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下克上

  百餘支巨燭將書房照得亮如白晝,龍涎香的味道連著薄煙飄散四逸,即使決定南遁,中都皇宮裡的生活奢侈依舊。

  徒單衡捏著信使送來的急報,腳步匆匆,踏入了東宮。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總覺得這錦繡堆裡,卻透出一股陰冷腐朽的死氣。太子坐在案前,雙目緊閉,好像等了很久了。諸多無解的國事一刀一刀,在他的眉心終於刻下一道很深的摺痕。

  聽到腳步聲,太子緩緩睜開了眼睛,乾澀地問道:「怎麼樣?」

  徒單衡上前遞過書信,輕聲道:「看信使的樣子,是什麼都不知道。」

  「看看再說吧。」太子抽出小刀,裁開了信封。

  自不兩行,便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咳得頭頸通紅,表情越來越怒,終於怒極反笑,笑得如癲似狂:「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在徒單衡擔心的目光裡,將信遞了過去。徒單衡低頭看去,越看越是驚怒:「要諭令獨吉思忠。」太子搖了搖頭:「沒用的,選他,是聖上的意思。」

  「砌道圍牆堵死你」真是太有金主的范兒了,獨吉思忠這方法,在金主那裡肯定是默許了的。隨著身體的日漸衰弱,太子對朝政的影響力也在降低。況且前線在打仗,他不知就裡,哪怕相信完顏康,也不能因此就隔空去指揮獨當一面的大將。

  面對機動性極強的蒙古騎兵,固守城池、消耗敵軍銳氣,是一個比較不錯的選擇。這也是朝廷上下的共識。金國立國近百年,情況與最初已經有了根本的變化,這個國家已經從遊牧政權變成了一個農耕的國度。有充足的國力與蒙古兵消耗,不是嗎?

  這也是太子的想法,所以他計畫讓完顏康去前線學習,日後完顏康固守發展也用得著。萬萬沒想到,主帥是這般的作派!

  完顏康在信裡已經失去了往日的斯文,通篇的白話咆哮,直言主帥是豬。問太子「大哥,真要學他們嗎?」

  徒單衡道:「忽都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的,聖上應該能夠聽明白的。守,不是為了挨打。龜縮起來,也是守不住的。獨思千家奴太膽怯了。縱然要守,也要摸清敵人動向,知道敵軍大致佈署才好守。」什麼都不知道,就縮牆後頭,這不開玩笑嗎?都不知道敵人從哪裡來,你要怎麼守?要怎麼防衛?

  太子忽然道:「雖然安排了忽都遠走保存一絲血脈,我心裡還是存著一絲僥倖,忍不住想試一試或許可以力挽狂瀾,這一回,卻是真的覺得無力回天了。」

  徒單衡道:「殿下何出不祥之言?」

  太子道:「明日早朝,不要再攔著父皇遷都了,他老人家若能早些走,倒也好些。」省得礙事。

  徒單衡答應一聲,聽太子又說:「你明日早朝後悄悄出城,去尋忽都,告訴他,不要硬拚了,見勢不妙,先走為要,固守陝西,再圖後續。」徒單衡沉聲答應了,問道:「那殿下這裡?」太子道:「儘夠用了。倒是忽都那裡,事關重大,須得你親自跑一趟。」

  兩人商議畢,只等第二日早朝之後,徒單衡攜太子手書往前線去。不想這日早朝,遷都的事情沒了爭執,朝上一片死氣沉沉,卻又來了新消息——兩軍戰於烏沙堡,哦,不能說交戰於烏沙堡,應該說是金兵在烏沙堡被蒙古軍揍了,金兵大敗!

  中都離前線不算遠,烏沙堡戰敗的消息連夜傳回,正趕上早朝。君臣都有了短暫的混亂,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還是完顏承暉與徒單鎰最先回過神來,請示金主當如何應對。

  太子兩耳嗡鳴,生怕完顏康已經死了。他知道完顏康習得武藝,然而亂軍之中常是大將憋死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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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顏康並沒有死,他正約束著兵馬,兩眼一抹黑地對著地圖發怔。大帳裡,還有十幾個並非軍校打扮的男子,或老或少,衣著都頗光鮮。說著帶些當地口音的官話,講著近來的情況。

