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6 章
永不節哀

蘇眠曾經試想過無數次,與S再見面的場景。而當這一刻真的到來,原來她心中湧起最多的,不是憎恨和厭惡,而是鋪天蓋地的悲傷和寂靜。

「這裡是安全屋。」他輕聲說道,俊朗的輪廓在陰影裡半明半暗,「有幾個房間,也有生存儲備。樓上全塌了,也沒有關係。等一切結束,我們再出去。」

蘇眠緩緩抬頭,看著周圍。果然一側還有扇門洞開著,黑漆漆的通往別的房間。就在這時,她聽到房間裡有輕微的腳步聲,似乎還有人,站在黑暗裡。

A、L還是R?

「你想怎樣?」她問。嗓音很冷很冷。

他靜默了一瞬,轉過臉來。

「想讓你想起我。」

離開陰暗,光線覆蓋。那是一張陌生而英俊的臉。柔軟的黑髮遮不住他的眉眼,他的眼睛寂靜、溫和而深邃。燈光在他鼻翼投下淡淡的陰影,薄唇微抿著。五官並非多麼出眾,但你卻無法不注意到他周身那靜朗如同深海般的氣質。

黑色西裝裡是潔白的一塵不染的襯衣,頭兩顆紐扣很隨意的解開,他的雙手搭在椅背上,平靜而溫柔地注視著她。

某些人的存在,是深深烙入你心底的。即使失去記憶,你依然能感覺到他。於蘇眠而言,譬如韓沉,譬如……S。此刻,看著眼前的男人,恍惚間,她腦海中便浮現出些模糊的影像。曾經也是這樣一個男人,坐在某年某月某天的某個窗前,看著日出與黃昏。而她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靜靜凝視。

壓下心頭所有思緒。蘇眠的心,竟也慢慢變得平靜如這安全屋中流淌的空氣。因為這麼多年,她已太想知道當年的事,太想知道一切。所以此刻她安靜不動,靜靜地等他講述一切。

他卻轉過臉去,不再直視她,而是抬手輕輕吸了口煙,低垂著眼眸,看著前方空無一物的幽暗角落。

「我第一次見你時,你只有八歲,我十三歲。」

蘇眠的心微微一顫。這是完完全全出乎她意料的。那麼早,並且從無人提及知曉。而且八歲?1997年。那一年……檔案記錄,那一年她的父親因公殉職。

「是你父親死的那年。」像是洞悉了她的所有猜測,他緩緩說道,「你父親負責偵辦我父親的連環殺人案件。而我父親,最終殺了你父親,並且成功逃脫。」

蘇眠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手****自己的長髮裡,思緒彷彿也隨著他的話語,變得悠遠、隱忍而悲痛。

「我父親是個天生的犯罪天才。」他用很平和的語氣說道,「我所有的東西,都是他教的。組織、設計、逃脫,安排替身……閱讀、學習和堅持。」

講完這句話,他就轉頭看著她。蘇眠看著他的眼睛,卻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

那會是怎樣的一段過去?

連環殺手之子,殉職刑警的女兒。不過十來歲的年紀,她懵懂無知,全無記憶。而他,記得那樣清楚。

他又抬手吸了口煙,嗓音變得有些沉洌。就像封藏許久的酒,清澈醇厚,在你耳際揮之不去。

「當時我也在場,清楚記得你父親死之前,看我的眼神。」他頓了頓,蘇眠卻已無從得知,父親當時,是會用什麼樣的目光,看著這個十三歲的少年?

「後來我瞞著父親,一個人偷偷去了你父親的追悼會,看到了你。」他輕聲說,「我對你說:』節哀』。你卻說:』永不節哀。直到抓到殺死我爸爸的凶手』。」

蘇眠心頭一震,卻見他的眼眸中,浮現更加溫柔濃重的情緒。

身為一個嚴重的精神病態,要怎麼對她講述那一段感情呢?

講此後很長的時間,那個男孩,就一直記得少女的那雙眼睛?而「永不節哀」這句話,就如同一句咒語,一個信仰,在他心中徘徊不去。

之後又有多少次,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到她的樓下,她的學校。遠遠地看著她的身影,看著她的喜笑哀愁。

那個曾經用那麼憐憫的眼神望著他的刑警,他的女兒,是否跟父親是同一種人?

萬般情緒和種種記憶,他和她之間的緣起緣滅,要怎麼概括?

他的手臂靜靜垂落在椅子旁,蘇眠看到一截菸灰無聲無息掉了下來。然後他慢慢地說:「一個少女,卻有永不節哀的勇氣。如果我能擁有她,我的人生,就不會再孤獨。」

蘇眠的眼眶,忽然就濕潤了。

這並不是因為對他的同情或心軟。而是真的如他,還有七人團其他人所說,她的的確確真真切切能感覺到,他溫柔空曠如荒原般的感情。哪怕他是殺人無數的惡魔,她卻偏偏能感覺到,他的悲哀和無力。

然而她開口了,嗓音卻冰冷得連她自己都感覺徹骨驚心:「你父親殺了我父親,你是犯罪集團的首領。你覺得我們可能在一起?」

冷冷的、極具嘲諷的逼問。

他安靜了幾秒鐘。

「蘇眠。」他溫和地說,那溫和竟像是經年累月沉澱進他的骨髓中,「世上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並不是每個人,都會選擇充滿希望的愛情。」

蘇眠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他也捻滅了菸頭,手靜靜地搭在膝蓋上。過了一會兒,他說:「蘇眠,我以前對你說過,但是你不信。在你的理論裡,精神病態們的特點很鮮明擅長語言表達,富有感染力。但是天生缺乏中央組織者,永遠無法保持自己的所想所說,在一個方向上;衝動易怒。一旦衝動,就容易犯罪;大多數人酗酒,因為酒精能夠喚醒我們比正常人更遲緩的神經;渴望一切刺激,因為我們天生就麻木不仁……

可是唯獨有一點,你說錯了。」

空曠安靜的室內,除了兩個人的嗓音和呼吸,沒有其他任何聲音。蘇眠感覺到莫大的悲哀和滯悶感,沒過心頭。因為她已經知道,他想說什麼。

他抬眸看著她,眼眸黑如這寂靜地底的顏色。

「我愛著你。我的情感並不是淺薄而空乏的,我一直能感覺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