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鏡花美麗

韓沉在樓下抽了一會兒煙,才上樓。

到了二樓審訊室外,一眼就看到白錦曦一個人坐在陳離江對面,兩個人正在說話。

小篆正站在樓道里,湊了過來:「韓神,陳離江對自己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現在先收押了。所長說大夥兒們忙這麼多天也都累了,明天一早,跟分局的同事一塊,正式審訊。」

韓沉點了點頭,看著白錦曦:「那她現在在幹什麼?」

小篆笑笑答:「韓神你不知道麼?老大每次都會自己跟罪犯聊一聊。神神叨叨的,還不讓別人在。我們都習慣了,你不用管她。」

他說完就走了。韓沉立在原地,透過深色玻璃看著他們。

白錦曦的臉色很平靜,那表情不像是在審訊犯人,倒像是跟朋友在交談。燈光照在她臉上,有種近乎剔透的白。而她的眼睛卻很黑,很明亮。她抽出根香菸遞給陳離江,陳離江接了,她又站起來,伸手過去幫他點燃。

兩人又說了幾句什麼,白錦曦起身,推門走了。陳離江坐著沒動,眉目沉靜。過了一會兒,他放下了煙,伸手慢慢摀住了眼睛,低下了頭。

——

錦曦在辦公桌後坐定,又開始了忙碌。

案子雖然破了,後續工作還有不少。她現在只想快點做完,然後休假幾天,犒勞自己。

剛敲了幾行字,就聽到一個聲音在頭頂響起:「你最後跟他說了什麼?」

白錦曦抬頭。

韓沉雙手扶著桌面邊沿,低頭看著她。

白錦曦把面前的鍵盤一推,人往後一靠。

「你知道他為什麼要聽鐘聲嗎?」她說,「因為他跟前妻許瑩,就是在寶安寺外結識的。鐘聲響起時,兩人第一次看到了彼此。很浪漫的故事。」

她慢慢地說:「後來,每次重要的紀念日、她的生日,他都會去寶安寺,請求響起鐘聲。然後兩人一起在家中度過。在鐘聲中吃飯、****,很親密,也很相愛。今天他們找到了許瑩,她也證實了這一點。但是陳離江脾氣暴躁,收入也低,相處久了,許瑩就受不了了,加之她是導遊聚少離多。後來就是我們看到的了:她離開了。」

韓沉拉了把椅子,在她對面坐下,擰開一瓶礦泉水。

錦曦繼續說道:「至於為什麼救思思母子,他只問了我一件事。他說:你去買過黃色光碟嗎?有沒有看到母親抱著孩子,賣這些光碟?我說:看到過,很多。然後許瑩告訴我們,她流產過。這件事曾經對陳離江打擊非常大。」

她聲音一頓。

韓沉正在抬頭喝水。

眼皮微微垂著,睫毛很長。鼻樑上映著淺淺的燈光。隨著喝水的動作,喉結輕輕滾動。

他一口氣就把一瓶水喝光了,將瓶子丟進垃圾桶。像是察覺到她的注視,抬頭看了過來。

白錦曦立刻把目光移開。

「最後,我是這麼跟他說的。我說:我知道你是太愛她了,為一個人瘋狂,其實想想,真的沒什麼不對。只是你也明白,即使這樣也救不了你自己。而且,誰又來救被你傷害的那些女人呢?你其實一點不想傷害她們,對不對?你只是渴望那似曾相似的溫暖。收手吧,這世界上求而不得的人那麼多,還不是都得受著。其實一輩子挺一挺也就過去了。將來如果還能出來,再去看看她,看看她們,看看她們生活得幸不幸福,再問問你自己,可以原諒自己了嗎?」