  雖然也是一方節度使,也打過「大勝」的仗。無論年齡資歷還是官職都弱於獨吉思忠與完顏承裕,完顏康只有聽調的份兒。二人因金主態度的關係,也是完全沒有進取心的,打過照面,發現完顏康一股子「老子這回必須得拚命」的勁兒,就覺得這小年輕上戰場,這麼衝動是靠不住的。

  不用商議,二人便達成了共識。趙王獨子,還是別讓他死在戰場上了。不說他死了之後的麻煩事兒,就說戰場上他橫衝直撞的打破了己方的佈置,那就是一個不小的麻煩!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啊!鐵木真是一個可怕的對手,可只要咱們倚靠堅城高牆,堅守不出,他也是無處下口的。這個時候一個傻小子頭腦發熱衝出去了……

  豈不要壞了安排?

  原本還想著,他正面剛過蒙古兵,是個好幫手。現在看來,還是請他到後方安置吧。年輕人嘛,以積累經驗為主,不要總想著打打殺殺的。血氣方剛,戒之在鬥呀。

  心思是這個心思,卻並不曾將他徹底放到正後方。畢竟,人是他們要過來的,要來看糧草,那也是不好的。於是將他安排在側後方,既不是正後面閒得打蒼蠅,也不給他正面「衝動」的機會。完顏承裕還好些,還有機動作戰的時候,獨吉思忠就是堅守砌牆。

  完顏康被這二位噎得快要吐血了,發現跟這二位是爭不過了的。仗還沒打起來,並沒有給他一個順勢接掌全營的機會,大軍四十餘萬,他帶過來的兵馬不到四萬,不及總數的十分之一,現在不是動手的時候。只得一面惡狠狠地寫信告狀,一面自己作準備。

  一準備才發現,自己這是將除了砌牆和後勤之外的全部大軍的其他功課都給補了。當他召來當地土著的時候,發現獨吉思忠與完顏承裕雖然也見過這些人,並且進行了一定的安撫。但是,除開有眼睛的人看到幾十萬大軍在砌牆,知道要打仗之外,旁的事情土著百姓是一概不知的。

  行軍是需要保密的,然而與之相關的一切後勤等等佈置,全然沒有展開。連地形氣候都沒有詢問過人家!完顏康從一位鬚髮皆白的老人家那裡聽到了一句「近年來天氣不好,有幾條河已經沒了水」,整個人都不好了。山川地形並不是畫到地圖上之後就固定不變了的,河有豐水枯水期,會改道。不幸發生過地質災害的話,地形也會有不小的變化。

  完顏康深吸一口氣,還要笑著安撫大家:「朝廷大軍既來,便不會讓諸位落於虎狼之口。朝廷裡雖然也有豺狼之輩,卻已經吃得腦滿腸肥,新來的這些,」手指往西往北虛指,「可都是餓狼呀!還望大家戮力同心才好。」

  眾人原是金國大戶,日子還沒到過不下去的地步,都是不想再同新的佔領者打交道的。心中想的,倒與完顏康一樣,都應承道:「守土衛國,責無旁貸。」

  完顏康心下稍安,再次確認了諸人家族的位置,約定由他們作鄉間的治安工作,安定人心。自己卻作了戰爭的準備,蒙古兵常年在西夏的邊城「練習」攻城,積累了一些攻城的經驗,城池的選擇就比較重要了,當地士民的支持也就重要了起來。

  完顏康行軍向來不擾民,口碑倒還不錯,很快聚攏了附近的大族。此時此刻,卻是不得不依靠當地宗族大戶的勢力了。有了他們的襄助,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鋪展了開來,直到烏沙堡敗績的戰報飛到了他的案頭。

  匆匆拆信來看,卻只有寥寥數行,大意便是:蒙古人真不講究,他們分兵兩路,派人拖住了完顏承裕,然後突襲烏沙堡,我們不知道,被打敗了。

  完顏康:……

  完顏康只得再次約見當地父老,將金兵被蒙古人虐成狗的事情委婉地說了個「稍有挫折」,再問諸位附近地勢,可有什麼可依憑,又或者設伏的地方。不是不想爺們地正面剛,而是上次他手上的兵馬是對方的兩倍,可以一試,現在人數比人家還少,戰鬥力還不如人家強,拿什麼剛?

  只好借用地勢。

  他還有一個壓箱底的法定——火器營。靠著這個,來個突然襲擊,或許還能扳回一城,保證己部不被吞併。從容謀取後路。

  耶律阿旺見完顏康望著地圖不說話,起身拱手,問道:「節帥,節帥如今兵少,是不是收攏些前頭退下來的兵馬,再使人尋訪元帥他們?」可千萬別張個口袋,回頭把自己人給套進去一頓猛打啊!

