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故事都這麼開頭——有一個孩子,他失去了媽媽。
其實,很久以前他就開始失去她了。奪去她生命的疾病,那個偷偷摸摸的壞東西,在身體裡面逐漸侵蝕她,慢慢耗掉她體內的光,所以在彌留的每一天裡,她眼裡的光越來越黯淡,皮膚越來越蒼白了。
當她這麼一丁點一丁點被偷走的時候,男孩漸漸害怕了,怕最終失去整個的她。他想要她留下。他沒有兄弟,也沒有姐妹,他愛爸爸,但說實在的,他更愛媽媽。一想到生活裡沒有媽媽,他就覺得難受極了。
這個叫戴維的男孩,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好讓他的媽媽活下來。他祈禱。他儘量表現好一點,那樣她就不用為他犯的錯而受到懲罰。他在家裡走動的時候,儘量靜悄悄的,跟玩具兵玩打仗遊戲的時候,也把嗓門壓得低低的。他發明了一套例行規定,盡其可能地按照那套規定行事,因為他有點兒相信,媽媽的命運和他的行為聯繫在一起。起床的時候,他總會讓左腳先落地,然後才是右腳。刷牙的時候,他總是數到二十,數完馬上停止。浴室裡的龍頭和門上的把手,他都是接觸一定的次數:單數糟,雙數好,二、四、八特別棒,不過他對六不感興趣,因為六是三的兩倍,三是十三的個位數,而十三實在很差勁。
要是他腦袋撞在什麼東西上,他就再撞一下好保持雙數,有時他的腦袋瓜兒像是在牆上彈了幾下,鬧得他數不清了,有時因為頭髮違背他的意願,掠了下兒牆,他就不得不撞了一下又一下,撞到腦殼發疼、頭暈噁心為止。整整一年,也就是在媽媽病情最嚴重的日子裡,早上從臥室到廚房的第一件事,直到晚上的最後一件事,他都遵守著不變的規定:一小本《格林童話選》,一本折了角的漫畫雜誌《磁鐵》,書漂漂亮亮放在雜誌正中間,晚上就一塊兒整齊放在他臥室地毯的一角,早上就放在他最喜歡的廚房板凳上。就這樣,戴維為使媽媽活下來貢獻著他的力量。
每天放學回家,他就站在她身旁,如果她感覺有勁兒,就跟她說說話,其餘時候,只是看著她睡,數著她每一次吃力的、艱難的呼吸,希望她活下來,和他在一起。他常常會帶一本書來,如果媽媽醒著,頭還不算很難受,她會叫他大聲唸給她聽。她有自己的書——浪漫傳奇,神秘故事,還有那種厚厚的黑皮的裡面全是小字的小說——但她喜歡聽他念些更加古老的故事:神話,傳說,童話,裡面有城堡、尋寶和危險而會說話的動物。戴維不反對。雖然他已經十二歲,不算是小孩子了,但他仍喜愛這些故事,而媽媽聽他講這些故事會很高興,這又讓他更加喜愛它們。
媽媽生病以前常常告訴他,故事是活的。它們和人,和貓、狗活著的方式不一樣。人活著,不論你在意還是不在意;而狗會使勁兒引起你的注意,如果你沒有對它十分留意的話。貓呢,如果它們樂意,很善於假裝人根本不存在。不過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可故事就不同:它們活在講述中。假如沒有被人類的聲音大聲朗讀過,沒有被一雙睜得大大的眼睛在毯子下面隨著手電筒的光追尋過,它們在我們這個世界就不算真正地活過。它們象鳥嘴裡的種子,只等掉落土中,或是寫在紙上的歌譜,渴望樂器將它們從作品變成活生生的存在。它們靜悄悄的,希望有機會露面。一旦有人開始讀它們,它們就能帶來變化。它們能在想像中生根,能改變讀它們的人。故事想要被閲讀,戴維的媽媽輕輕地說。它們需要被閲讀,這就是它們拚命從它們的世界來到我們的世界的原因。它們希望我們賦予它們生命。
這就是戴維的媽媽被疾病帶走以前告訴他的事情。她說話的時候手裡常常拿著一本書,手指在封面上深情地划過,就像有的時候戴維和爸爸說了什麼話或做了什麼事,讓她想到自己多麼在意他們時,她用手指撫摸他們的臉頰那樣。媽媽的聲音對戴維來說像是一首歌,一首不斷展現出即興的靈感和聞所未聞的精妙技巧的歌。當他漸漸長大,音樂對他來說越來越重要(儘管從來沒有書那麼重要),他覺得媽媽的聲音不只是一首歌,更像是一種交響樂,能夠在那些熟悉的主題和旋律中,隨著她心情的不同或忽起的念頭而產生無窮的變化。
