,他想這真是好機會。等到配給菜飯的行列徐徐前進,溫斯頓隨著差不多快到櫃檯時,行列突然停止下來。原來前面有一個傢伙為了沒有拿到那份糖精而吵了起來。這一來卻阻誤了溫斯頓二分鐘。當他拿到配給餐開始走向那女孩子的桌子時,她倒還坐在那兒。他有意無意地走過去,眼睛卻又故意在別的桌子上看來看去,好像正在找尋座位似的。這樣,他已成功地走近她的桌子約莫三公尺的地位,只要再有兩秒鐘他就可以坐在她旁邊了。不料他背後竟有一個聲音叫道:「史密斯!」他假裝沒有聽見。「史密斯!」那聲音更大地嚷起來。這一回,他無法遁形了。只得回過身來。叫他的乃是一個金髮,傻相的青年。溫斯頓同他並不太熟,只知他名叫惠爾式。然而別人既已微笑相邀,他是不能拒絕的,否則可能有危險。有了認識的人在附近,自然不能再和一個單身女子同坐一桌了。那會是太引人注意的。於是他帶著笑容坐了下來。那張呆鈍金黃色的臉熱心的看著他。溫斯頓肚子裡恨透他,幻想著將一把鶴嘴鍫直向那面孔戳過去。幾分鐘後,那女郎的桌子也坐滿了人。

  不過那女郎應該已看到溫斯頓朝她走來,她可能已了解他的暗示了。第二天,他一早就提心吊膽的趕到食堂。不出所料,她已坐在那個老地方,並且又是獨個兒。排班時,溫斯頓前面是一個動作快捷的矮子,扁臉,多疑的小眼睛,看起來像個甲蟲。當溫斯頓拿到餐盆離關櫃檯時,他看見那個矮子一直朝女郎的桌子走去。溫斯頓感到再次的絕望。他一路跟在矮子後面找尋空位,手心發出冷汗。正在這時候,可說是天意作美,溫斯頓忽聽得一聲鉅響。只見矮子一交跌在地上,杯盤湯水飛洒四處。他爬起來,狠狠地盯了溫斯頓一眼。顯然他在疑心溫斯頓故意搗他的蛋。然而一切都好了。五秒鐘以後,溫斯頓已經坐到那女郎的桌上去了。

  他沒有看她,匆促地攤開那份餐具,埋頭吃飯。他應該在沒有任何人參進入坐前就同她說話。可是他這時卻被一種可怖的恐懼所壓制著。自從那天在走廊中發生事情到今天已有一星期。她的心也許變了。啊!她的心一定是變了。想來這件事是不會成功的了。世界上原不會有這種真事啊。假如他不是看見生著長耳毛的詩人安普爾福斯端著盤子,沒精打采地在廳中踱來踱去,找尋空位的話,他準會一股腦兒,把要說的話嚥下肚子去。照平時情形,詩人若是看到溫斯頓坐在那裡,他不擠到一桌去才怪呢。溫斯頓大約僅有一分鐘可以說話。他和那少女都鎮定地吃著一道稀薄的煨煮品,實際上是一碗扁豆湯。溫斯頓開始用低沉的聲音說話了。他和她都沒有抬起頭來,僅是不快不慢地用湯匙把湯送到自己的嘴中。就在湯匙起落交錯之間,他們輕輕地用沒有表情的音調交換了幾句必要的話:

  「你什麼時候放工?」

  「十八時三十分。」

  「我們在什麼地方才能相會?」

  「勝利廣場,紀念碑附近。」

  「那兒全是電視幕。」

  「有大群人聚著就不要緊。」

  「要用暗號嗎?」

  「不必。在我沒有走到人叢中以前千萬別走近我。同時不要老盯著我,應該保持相當距離。」

  「什麼時候?」

  「十九點正。」

  「好的。」

  詩人安普爾福斯竟沒有看到溫斯頓,已在另一桌坐下來。那女郎匆匆地吃完午飯便走了。溫斯頓卻留下來抽了一根香煙。他們沒有講其他的話。

  溫斯頓按時前去勝利廣場。他到得稍早,在那龐大的有著浮彫的華表柱下兜圈子。柱頂上只見「老大哥」的塑像定睛望著南方天空。使人會意到在那天空上,他曾於第一空軍基地之役打垮了歐亞國的空軍(幾年前又曾說過是東亞國的空軍)。前面大街上,又有一個騎馬的人像,假定是阿里佛克林威爾吧。十九點過了五分鐘了,她還沒有來。溫斯頓又怕起來了。她不來了,她變了心!他慢步到廣場的北端,看到了馬丁教堂,才微微覺得舒適些。這時,他看見她已站在紀念碑下,裝著在讀圖柱上貼滿著的招紙。那邊人還不多,是不能走近去的。就在這個時候大街的左首傳來一陣喧聲和重濁的車響。剎那間,人們都像要衝過廣場去看什麼。那女郎也敏捷地隨著蜂湧的人群跑過去。溫斯頓跟著,一面跑,一面從吶喊聲中得知正有一批歐亞國的俘虜,在衛兵的押護下經過。

