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間的愛戀已發展到又進一層的火熱階段。他的理智告訴他這種幽會是愚蠢的危險的,隨時會被發覺而被捕。然而他抵不住那誘惑。第一次幽會雖然出於彼此的肉慾衝動,可是以後便完全不同。她的髮香、甜吻、和凝脂般的皮膚,卻已深深地融合成為他生活的重要部份。他們開始覺得有一個固定的住所,以便隨時去相聚的必要。近來他們的工作增加了不少,到郊外或古鐘樓那些遠僻的地方去太不便了。於是他在一個名叫查林頓先生的舊貨店的閣樓上,租到一間小房。朱麗亞也欣然同意了這措置,雖然他們明知這是極危險的,無異自掘墳墓的行為。查林頓只想每月多幾塊錢收入,即使知道他們用來做幽會的場所也無異言。房間裡附有幾件破舊的傢俱,一個可以燒飯的爐子,和一架老式指明十二小時的舊鐘。這天溫斯頓在十九點過一些在房中等待朱麗亞。他燒了一壺水,預備弄點咖啡吃。他坐在床沿上默想。窗下院子裡有一個又高又肥的婦人在晾晒衣服,口裡哼唱著由「製稿機」印行出來的歌曲。樓梯發出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啊,朱麗亞興高采烈地進來了。手裡提著一個褐色的帆布袋。他跑過去擁著她,可是她意外地掙脫開了,一半是為著了布袋的緣故。
「等一等,」她說:「讓我先給你看看這些好東西。你大概又帶了那劣等的勝利牌咖啡來。把它扔掉罷,我們今天用不到它了。」
她跪在地板上,先從袋裡倒出幾件螺絲鑽、鉗子之類;然後拿出幾個清潔整齊的紙包。她遞給溫斯頓一包,摸了一下重甸甸沙樣的東西。
「砂糖對不對?」他問。
「真正的蔗糖。不是人造糖精。這裡是一個白麵包,一瓶果醬,一罐牛奶──且慢,這件東西才美哩。我用厚布把它包了幾道,因為……」
「咖啡,」他低聲的說:「真的咖啡。」
「內黨專用咖啡。這是整整一公斤哩。」
「你怎麼弄到這些東西的?」
「都是內黨專用品。那些豬什麼都有。不過他們的傭人和侍者都是扒兒手呀。看!我還弄來一點茶葉哩。最近,他們佔領了印度地方,得到大量的茶葉。親愛的,請你背過臉去,我還有戲法變給你看,不過我不叫你不能回頭的呀。」
溫斯頓依著做了。他猜想她一定是預備脫得赤裸裸的給他一個刺激。那知當她叫他回過身看時,他看到更刺激的景象。簡直不認得她了。她居然將臉孔化粧起來。
她一定偷偷地從普羅大眾區買到了全套化粧品。她塗了深紅的唇膏,撲了粉,抹了些胭脂,而在眼皮擦上了光亮的油膏。她的化粧術並不太高明,然而溫斯頓在這方面的標準不過如此。他從未夢想過一個女黨員會塗脂抹粉,所以覺得她特別好看起來。一言以蔽之,她更女性化了。他衝動地抱住她。忽然嗅到一股紫羅蘭香氣,使他聯想到三年前一次嫖妓的情景,那香氣就和朱麗亞所用的一樣,但是這又有甚麼關係呀。
「啊,還有香水哩!」
「不錯,親愛的,是香水。我還打算去弄套真正的婦女服裝來代替這條制服褲子呢。在這間屋子裡我將是一個真正女性,不再是黨同志了。」
他們脫光了衣服,爬上那張古舊的桃花木大床去。他還是第一次在她面前脫得一絲不掛呢。他以前總膽怯去暴露自己的瘦弱的身體,今天卻不管了。床上只蓋一條破舊的毯子。他們對於那床的闊度和彈力感到意外的舒適。
「這床上恐怕有不少臭蟲,但是誰管它呢?」朱麗亞說。他們事後一會兒就睡著了。溫斯頓醒來時已是約九點鐘了。他因為朱麗亞枕在他臂上睡得正濃,不敢驚動她。她的脂粉大部已搞亂了,可是看來仍有相當的媚態。西下的太陽斜射到爐子那邊,鍋子裡的水已滾透了。他心裡在奇想,是否在已被遺忘的時代中,男女可以和他們一樣的,一絲不掛的躺在床上。當他們高興時可以談情說愛,不高興時,乾脆地躺在那裡,靜靜地聽街外的兒童遊戲聲音。這真是一種不平常的清福啊。朱麗亞也醒來了,撐起身來去看那油爐。
「水燒乾一半了,」她說:「我得起來弄點咖啡了。我還有一小時的時間。你們那裡幾點鐘停電?」
「二十點卅分。」
「我們宿舍裡二十三點停電。不過你總得早點回去,因為──嚇,滾出去,你這個髒東西!」他突然由地上拾起一鞋子,向墻角拋過去,就像溫斯頓看見她那天在「兩分鐘仇恨會」中用字典投向那高斯登的神態一般無二。
「什麼事?」他嚇了一跳在問。
「一隻耗子,我看見它從墻腳那個洞口鑽出來。總算把它嚇跑了。」
「耗子!」溫斯頓不自知地說:「這房間裡?」
「任何處都有。」她若無其事地說,一邊躺了下來:「宿舍的廚房裡也有,在倫敦某些地方它們成群結隊的出來。它們甚至咬傷小孩子,尤其是那些褐色的大老鼠,往往……」
「別再說下去了!」溫斯頓說,緊緊閉著眼。
「最親愛的,你嚇得臉都蒼白了。你這麼怕耗子嗎?」
「耗子可說是世界最可怕的東西了!」
她用身子貼著他,又用四肢緊緊摟抱著他,像要用肉體的溫暖來保護他似的。他並沒有立刻睜開眼睛。他腦中帶起童時的回憶,那些一生不忘的可怖的夢。他好像站在一道暗牆的一邊,另一邊有著莫名的難於忍受的,極為可怕的東西在等著他。在夢中,他只好用自騙自的想法,因為他始終不知黑暗中究竟是何物。他往往一急就醒了。然而,那東西也許正像朱麗亞所講的耗子那樣哩。
「對不起,」他急急地解釋:「沒有什麼,我不過討厭耗子罷了。」
「不必擔心,親愛的,它們無法在這間屋裡搗蛋的。我會想法制服牠們的。」
溫斯頓的情緒漸漸復原,反覺有點不好意思。他靠在床背上,她卻穿衣下床調製咖啡,並且趕忙關上窗門,以防香味外逸引起旁人的注意。他們這樣的在房中盡情地享用了加糖的咖啡,牛奶和塗著果醬的麵包。他們的談話由那座刻著十二小時鐘面的時鐘轉到幾十年前祖父時代聽來的舊事。一轉眼,時間迫得非走不可了。朱麗亞說:「哦,我想我們該走了。我應當先去洗掉這些脂粉,討厭極了。你臉上印著那些口紅也得抹淨才好。」
溫斯頓又躺了幾分鐘才起來。房間中光線已暗。他又注神看到那塊從舊貨店買來的玻璃紙鎮。玻璃中似有極深的厚度,好像穹蒼之無極。表面反照著他的小影,還有桃木大床,鋼版蝕刻畫以及那座古鐘。他真覺得這玻璃紙鎮就是這間小屋,其中的珊瑚片象徵著朱麗亞和他的生命,永恆地安置在這水晶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