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坑一把

  本次出征,理由是南宋歲幣未能如數交割。主帥是紇石烈執中,本名胡沙虎,嗯,這又是一個從宋兵身上撈到了足夠的軍功的歪瓜劣棗,性情還不好,又貪又暴。完顏康為副,另有將領若干。金主並不喜歡完顏康這樣「柔弱心軟」的主張,暗囑紇石烈執中,將完顏康安排在後隊。此舉正和紇石烈執中之意,他也不想來個分戰勝品的。

  完顏康明知如此,也不計較,只當實習。一路行來,起得比士卒早,睡前親自巡營。凡駐紮,士卒帳篷不紮好,他便不入大帳歇息。凡用飯,士卒不吃過,他便不用餐。然而賞罰皆嚴,並不一味寬縱。每日定下行止裡數,分派各隊營盤,達者賞,遲者罰。有陽奉陰違的又總能知曉,無論何樣人,違反他的命令,便是一頓軍棍。

  行有半月,皆是如此。又知兵士辛苦,不僅是行軍打仗,拖垮鬥志的還有軍官中飽私囊,造成待遇極低,又下手整頓。眾人大感意外,不想他一介少年頭番出征便井井有條,看他的眼神漸漸不同。私下說起只能講「這是天生的本事」,並不知道完顏康為得這點經驗可付出許多代價。

  到得三月裡,久旱的天居然下起大雨來,後軍輜重頗多,官兵人等皆吃了許多苦頭。如完顏康等人裝束齊全,連馬匹都有油布,契丹兵卒往往蓑衣也不得一件好的,又因道路泥濘,車輪時常隱入泥水坑中,還要淋雨推車。

  這一日,完顏康督隊詢問油衣何時能到,軍需官只是訴苦:「並不得這許多,前鋒還缺著呢。」說話間,一個軍官掄起鞭子夾頭夾腦抽在一個瘦弱少年的身上:「沒吃飯嗎?用力推!耽誤了走路,小心你的腦袋。」

  完顏康止住了與軍需官的爭執,將那軍官喝住:「你打他做什麼?」軍官委屈道:「若今日趕不及,元帥要責罰的。」完顏康道:「你打他便能趕得及了?」

  言罷,跳下馬來,微一運力,將車輪推出坑外,下令:「沒有點眼色嗎?尋些砂石將坑填了,免教後面車輪也掉進去!」又扯了塊油布兜頭蓋到那瘦弱少年身上:「披著,到了地方給他們燒些薑湯。」

  少年作契丹打扮,頭髮剃光,只餘兩邊一點頭髮編作髮辮,身上衣裳已經被雨澆透,被打時也一聲不吭。此時頂著油布抬起頭來,他相貌普通一雙黑眼珠灼灼生輝。完顏康下意識一笑,少年又轉過頭去用力推車走了。

  完顏康有些吃驚:真是奇怪,這少年好像在哪裡見過一般。

  偶然遇到一個契丹少年,完顏康伸完手便走了。底下人卻將這當作一件大事來辦,當天晚上紮營的時候,在完顏康帳中打雜的就添了一個瘦弱的契丹少年。

  孫管事因烏也、特斯哈二人不在,被完顏洪烈點著一路侍奉完顏康。他見外頭送了個少年來,問明了情況,也不趕人,只等完顏康巡營回來再作示下。卻又以眼神示意眾僕從:當沒看見。又吩咐人去扛完顏康的鋪蓋。

  少年感受到了無形的疏離,渾不在意。在暖和的帳篷裡跺跺腳,他的靴子破了一個口子,一路上踩在泥水裡,腳冷得要命,被調到這裡服侍,才給了他一雙略大的新靴。

  待契丹少年的腳暖和了起來,完顏康才回到帳篷裡,除去油衣,就著燭火看到這少年略有些臉熟,不由一怔:「是你麼?」

  契丹少年低頭,眼睛瞪著靴尖。完顏康看到他,就知道底下人又動小心思了,不由一笑:「他們調你過來了?」少年避無可避,低聲應了一聲「是」。完顏康往交椅上坐了,將馬鞭扔到一邊:「我見過你。」

