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他身體好得多了。他正愈來愈胖,假如可以這樣說的話,他一天比一天強壯。

  白色的光和嗡嗡之聲仍在,但這密室比他過去的任何一間都來得舒服。那張木板牀上舖有褥墊和一隻枕頭,此外還有一隻矮櫈可坐。他們給他沖涼,他們甚至經常地讓他在一隻面盆裡洗澡。他們甚至給他暖水洗澡。他們給他新的內衣褲,給他新的乾淨的制服。他們用涼爽的油膏敷在他腫脹的潰瘡上。他們替他拔光了牙齒,替他鑲出一套假齒。

  這樣一定經過了幾個禮拜或幾個月。現在他可能估計時間的消逝,只要他有興趣這樣做,因為他在固定的時間進餐。他判斷他正在廿四小時內吃三餐;有時他略為想到他在白天或晚上進餐?菜肴特別考究,每到第三餐便有肉吃。有一次居然附有一包香煙。他沒有火柴,但那從不開口的替他送飯來的衛兵,給他點火。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抽煙,令他有點不舒服,但是他繼續抽,這包煙抽了很久,每餐後他抽半支煙。

  他們給了他一塊角上縛有石筆的石板。初初,他不用它。甚至他醒的時候,他思想也十分遲鈍。有時候,在每餐之間,他躺在牀上,幾乎動都不動,有時候入睡,有時候做白日夢,他也費時睜開眼睛。他早已慣於在強烈燈光照射之下入睡。這似乎與在黑暗裡睡覺沒有什麼分別,不過在燈光下睡覺所做的夢比較連貫。這段時期中,他做了許多夢,這些總是甜蜜的夢。他夢見自己身在黃金國,或夢見自己與他母親與朱麗亞與奧布林,悠閒地坐在廢墟裡晒太陽,說些無關緊要的事,他醒後的思想也是關於夢中的事。他似乎已失去求知能力。現在他一點沒有痛楚。他並不感到這種生活厭倦,他無意避開別人也無意跟人談話。他只盼望單獨一人,不受拷打,不受盤問,有足夠的食物,全身乾淨。他已十分滿意了。

  他漸漸地睡覺時間減少,但他仍不想起牀。他所關心的只是安靜地想著,自覺體內有力。他常常用手指摸摸自己,以證明他的肌肉正逐漸豐滿,皮膚逐漸緊實,以證明這情形並不是幻覺。最後,他毫無疑問地相信他正愈來愈胖了;他的大腿現在確實比他膝踝粗了。此後,起初勉強的,他開始經常作健身運動。不多久,他可以在密室內踱來踱去走三公里,他如弓的背脊也開始挺直了。他嘗試做更進一步的健身操,發覺有些運動他無法去做,這令他又驚又羞。他不能跳動;他不能在一臂之距舉起那雙小矮櫈;他不能用一隻腳站立,嘗試一下便跌下來。他用腳後跟蹲在地上,發覺大腿和小腿酸痛,不得不馬上站起來。他俯伏在牀上,想用兩手舉起他的體重。但很失望,他不能把身體舉起一公分。但再過幾天,再多吃幾餐,連這種健身運動他都能做了。不久他可以做六下臥推舉。他開始對自己的身體引以為傲,同時暗暗自喜地相信,他的面孔也正恢復以往,但當他偶然用手摸到他的禿頭,他才想及他曾在鏡裡看到的那隻傷痕纍纍的破殘面孔。

  他的思想比較活躍。他坐在板牀上,背靠著壁,把石板放在他膝部上,故意去做再教育自己的工作。

  他已無條件投降了,這一點他已看到。現在他回想起來,事實上,他在作出無條件投降奧布林之前,他已準備那樣做了。當他進入仁愛部的那一刻,是的,甚至可以說他跟朱麗亞絕望地站在那間房間聽電視幕命令時,他已看到企圖反抗黨權的淺薄和無用。他現在知道,七年來思想警察已像用放大鏡看甲蟲一樣留意著他。他們注意到他的一舉一動,他們可以查考他的思想過程。他們甚至原封不動地看了他那封頁上有白塵的日記。他們有著他的錄音,有著他的生活照,其中幾張是他跟朱麗亞合影的。是的,甚至……他不再能與黨作對。此外,黨是對的。黨一定是對的:不朽的集體思想怎樣會有錯呢?用什麼標準去衡量黨的判斷?健全是靜態的。這不過是怎樣去學習黨的思路問題。不過是……