  平時溫斯頓是不願意看這種熱鬧的。今天卻是例外,他拚命地向前擠。看看離那女子只有一臂之距了。可是前邊卻給一個龐然大物的普羅漢子和一個差不多大的胖婦堵著前路。大概是夫妻倆吧。這兩個寶貝不啻形成一座肉屏風。溫斯頓左右蠕動著,再用力一衝,將自己的肩臂擠在他們中間。這一來,他感到一陣痛楚,就像他的內臟被兩隻強有力的臀部壓成肉漿似的。幸喜他畢竟攢了出來,只淌了一些汗。現在,他比肩地站在那女郎身旁。兩人目不斜視的看著前方。

  許多卡車開過,上面載著面貌呆板的衛兵們,提著輕機槍,昂然而立。車裡有許多穿著襤褸制服,矮小的黃種人。他們蹲踞著擠作一團。他們那愁鬱的蒙古人面孔,向車子兩旁麻木的望著。車子駛過時偶然聽得到金屬鏘鏘的聲音,原來所有的犯人都戴上了腳繚。溫斯頓覺得那女子的肩頭和上臂緊緊地貼著他。她的面頰離他那麼近,幾乎使他感受到粉頰發出來的溫暖呢。她把握了這種良好環境,開始用與上次一樣的低柔聲調說話了。她的嘴唇微微張翕,聲音很容易被嘈雜的人聲和隆隆車聲所掩蓋。

  「你聽得清我說話嗎?」

  「是的。」

  「星期天下午你能出來嗎?」

  「可以。」

  「那麼,小心地聽著。你必須記住,到派廷頓車站……」

  她用著有如軍事部署一般的精確敘述,告訴溫斯頓到相會處應走的路線。溫斯頓大感驚佩。他應沿鐵路走半小時,轉向左邊朝前面的大路走兩公里;便到了一架沒有木閂的閘門;再沿一條小路前走,越過田野便到達那塊草地;過了草地有一條灌木小徑,循之前進就會見到一株長滿苔蘚的枯樹了。她腦袋好像看著地圖似的,最後她說:

  「你全都記得嗎?」

  「記得。」

  「你轉左邊,再轉右邊,然後再轉左邊。那閘門是沒有木門的。」

  「是的,什麼時間呢?」

  「大約十五點。你也許要等一會兒,我將從另一條路來。每一點你真的都記得嗎?」

  「是的。」

  「那麼趕快離開我,越快越好。」

  關於這,她原是無須提醒他的。不過人叢擠得厲害,他們一時跑不出來。卡車仍在接連地駛過。群眾不滿足地,張著嘴在看。他們在現場所的衝動,原不過是受了好奇心的驅使。在他們看來所有的外國人,不論歐亞國人或東亞國人,都不外乎是一種少見的動物罷了。何況除了這類罪犯形式之外,沒有人見過平常的外國人。一部份的戰爭犯被判處絞刑。其餘都簡單地失蹤了,也許都進了強迫勞工營吧。當最後一部卡車走過時溫斯頓看見一個老人,蓬亂的頭髮披到面上,雙手叉胸,昂然挺立在車子裡。這該是他和她分手的時間了,然而在臨別前的一剎那,他們又被擠進人群中去。就在這時,她的手垂了下來,給他輕輕捏著。

  那僅是不到十秒鐘的事,他們的手卻好像緊捏了很久。他居然能充分地去體驗她手上的一切。他細細掐過了那細長的手指,那整齊的指甲,那因為過度勞作生長疙瘩的手掌,以及腕肘下面的滑嫩皮肉,使他好像親眼看見似的。他不禁進一步想到,這女子的眼睛到底是什麼顏色?也許是棕色吧,然而有些黑髮的人,卻長著藍色的眼睛。倘使他轉過頭來看她一下,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愚蠢行動了。他們只得仍舊鎮定地看著前面。真是煞風景,代替她兩隻眸子的卻是那老犯人的一雙憂鬱的,從亂蓬蓬頭髮中露出來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