韓沉手搭在扶手上,看著她,不說話。

白錦曦被他盯得有點不自在:「幹嘛?我說得挺深刻挺走心的啊。」

「嗯,挺能扯的。」他偏頭點了根菸。

「切!」

這時,小齊走了進來,將一疊資料遞給白錦曦,兩人開始低聲交談。

她忙的時候,韓沉就坐在一旁,安靜地抽著煙。過了一會兒,他低頭看了看手錶。

因為曾方平死亡現場的初步勘探結果已經出來了,所以不斷有刑警走進來,跟白錦曦交談碰頭。而錦曦也忙得手腳不停,全神貫注。

等到了一個沒人的空檔,韓沉站了起來:「我回了。」

錦曦正在看屍體鑑定報告,頭也不抬地「唔」了一聲。

從韓沉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頭頂。

他慢慢笑了。

「白錦曦。再見。」

白錦曦心不在焉地舉起手揮了揮:「再見再見。」

——

白錦曦也不知道埋頭工作了多久,覺得口有點乾,伸手去摸桌上的茶杯。

眼角餘光突然瞥見,旁邊韓沉的座位已經空了。

不僅座位空了,平時堆滿文件資料的桌面,此刻也收拾得乾乾淨淨,什麼也沒留下。

她一愣,腦子裡這才後知後覺響起剛才聽到的那個聲音:「我回去了。」

「白錦曦。再見。」

……回去了?

她下意識扭頭看著窗外,此刻夜色已深,派出所的院子裡一片寂靜,哪裡又有人影?

她掏出手機,翻到之前被她設置為「韓混蛋」的號碼,撥了過去。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像是要印證她的猜測,窗外的天空響起沉悶的聲響,一架夜機亮著燈,從天空中飛過。

白錦曦拿著手機愣了一會兒,腦子裡冒出一個念頭:就走了啊,她還沒幫他買土特產呢……

——

韓沉的飛機抵達嵐市,已經是深夜。

機場很多地方都已關了燈,只有通往接機口的一路,燈光明亮,也非常的靜。韓沉拉著箱子,戴著墨鏡走出閘口。在機上睡了一路,現在的燈光讓他不太舒服。

迎面就看到一個女人,穿著藕色長裙,長髮微卷,臉龐白皙,站在人群中,十分出挑。大學校長的千金,氣質自然是婉約出眾的,旁邊的人都不時望向她,大約在打量她到底在等誰。而她手裡只拿著個手機,踮起腳,輕輕抱著自己的胳膊,一直在張望。

韓沉腳步都沒停一下,直接從她身邊走過。

「韓沉!」她喊了出來,那聲音也是婉轉動聽的。旁邊有不少人看過來。

韓沉腳步一頓。她已追了上來,伸手想要接他手裡的箱子。

韓沉手一躲,避開了。臉上沒有半點表情,繼續往前走。

「我說過,不需要你接。」他語氣冷淡。

女孩沒出聲。

兩人一路無話。

出了機場旋轉門,女孩開口:「我怕你晚上打不到車,去你單位,把車開過來了。」她剛把車鑰匙掏出來,就被韓沉一把奪過。

「誰給了你鑰匙?」他一個人往前走去,「以後不要開我的車。」

女孩看著他的背影,靜了一會兒,抬頭看了看夜空,長長吐了口氣,追了上去。

停車場格外地靜,韓沉將箱子扔進後備箱,打開車門。女孩走到副駕,剛拉開門,就見韓沉摘下墨鏡,轉頭看過來。

「你坐後面。」他說。

女孩的手在門把上停了幾秒鐘,關上了門。走到後座,拉開門坐了進去。

韓沉點了根菸,將煙盒火柴扔在副駕上。單手夾著煙,另一隻手扶著方向盤,非常散漫冷漠的姿勢。一腳油門,路虎便急速開了出去。

又是一路無話。

下了機場高速,路上的車輛多了,車速慢了下來。燈光流淌在車窗上,像一條條細細蜿蜒的河。

辛佳一直看著他的側臉。但是他一直沒回頭。

過了一會兒,辛佳轉頭,望著窗外。

「你這次找到『她』了嗎?」她輕聲問,「又一無所獲對嗎?」

韓沉抽了口煙:「跟你沒關係。」

辛佳抱著雙臂,眼睛裡浮現似有似無的笑意。

「韓沉。」她說,「你要怎樣才肯相信,那個所謂的『她』,根本就沒存在過。我的話你不信;你那些兄弟的話,你不信;你爸媽的話,你也不信。那只是你在昏迷的一年裡,產生的幻覺和夢境而已!心理醫生都這麼說了!你這樣折騰下去,對得起誰,對得起叔叔阿姨嗎?」