  他感到石筆拿在手裡又粗又重。他開始寫下進入頭腦裡的思想。他用大字先寫下:

     自由即奴役

  跟著幾乎連續寫下:

     兩加兩等於五。

  跟著他的思想似乎不敢想某些問題似的,總是不能集中起來。他知道自己明知下一步是什麼,但他一時記不起來。當他記起來的時候,這只是直覺地認為理由一定如此:這並不是自發行為。他寫下:

     上帝即權力

  他接受一切。過去是可以改變的,過去是從來沒有改變過。大洋國與東亞國在作戰。大洋國一向與東亞國在作戰。莊斯、亞朗生和魯式福是犯了被控之罪。這件事從沒有存在過,這是他發明的。他記得起許多矛盾的事,但這些都是虛假的記憶,是自騙的產物。這是何等容易做!只要投降,一切自然跟著會來。這好像是逆水游泳,不論你怎樣用力,你總是後退,當你突然決定順水游時,你只要改變方向。除了你自己態度外,沒有什麼有了變化;命裡註定要發生的總會發生的。他幾乎不知道何以他曾叛變。一切是容易的,除了……

  任何東西可以是真實的。這所謂自然律是荒唐的。地心吸力也是荒唐的。「假定我願意,」奧布林說過:「我可以像肥皂泡一樣從地板上飄浮起來。」溫斯頓予以解釋:「假定他以為他可以從地板上飄浮起來,假定同時我以為已經看到他這樣做,那麼這樁事是發生了。」突然間,像沉船的一塊木板浮出水面一樣,他有了這一念頭,「這件事究竟沒有發生。我們想像它發生而已。這是錯覺。」他立刻把這思想抑制下去。這念頭顯然是錯誤的。它預先假定了身外之事,那是一個「真實」世界,那裡才有「真實」事情發生。但是怎樣才有真實世界呢?我們對任何東西有什麼認識呢?除了我們思想中知道這件東西。一切發生在思想中。思想中發生的事,就是真正發生過的。

  他毫無困難地解釋這種說法的錯誤,向這種解釋屈服是沒有危險的。但是他瞭解決不該再有這種錯誤的思想。當有危險之時,思想應該能自動停止發展。這種自動停止的過程,新語言稱之為「犯罪停止」。

  他開始去練習犯罪停止。他提出幾個命題,「黨說地球是扁的」,「黨說冰重過水」,他設法不去理會那些駁辯這兩個命題的理由。這不是一件易事。這需要很大的說理和當機立斷的力量。甓如說兩加兩等於五,這引起了算學問題,這是他智力範圍之外的命題。這需要有敏捷的思想,這需要馬上應用最微妙的邏輯,同時又要漠視最淺顯的邏輯上錯誤。蠢愚像智慧是必要的,也是不易培養的。

  在這個時候,他一面想到他們幾時槍斃他。「一切看你自己表現,」奧布林曾說過;但他知道沒有什麼行為使他提早被處決。這可能在十分鐘之後或在十年後才槍斃他。他們可能幽禁他幾年,他們可能送他去奴工營,他們可能釋放他一個短時期,他們常常這樣做。十分可能在他被槍斃之前,又重複演一次他被捕受審問的整個戲劇。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在你不知道的時刻,死神會降臨。照傳統──不成文的傳統:他們會在你背後開槍打你;總是朝準後腦,在你從一間密室走去另一間密室的走廊裡,事前不加警告地開槍。

  某天,這「某天」兩字或許用得不妥當;因為那時極可能是午夜:他又墜入一個奇怪的幸福的夢幻中。他夢見自己正在走廊上走,等待子彈從他背後射來。他知道命在片刻。每樣東西都安排妥當,已順利擬定,非常調和。他不再懷疑,不再爭辯,不再感到痛苦,不再有恐懼。他的身體既健康且強壯。他帶著歡欣的步伐輕鬆地走,好像走在陽光之下。突然間,他發覺自己不再在仁愛部的狹窄走廊裡走路,他在一個有一公里寬的大路上走,他似乎在藥物發作的恍惚情景中走著。他是在黃金國,他沿著以前養兔場走去。他感覺得腳下踏著剪短的草地,陽光和祥地照在他臉上。這養兔場的邊緣,種著一排榆樹,微微搖動,在另一面是一條綠色的小溪,垂楊之下有鯉魚嬉游其中。

