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栗樹咖啡座內幾乎無人影。黃色的太陽透過窗子照在多塵的餐桌上。這正是令人寂寞的十五小時。電視幕傳出細微音樂聲。

  溫斯頓坐在那慣坐的角落裡,凝視著面前這隻空酒杯。偶爾他瞧著對面牆上正瞧著他的那張大面孔。這張畫像的標題是:老大哥正注意你。不用吩咐,侍者過來替他斟滿酒,並倒了一些甜蜜的丁香料在酒裡面,這是這家咖啡店的特製。

  溫斯頓正傾聽著電視幕。現在只有音樂聲,可能和平部隨時會發表戰報,非洲方面的戰事令人不安。一支歐亞國軍隊(大洋國與歐亞國作戰;大洋國一向跟歐亞國作戰)正以驚人速度南下。中午的新聞報告並未提到任何具體的戰區,戰場可能是剛果。這不獨意味著中非的得失問題。這是首次侵犯大洋國的領土。

  溫斯頓不想再想戰爭。近來,他不能對於一個問題集中考慮一段時間。他拿起酒杯,一口飲完。杜松子酒一向使他飲了震顫。丁香料不能掩飾這酒的油味。

  自從他們把他釋放以來,他已變得更胖,禿頭也變成粉紅色。侍者又自動拿了一付棋子和一份「時報」過來,報紙翻在講棋那一版,他看到溫斯頓那酒杯又空,又把它斟滿。他也不知道已飲了多少杯。在不同的間歇,他們給他一張污穢的紙條,這就是帳單。他們把價格開得很低,他並不在乎,他現在總是有著許多錢用。他甚至還有個工作,一個比以前薪水更多的工作。

  電視幕的音樂突停。溫斯頓仰起頭來聽。這並不是前線戰況。這是富裕部的簡報,說第十個三年計劃的鞋帶產量,超過限額百分之九十八。

  他研究了一個棋局,把棋子按照棋譜擺起來。這是一局微妙的棋局。「紅棋先走,走兩步便要將死黑棋」,溫斯頓舉頭看老大哥的畫像。他神秘地自忖,紅棋總是進攻。有史以來沒有一盤棋局是黑方贏的。這是否象徵善始終勝過惡?那張大面孔也瞧住著他。紅棋總是將對方的軍。

  電視幕聲音又停了,忽然嚴重地說:「各位注意在十五點半有重要的消息宣佈。十五點半,這是極為重要的新聞。千祈勿錯過。十五點半!」跟著音樂又起。

  溫斯頓開始心跳。這是前線的新聞;他預感到將有壞消息。整天來,非洲大吃敗仗的思想,在他頭腦裡起伏。如果敵人能控制整個非洲,則將把大洋國腰斬。這可能意味著許多東西:失敗、分裂、世界重新瓜分、黨的毀滅!他深深呼了一口氣。

  此時,他的思想不能集中在棋上。他又在胡思亂想。他不知不覺用手在桌上的灰塵中寫著:

  2+2=

  「他們無法爭取到你的內心的,」她曾這樣對他說過。但他們可以爭取你的內心。「你在此地遇到的變化是永久的,」奧布林曾這樣說。那一句話是真的呢?有些事情,有些你自己的行為,是你無法復原的,好像某件東西放在你的胸部裡。

  他曾見到她;但他還沒有跟她講過話。跟她講話不至有危險。他似乎直覺地認為他們已對他的所作所為不再有興趣。如果他們兩人希望,他可以安排與她第二次會晤。事實上,他們偶然見了面,地點在公園,見面的那天是一個三月份的嚴寒日子,土地被凍得像鐵一樣,青草似已枯萎,除了幾朵番紅花外,沒有其他花朵。即使這幾朵番紅花,也給風吹得凋零。溫斯頓冷得匆匆朝前走,忽然他在離他不到十公尺的地方見到她。他呆住了,她的外貌似乎變得無法認出。他不作聲地走離她,接著他轉身走在她後面。他知道跟她見面並無危險,沒有人會有跟蹤他們的興趣。她不說話。她走得很快,似乎想擺脫他的跟蹤。不久她就放慢腳步。他倆在一叢灌木前停了步。天氣十分冷。寒風刮在沒有樹葉的樹枝上,嗖嗖作聲。他把手抱住她的腰身。

  那裡沒有電視幕,也沒有匿藏的擴音器,何況,路人可以見到他們。這有什麼關係,毫無關係。他們躺在地上,隨便做什麼事。她對他的緊抱,並無反應;她甚至也不想設法擺脫他。他現在知道她的改變在那裡。她的臉變得削瘦,面上有一條長疤,從前額橫至太陽穴,她的頭髮遮去了一部份疤痕,但她的改變並不限於此。她的腰身粗了,而且失去以前的柔軟。這情形使他想起一次火箭爆炸後,他前往廢墟中抱住屍體,他驚奇發覺屍體僵硬如石。她現在的身體就是這樣。他發覺她的皮膚與以前完全不同。

  他並沒有去吻她,他們也沒有講話。當他們並肩走過草地時,她第一次向他直視,眼光充滿藐視和厭惡。他們分別在兩張鐵椅上坐下。他看到她似乎想講話。她笨重地把足移開,踏斷了一枝樹枝。她的足似乎也寬大了。