年復一年,對戴維來說,讀一本書越發成了一種單獨的體驗,直到媽媽的病將他們兩個人都帶回到他的幼年時期——只是角色發生了轉變。儘管如此,在媽媽生病以前,他常常會輕輕走進媽媽讀書的房間,微笑著跟她打個招呼(媽媽總是微笑回應),然後在旁邊坐下,沉浸在他自己的書中,如此,儘管他們各自沉溺於單獨的世界裡,卻分享著同樣的時間和空間。看著媽媽閲讀時的表情,戴維能夠分辨出這本書裡的故事是不是在她的心裡,而她是不是走進了故事之中,而且他能再次記起她曾經說過的一切:故事,童話,以及它們支配我們、我們同樣控制它們的那種力量。
戴維永遠記得媽媽死的那一天。當時他在上學,正在學習——其實也沒好好學——怎樣細讀一首詩,他腦子裡儘是長短格、五步格,這些名詞跟生活在早已消失的史前時代的怪異恐龍的名字沒什麼兩樣。校長推開教室的門,走到英語老師本雅明(學生們也叫他「大笨鐘」,因為他那副大塊頭,還有他總是習慣從馬甲衣兜裡拿出懷錶,用深沉的語調,向不守規矩的學生宣佈那慢悠悠過去的時間)身邊。校長跟本雅明老師悄聲說了些什麼,本雅明老師嚴肅地點了點頭,他回過頭面對全班,目光搜尋到戴維的眼睛,同時聲音也變得比平常說話溫和。他點了戴維的名字,告訴他可以准假,並讓他收拾書包跟校長走。這時戴維已經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在校長將他帶到校醫室以前,在校醫給他端茶來以前,在校長站在他面前,看起來仍很嚴厲,可顯然是想對他這個失去母親的孩子溫柔一點,在他一邊把茶送到唇邊一邊想要說話,結果燙了嘴唇,使他頓時想起自己仍活著,可是沒有媽媽了……在此以前,他已經明白了。
即使那些不停不休重複著的規定,也不能夠使她活下來。他後來一直在想,是不是哪個規定出錯了,或者哪天早上他數錯了什麼,或者他應該加上一個什麼動作,興許能夠使狀況有所改變。現在都沒用了。她走了。他應該待在家裡的。上學去的時候,他總是很擔心,因為如果他離開媽媽,就無法掌握她是不是能活著。那些規定在學校不管用,因為很難執行,學校有學校的紀律和規定。戴維嘗試過用學校的規定來代替,可是它們究竟不同。現在,媽媽為此付出了代價。
直到這會兒,戴維才哭了起來。他為自己的失誤感到羞愧。
後來的那些天裡,都是些模糊的記憶:鄰居,親戚,摸摸他的頭髮給他一先令的高大奇怪的男人們,還有哭泣的時候將戴維摟在胸前,弄得他一鼻子香水和樟腦丸味兒的穿黑衣的胖女人們。他一直待到深夜,擠在客廳的一個角落裡,那兒,大人們正在輪流講他媽媽的故事,可這個媽媽他不認識,他們講的是個奇怪的人,她的過去跟他完全沒有關係:一個小孩,在姐姐死的時候不哭,因為她不相信,一個對她如此重要的人會永遠消失不再回來;一位少女,曾離家出走一天,因為父親對她犯的一個小小的錯很不耐心,對她說要把她送給吉普賽人;一位美麗的紅衣女子,被戴維的爸爸從另一個男人的鼻子底下偷了去;一位白衣仙子,在自己的婚禮上,眾目睽睽之下,用玫瑰的刺戳破拇指,將血滴在婚紗上。
當戴維終於睡著的時候,他夢見自己成為那些故事的一部分,參與了媽媽每個階段的生活。聽著那些屬於另一時代的故事,他不再是個孩子,而是這些故事的見證人。
棺材合上之前,在喪事承辦人的屋子裡,戴維最後一次見到媽媽。她看起來既有點不同,又跟以前一樣。她更像是成年的那個她,疾病到來之前的那個媽媽。她盛裝打扮,像她以前禮拜天去教堂的時候,還有她和戴維的爸爸一同外出晚餐或看電影的時候那樣。她躺在那裡,身上是她最喜愛的藍色長裙,兩手交叉握在胸前,指間纏繞著玫瑰花環,而戒指已經被取掉。嘴唇紅紅的。戴維站在她身旁,用手指觸摸媽媽的手,感覺涼涼的,濕濕的。
爸爸來到他的旁邊。屋子裡只剩下他們父子倆,其他人都已經退到外面。一輛車正等著送他們父子去教堂,那車很大,黑色的,開車的人戴著一頂尖頂帽,不苟言笑。
「可以跟媽媽吻別了,兒子。」爸爸說。戴維抬頭看看他。爸爸的眼睛潮濕,眼眶紅紅的。第一天的時候爸爸哭過,當時戴維從學校回到家裡,爸爸擁住他,答應他一切都會沒事,然後就再沒哭過,直到現在。戴維看著看著,一滴大大的眼淚不爭氣地湧出來,慢慢滑落在臉頰上,他別過頭去面朝媽媽,倚著棺材,俯下身,吻了媽媽的臉。她聞起來有股藥味或別的什麼氣味,戴維不願去想,他能在她的嘴唇上嘗到那味兒。
「再見,媽媽。」他低聲說。他眼睛刺痛。他很想做點什麼,可是不知道怎麼做。