  少年一怔。

  完顏康道:「你叫什麼?」

  少年道:「斫答。」

  兩人一坐一立,少年縱低頭,還是叫完顏康將他看了個正著,嘖,這年紀的小孩兒,彆扭呀。完顏康問道:「上京路人?」少年大聲道:「是。」完顏康道:「我又沒聾,聽得見。女真話、契丹話、漢話,你都懂?」兩人說的是女真話,而金國境內並不禁契丹語。少年的聲音小了些,猶帶一點不服氣道:「會。」只等完顏康問下一句,必要好好回答,不肯失了志氣。

  完顏康道:「知道了,歇著去吧。」契丹少年抬起頭,眼睛瞪得滾圓,看起來有點可愛也有點好笑,完顏康笑了出來:「去去去,自己去討碗姜水喝,凍壞了可不好。」少年小聲「哼」了一下,跑了出去。

  完顏康對孫管事道:「這小子有意思,我記得當初那一村子的人,講好是要留著不要征發的。」孫管事答應一聲,跑去招了個親隨來。又回來小聲問道:「您要收伏他?」

  完顏康笑道:「路上遇到了,搭一把手,說什麼降服不降服的?人心難測,豈是我想收服便能收服的?」

  收買人心博好感這等事情,並不容易做。金國承弊百年,女真人、契丹人、漢人等等等等,互相沒有看得順眼的。完顏康並不以為偶施援手就能令契丹人歸心,他並不心急,慢慢走著,紇石烈執中會幫他的。此人性情十分不好,自己只要及格,就會被襯成一個大好人。

  他將更多的精力放到留意看沿途之山川地理上,此時的地圖畫得都不如後世精細。前世地理學得還是不錯的,但是地名之類古今稱謂不同,又有好些地方因年代變遷地貌有了些微的變化,還是實地看過為宜。又取重絹,打上經緯,親自動手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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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在後隊,幾次交鋒,完顏康都不得上前線。紇石烈執中搶了個盆滿缽滿,完顏康這裡卻沒有分到什麼油水。

  孫管事等一則慶幸,一則也很是不忿:「紇石烈執中好大膽子,居然晾著您!王爺在京裡,很是為您鳴不平呢。」豈止,紇石烈執中與御史抹捻盡忠不和,沒人攛掇,抹捻盡忠且要狠參紇石烈執中,何況還有完顏洪烈撐腰?快把紇石烈執中給噴死了!

  更兼宋兵雖然戰鬥力不是特別強,但是恨金兵恨得要命,歪瓜劣棗們想要撈軍功,也是要付出代價的。紇石烈執中損失了一些人馬,雖然也取得了一些戰績,還是被噴得體無完膚。什麼嫉賢妒能,什麼昏庸無能,什麼消極避戰,什麼搶劫太狠了所以遇到的抵抗才會這麼厲害……能扣的鍋全被扣他腦門上了,弄得金主覺得十分虧欠於他。又有太子為完顏康說項,金主手詔紇石烈執中:好歹讓我侄子拿點功勞回來吧。

  斫答冷眼看著,給完顏康塞了一條手帕擦手。這個勒索財物的小王爺真是朵大奇葩,領兵不求上陣,也不去搶錢,閒著沒事兒就練劍,晃得人眼都花了,死活看不清他練的是什麼。

  完顏康不理孫管事,對斫答招了招手:「你怎麼會派到這裡來了?」

  斫答沒好氣地道:「朝廷徵兵,怎麼會饒過我們?托您的福,沒派到西邊去,南下還算優差呢!」他口氣不好對完顏康倒沒太多怨氣,夏兵的戰鬥力,比宋兵要強些。宋國又要比西夏富庶,打宋國,是發財來了。