  「我出賣了你,」她大膽地說。

  「我也出賣了你,」他說。

  她又厭惡地瞧了他一眼。

  「有時,」她說:「他們用那種東西向你威脅──有時你抵擋不住,甚至你考慮都不考慮會說:『勿這樣對付我,去對付別人吧,去對付別人吧。』較後,你以為你這樣說不過希望他們停止,其實並不如此。你是由衷說這些話的。你想不到其他挽救自己的方法,你為了自己才這樣說。你要別人去受苦。你關心的只是你自己。」

  「你關心的只是自己,」他附和說。

  「從此之後,你對那個人的感情便不同了。」

  他們似乎沒有別的話可說。寒風直透他們的身體。對坐無言似乎頗尷尬;何況坐著不動,未免太冷。她說要去趕搭地下火車。說著站起來。

  「我們必須再相見,」他說。

  「是的,」她說:「我們必須再相見。」

  他跟在她後面走。他們從此沒有再說話。她也不是存心想擺脫他,不過她走得如此迅速,不使他趕上來。他決定陪她上地下火車,但是突然覺得冷得使他無法忍受。他想離開朱麗亞而回去栗樹咖啡座,此刻這家咖啡館對他的吸引力之大,是前所未有的。那裡角落的那張桌子,棋盤和杜松子酒,他此刻十分惦念。最重要的那裡比較暖和。一會兒,並非意外的,他故意讓路人使他們分離。他並不熱心再跟在後邊,他腳步已緩慢,他掉轉身向相反方向走去。當他走了五十公尺,他回身瞧。街上行人不多,但是他已瞧不見她在那裡。有六七個行色匆匆的背影,可能是她。

  電視幕裡的音樂變了,或許出於他自己的想像,他彷彿聽到這歌聲:

  在枝葉茂繁的栗樹下,

  我出賣了你,你也出賣了我;

  眼淚在他眼中直淌下來。一個侍者走過見他酒杯已空,便去拿酒瓶替他斟。

  他拿起酒杯,嗅了一下。這酒就是他的生命、他的死亡、他的復活。沒有酒他幾乎不能生活,他在一個禮拜裡,去那間真理部多塵的辦公室裡,辦公兩次,這根本算不上是工作。他當選一個小組內的小組委員,這個有許多委員小組的責任,是處理編纂新語言字典第十一版的次要困難。他們負責擬訂一份所謂臨時報告,但報告些什麼呢,他根本不知道。這工作與逗點應否用在括號內或用在括號外有關。這小組內尚有四名委員,他們都像他一樣。隔幾天他們集會,又立刻散會,大家坦白地承認沒有工作可做,有幾天,他們熱心地坐在辦公室裡工作,草擬冗長備忘錄,但從來沒有完成過,因為他們把所有難題向上級請示。

  此時,電視幕無聲。溫斯頓又抬起了頭。這公報!並不見公報,他們在換音樂。他的眼皮內顯示出一幅地圖。地圖上向南指的黑色尖頭,代表著向南推進的軍隊。

  ※※※

  眼前的地圖消失。他又飲了一口酒,拿起了一顆棋子走了一步。這一步棋顯然走錯了,因為──突然他頭腦中又湧起這幅圖畫,一間有燭光的房間,有著一張白床單舖著的大床,他看到自己是一個九或十歲的孩子,坐在地下扔骰子,興奮地大笑,他母親正在他對面,也正在大笑。

  他已有一個多月沒有再見到她。在這段時間中,他恢復了自己肚餓的情形,他對她較早的摯愛已漸漸復活。他終日記起他幼年時的情景。

  一陣尖喇叭聲傳來,這是發表公報的時候!勝利!吹喇叭聲音,這便意味著勝利。咖啡店裡引起了一陣騷動。甚至是侍者,都開始洗耳恭聽。

  勝利的消息像魔術一樣,傳至街道。他聽到電視幕的新報告,這報告是他預料到的:一支巨大的海上無畏艦隊,暗中結集,向敵人的後方突擊。「這是一次巨大的戰略應用──十全十美的配合──全面勝利──五十萬敵兵被俘──控制了整個非洲──使戰爭不久可結束──勝利──人類歷史中最大的勝利──勝利,勝利,勝利!」

  溫斯頓的足在桌上顫動。他雖並沒有起立,但他的思想起伏,想像自己跟街上的群眾一起歡呼,使自己震耳欲聾。他再仰視老大哥的畫像。這橫跨世界的大國,亞洲的敵人已給撞得粉碎!他想到在十分鐘之前,是的,不過在十分鐘之前,他還懷疑前線的戰況是勝利抑或失敗。啊!被消滅的不只是一支歐亞國軍隊!自從被抓進仁愛部第一天起,他變了許多,但最後態度的改變,從沒有發生過,直到此刻。

  電視幕仍不斷報告俘虜、戰利品和屠殺的故事,但街上的人聲卻已冷靜一點,侍者恢復他們的工作。其中之一替他斟了一杯酒。溫斯頓沉溺在幸福的夢想中,他也沒有留意那杯酒。他不再奔跑或歡呼。他跑回仁愛部,一切都受了寬恕,他的靈魂像雪一樣白。他在被告席上坦白一切,牽涉到每一個人。他懷著在陽光下散步的心情,在走廊上走去,他後面跟著一個武裝衛兵。這顆已等待得很久的子彈就要打進他的後腦殼。

  他凝視著那幅巨大的上身像。四十年來,他才明白在那濃黑的鬍子後匿藏的是什麼笑容。啊,殘忍,不需要的誤會!哬,頑固,從他愛人的胸懷中自我放逐!他鼻子兩邊淌著兩滴有杜松子酒味的眼淚。但一切都勝利,這場鬥爭已告結束。他已戰勝了自己。他愛老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