韓沉掐熄菸頭就丟了出去:「說夠了?我找誰是我的事。我爸媽再喜歡你,再把你當兒媳婦看,你也不會成為我韓沉的老婆。聽明白了?」

辛佳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她擦了擦眼淚,說:「韓沉,我會一直等你。不是因為我想當韓家的兒媳婦,我真不稀罕。是因為我心疼你、不想放棄你。因為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明白,從小到大一直以來陪在你身邊那個人是我,不是別人!」

韓沉沒出聲。

過了一會兒,車停在一個小區的門口。

「你到了。」韓沉雙手搭在方向盤上,「下車。」

從背後看,他的脖子很直,跟他的側臉一樣,看起來沒有半點柔和的弧度。

辛佳剛下車,關上車門。他便一腳油門,路虎飛馳而去。

——

韓沉就住在警局附近的一個小區,面積不大的兩居室,一間是書房,一間是臥室。裝修風格很清雅,收拾得也很整潔。

他洗完澡出來,已經是一點多。身上只圍一條浴巾,走到了客廳的落地窗前。

窗外,整個城市彷彿已陷入酣睡。

辛佳剛才的話又跳進他耳朵裡:那只是你在昏迷的一年裡,產生的幻覺和夢境而已!『她』根本就沒存在過。

他伸手揉了揉額頭。

據說是辦案中一次意外事故,他的頭部遭到創傷,導致失憶。而之後這些年,時不時都會頭疼欲裂。

他倒了兩顆止疼藥,嚥下,然後在椅子裡坐了下來。

過了一陣,那崩裂般的疼痛終於過去了,他睜開眼,額頭上是一層冷汗。

突然就想起了白錦曦。

想起她今晚說的話——求而不得的人那麼多,還不是都得受著。其實一輩子挺一挺也就過去了。

韓沉慢慢笑了。

說得好輕巧。

但也在理,不是嗎?

求而不得的她,就像一場隱約卻束縛著他的迷夢。沒人告訴他,她的存在;他甚至連她的樣子都想不起來,卻在吃飯、走路、睡覺的時候,不知不覺就走了神亂了心。

他就是覺得,應該還有一個人,也在這裡。

在他的身邊,在他的生命裡。

他點了根菸,靜靜地抽了一會兒。或許是深夜裡的涼意,令他突然又想起,今天跟白錦曦共騎的那一幕。

夾著煙的手,不知不覺頓住了。

這些年不是沒有女人,嘗試誘惑糾纏過他。辛佳是最不依不饒的一個,此外他走到哪裡,似乎都會遇到那麼幾個。

從來不會心動。

從來都是退避三舍。如果纏得狠了,他拒絕得也更狠。

可今天……

他還清晰地記得,跨上摩托,跟她靠近時的感覺。明明戴著頭盔,他卻聞到了她發縷的一絲香氣;而女人的脖子和手臂上的皮膚,細膩如雪;她的腰很細,線條柔軟。

他有眼睛,不可能視而不見。

而當他伸手從後面環住她,握住車把,明明只是為了查案的應急舉措,他心中卻湧出了某種溫暖的感覺。

兩人返程時,明明已經不需要共騎,他卻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再次擁著她,騎了那麼長的時間。

從始至終,白錦曦沒有誘惑他。

是他在誘惑她。

保持若即若離的距離,在她耳邊低聲說話,看著她脖子僵硬但是假裝不知。

……

是一個人太久了嗎?還是對尋不到的她,太過渴望?抑或是心中對於她長久的消失,也有了一絲怨埋?

竟然鬼迷心竅般的開始貪戀,兩個人相擁那一刻的溫暖。

韓沉深吸口煙,慢慢闔上眼,靠向了椅背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