  完顏康點點頭:「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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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獨吉思忠與完顏承裕是與中都的使者一起到了完顏康的營盤裡來的。使者也是熟人,正是太子動用了手段塞過來的徒單衡。大軍敗退,獨完顏康這裡整肅有度,自然都聚到了這裡。

  徒單衡一口氣衝了過來,見完顏康完好,也是鬆了一口氣的。朝廷的旨意,獨吉思忠解職,拿回中都議罪。完顏承裕便成了主帥,完顏康依舊自領一軍,徒單丞相等人都以為完顏康鎮定,並且沒有吃敗仗,想讓他升做副職。然而紇石烈執中卻從中作梗,暗示金主:完顏康做副職的時候,最喜歡越俎代庖,當心被他奪了大軍兵權。那可是四十萬大軍!

  金主似乎也很擔心四十萬大軍落到一個熊孩子手裡,反手殺回來,瞬間熄了這個心思。只讓完顏康帶好他的勇義軍,聽完顏承裕的安排。金主自己,卻另派了抹石明安為使,向鐵木真求和去了。

  徒單衡將太子的書信交與完顏康:「殿下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讓你小心再小心。」

  完顏康笑道:「放心,我最惜命,事情不對,我一定頭一個跑路。」

  這種說法,怪怪的。徒單衡鬱悶地看了他一眼:「好自為之。」

  「一路順風。」

  獨吉思忠被徒單衡押走了,完顏承裕的魂好像也跟著他們走了。烏沙堡雖是大敗,金兵主力倒沒有被打垮,完顏承裕一路收束了約摸三十萬人,並諸多將領。臨陣議事,卻魂不守舍,決定「棄守桓、昌、撫三州,退守野狐嶺」。

  完顏康當場便跳了起來:「什麼?」

  沒打先退,你有病啊?

  留下三城,至少可以消耗掉蒙古軍的部分力量,挫一挫他們的銳氣。現在倒好,一箭不發就要跑,這不是讓給對方讀條的時間嗎?

  完顏承裕耐心地給他解釋道:「彼勢大,不可當,不如避期鋒芒。孤城難守,不如佔據地利。殲敵為要,不要計較一城一地的得失,要著眼大局。」

  不能說這個想法不好,問題是,遇上的對手不對!一般的對手,這一套挺管用的,哪怕不用這一套,四十萬對十萬,也是一道簡單的算數題。然而對手是鐵木真,這就不好了!

  完顏康沒理也要說出道理來:「百姓怎麼辦?鐵木真的作派誰不知道?聖上要我們守土衛國,我等卻棄百姓於不顧,於心何忍?」

  完顏承裕面上一紅,依舊道:「慈不掌兵。你還年輕。」

  諸將心裡也是各有計較的,然而總是更相信完顏承裕一些,爭執許久,竟無人給完顏康幫腔來。完顏承裕即下令,拔營,往野狐嶺去。又派出使者,諭令各路人馬,退!

  完顏康一歪頭:「要走你走,我可沒臉退!」

  完顏承裕喝令親卒來拿他,完顏康喝道:「我看誰敢!」

  下克上,是金國的固有傳統,生氣的時候連皇帝都能打爆,何況主帥?諸將沒一個驚訝的,都等著兩人硬扛的結果。恰在此時,有小校來報:「有士紳勞軍來了。」完顏承裕深吸一口氣:「請。」

  他的心到底沒有硬到底,心道,這些人既如此心向朝廷,倒可帶他們一同撤退。

  士紳們因完顏康的態度而滿心歡喜,想表明自己支持之意,也順便打探一點消息,好作應對,奉上勞軍物資,拜見完顏承裕。還未發問,便聽完顏承裕溫言道:「爾等可攜家眷,隨吾後撤。」的時候,都驚惶地看向完顏康。

  小王爺,這跟咱們說好的可不一樣啊!

  完顏康身形晃動,倏地出現在了完顏承裕的面前,雙手往他面前的軍案上一按。

  啪,嘩啦啦,厚重的軍案碎成無數巴掌大的木塊,落了一地。

  完顏康悠悠地問道:「誰要走?」

  差點忘了這是一篇武俠文了。老子拳頭大,誰要跟你講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