  突然他起了一陣恐怖的震驚,汗流浹背。他聽到自己大叫……

  「朱麗亞!朱麗亞!朱麗亞!我的愛,朱麗亞!」

  片刻間,他錯覺地感到她的存在。她好像並不單單跟他在一起,並且在他身體裡面。好像她已鑽進了他的皮膚。在那一刻,他對她的愛超過他們以往任何時間。他不知怎樣也知道她還活著,需要他的幫助。

  他躺在床上,使自己鎮靜下來。他曾做了什麼呢?此刻的軟弱使他增多幾年的徒刑?

  過一會,他將會聽到外面的靴子聲。他們不會不懲罰他的大聲大叫。他們現在已知道,假定他們以前不知道的話,他正破壞了他跟他們達成的協議。他說他服從黨,可是他們憎恨黨。在過去,他把他的異端思想隱藏在服從的外表之下。現在他在退了一步:他曾在思想上投降,但他曾希望其內心仍無恙。他知道他這樣做是錯的,但他寧願這樣錯。他們將會看出,奧布林將會看出他這樣做法。他那種蠢笨的叫聲,供認了這一切。

  他將再次嘗那套滋味。這可能要幾年之久。他把手摸他的臉孔,想藉此熟悉他的新面孔。面頰上有幾道深痕,顴骨尖銳,扁鼻。此外,自從上次在鏡裡看到自己以來,他已鑲了一套新的假牙。當你不知自己面孔外貌時,維持表情是不容易的。不論怎樣,單單控制表情也是不夠的。他第一次發覺,假定你要保持一個秘密,你必須把這秘密自我匿藏起來。你必須知道這秘密時刻存在,但是決不能讓它浮現在任何意識形態中。從今以後,你不獨必須思想正確;你必須感覺正確。同時你必須把你的憎恨深鎖在你自己心頭,像你自己本身一部份,又不像你本身一部份,像一個寄生瘤。

  某一天,他們將決定把你槍斃。你不能預言這件事在何時發生,但事前數秒鐘,應該可能看得出來。這就是在走廊上走的時候,槍從後面開來。十秒鐘足夠了。在這個時間,你可以把你肚裡的世界轉變出來。跟著,突然間,不出一聲,不留心你的步伐,不改變你的面部表情──突然間偽裝解除,「砰」!便引起了你憎恨之源。你充滿憎恨像一把火燼。在砰的同時,這顆子彈射出得太遲或太早。他們會把你腦袋打碎不再能挽回。那你的異端思想,便再也受不到懲罰,可不再後悔,永遠超出他們控制之外。他們在自己完整無缺的做法上打了一個窟窿。至死還憎恨他們,這就是自由。

  他閉上了眼,接受精神紀律是更困難的。這是眨低自己肢解自己的問題。他已投入最骯髒的漩渦中。最可怕和最令人作嘔的是什麼呢?他想到老大哥。這隻大面孔(因為他時常在圖畫上見到他,總以為老大哥的那張臉有一公尺闊)和他濃黑的鬍子以及老是盯住你的眼睛,似乎自然地浮進他的思想中。他對老大哥的真正感覺是什麼?

  甬道上有沉重的靴子聲。鐵門鏗鏘地打開。奧布林走進客室。在他後面是那個臉如蠟的軍官和幾個穿黑制服的衛兵。

  「起來,」奧布林說:「過來。」

  溫斯頓站在他對面。奧布林用有力的手按住他肩膊,留意地看他。

  「你有著欺騙我的思想,」他說:「這是不智的。站得直一點。瞧住我的臉。」

  他停住了,繼續用柔和的語氣說:

  「你正有進步。在智慧上,你並沒有毛病。不過在感情上,你沒有進步。溫斯頓,告訴我,記住勿說謊,你知道我一向看得出謊言的──告訴我,你對老大哥真正的感覺怎樣?」

  「我恨他。」

  「你恨他。好的,那麼對付你的最後一步,現在該動手了。你必須愛老大哥。單單服從他是不夠的;你必須要愛他。」

  他用手把溫斯頓朝衛兵一推。

  「一○一號室,」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