  孫管事怒道:「你小子,怎麼跟小王爺說話的呢?」

  完顏康擺擺手,問道:「你家是哪一戶?」他當初是背過一個村子的名冊的,時日久了,咳咳,還真忘了不少,聽到名字才想起來這個人他背過。斫答有點扭捏地回答,他就是說「那個勒索財物的小王爺」的小孩子的哥哥。完顏洪烈雖然有過囑咐,真到了抽丁數目不夠的時候,還是照抽不誤。

  完顏康:「……人生何處不相逢。你會寫字嗎?」

  揪了斫答來,教他寫字。斫答滿眼的「你有病嗎?」還是別彆扭扭地跟著學寫了,他想學識字。孫管事傻眼了:「小王爺,您就這麼來一回玩嗎?大傢伙很服您啊……」

  斫答說:「得打贏一仗,才服。」孫管事捲袖,完顏康道:「去看看水燒開了沒有,我都有數呢。」要不是紇石烈執中自己的主意,要不就是有人授意,授意人只能是金主。無論是哪一個,都得仔細斟酌。將紇石烈執中逼急了,坑自己一把,怎麼辦?

  完顏康一等數日,京中參紇石烈執中不止。到分派任務時,紇石烈執才不讓完顏康窩在後面看戲了,將大軍分作兩部,很平常的左右軍,自領一軍,命完顏康也領一軍,分擊合圍。

  完顏康才下令整裝。棄了笨重的車輛,直撲宋軍。一連數日,完顏康就是個打醬油的,自己人當他是來鍍金的,宋兵也當他是來旅遊的。看他領兵,以為他是個軟柿子,一口氣衝了過來,集中兵力分而破之,先滅左路,再取右路。

  哪知完顏康是塊硬骨頭,他身負武功,出手詭異,直擒宋將。老大都被拿下了,還打個p!宋軍降的降,跑的跑,完顏康也不命去追擊。只管約束隊伍,整軍前進,將潰散的宋兵甩給了紇石烈執中。

  紇石烈執中親提大軍,左等右等,等不到宋兵來與他決戰,等了老半天才得到消息,宋兵沖完顏康去了。紇石烈執中忙命夾攻,想以完顏康部為餌,自己卻撿便宜。不料完顏康已經擊潰宋軍,命人剝了宋兵降兵的衣甲,偽裝敗兵叫開城門。

  入城之後,完顏康下令接管府庫,出安民告示。一面下令將城中大族、讀書人等集中保護起來,向他們詢問當地官員的風評,保護優者,卻將劣者家財籍沒。帶隊巡邏維持治安,宋軍俘虜降兵繳械看押,不許虐待。頗得了一些好評。不好評也不行啊,難道要換紇石烈執中過來?

  紇石烈執要瘋了!

  老子拚命打仗為的是什麼?你說!!!居然封了府庫接了城池不讓我染指!派出使者去質問完顏康。

  完顏康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來:「原是敵國,現在既然入了我們手裡,便是自己的百姓了,哪有搶劫自己人的道理?元帥打了勝仗,國家自然會有犒賞。」

  紇石烈執中想帶兵先把這個小王八羔子給滅了,可恨這小王八蛋有後台!最後還露出了狐狸尾巴:「元帥先前不許我出兵,自縱兵擄掠,我可不曾要分一杯羹,如今城是我取的,元帥最好也不要染指。」

  你他媽就是記仇,是吧?是吧?

  豈料完顏康死活不肯承認,往上說的還是那麼悲天憫人的台詞。更可氣的是,據他收買的近侍傳出來的消息,完顏康早就跟金主、太子報備過了,用的就是那個十分上得了檯面的理由!據可靠情報,這個王八蛋一把捏住了金主的脈門,假惺惺說是為金主考慮,對軍士的獎勵應該「恩出自上」,不能讓他們覺得跟某一將軍才有好日子過。以紇石烈執中對金主的瞭解,收買軍心比收買人心更可疑。小王八蛋又是個好侄子了,紇石烈執中要不趕緊表白自己,就要被懷疑了。

  紇石烈執中:媽的!想殺了他!

  然而還沒完,完顏康還在繼續醞釀著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