爸爸將一隻手搭在戴維肩上,然後俯身輕輕地吻了吻媽媽的唇,將臉頰跟媽媽的貼在一起,低聲說了些什麼,戴維聽不到。他們離開了她。等到棺材被喪事承辦人和他的助手們抬著再次出現的時候,它緊緊地關閉著,唯一表示那裡面是戴維媽媽的,是蓋子上的一塊小金屬牌,上面標著她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那天夜裡他們把她一個人留在了教堂。如果可以,戴維會待在那兒陪她。他想知道媽媽有沒有感到孤單,她知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她是已經去了天堂,還是要等牧師唸完最後的那些話、棺材被置入地下以後她才會去。他不喜歡去想她一個人待在那裡面,被木頭、黃銅和釘子封起來的事,可這些又不能跟爸爸說。爸爸不會理解,而且這想法說出來總會影響到什麼。他無法一個人待在教堂,於是回到自己的房間,儘力去想像媽媽此刻的情形。他將窗簾放下,關上臥室的門,這樣屋子夠黑,他就可以在裡面盡情想像了。然後他爬到床底下。
床很低,下面的空間很窄。床在屋子的一角,於是戴維擠一擠,直到感到左手摸到牆,才緊緊地閉上眼,靜靜地趴下。過了一會兒,他試著抬頭,結果重重地撞在托著床墊的板子上。他用手去推,可是床板釘得很牢。他抬手向上,想把床舉起來,可是它太重了。灰味兒和尿壺的氣味使他開始咳嗽,咳得兩眼流淚。他決定從床底下爬出去,可是要把自己弄出去比剛才擠進來要難得多。他打了個噴嚏,頭「梆」地撞在床底,撞疼了,頓時一陣慌亂,光腳在木地板上亂撲騰,想要找個抓手。終於抓到了,他利用床板將自己往外拽,直到夠到床邊,這才又擠了出來。他爬起來,身體靠在牆上,大口喘氣。
死亡就是這樣的:你困在狹小的空間裡,永遠受到一股巨大力量的壓迫。
媽媽在一月的某個早晨下葬。地面冷硬,弔喪的人們都穿大衣,戴手套。棺材被置入墓中的時候顯得那麼短小。他的媽媽活著的時候看起來總是那麼高挑,是死亡將她變小了。
後來的幾個星期裡,戴維儘量使自己沉浸在書裡,因為他對媽媽的記憶和書、和讀書密不可分地交織在一起。她的書,一些被視為「合適」的,都留給了戴維,他發現自己正嘗試讀一些讀不懂的小說和不押韻的詩。有時他會向爸爸討教,可是爸爸似乎對書沒什麼興趣。在家的時候,他總是埋頭於報紙,煙斗裡細細的煙縷從報紙上冒出來,像印第安人發出的信號。他著迷於當下世界發生的變化,尤其是最近,因為希特拉的軍隊正橫跨歐洲,他們國家受到的戰爭威脅越來越切近了。戴維媽媽曾經說過,爸爸以前讀過很多書,可是漸漸丟掉了讓自己進入故事的習慣。現在他愛讀報紙上印刷的長長的專欄,每個字都由專人精心寫就,創造一些東西——幾乎是一出現在報亭就失去意義的東西,而上面的新聞在被閲讀之前就已經舊了、死了,很快地被外面的世界發生的事件所湮沒。
書裡的故事憎惡報紙裡的故事,戴維的媽媽會說。報紙上的故事就像新捕到的魚,只要注意保持新鮮就行,這根本不是長久之事。它們像沿街叫賣晚報的報童,大聲吆喝不罷休,而故事——真正的故事,正規創作的故事——則像藏書甚豐的圖書館裡古板卻對你有幫助的圖書管理員。報紙上的故事虛幻如煙,其生命短暫如蜉蝣過隙。它們從不生根,卻像野草般在地面蔓延,從真正該得到注目的故事那裡偷走陽光。戴維爸爸的心裡裝滿了尖厲的此起彼伏的聲音,他仔細傾聽哪一個聲音,它就會聽不到,馬上被另一種喧鬧代替了。這就是媽媽笑著跟他低聲耳語的內容,而爸爸,咬著煙斗皺眉頭,他知道他們在談論他,卻不願意讓他們知道自己被他們惹毛了。
於是,剩下戴維來保護媽媽的書了,他還把當初打算買給他的那些也算在一起。都是些有關騎士、戰士、龍、海獸的,有民間故事,有神話傳說,因為這些都是戴維媽媽當姑娘時喜歡的故事,而他後來也讀給她聽過——那時疾病正漸漸掠走她,使她的聲音變成低語,呼吸變得如砂紙在枯木上打磨般粗重,直到最後所有的努力都顯得多餘,她停止了呼吸。媽媽死後,戴維試著避開那些老故事,因為它們和媽媽聯繫太緊,不忍心去讀,可是那些故事不容易擺脫,它們總是呼喚戴維。它們好像在他身上認出了什麼東西,連他也開始相信,是一些新奇的、豐富的東西。他聽見它們在說話:先是輕聲,後來大聲,越來越引人注意。
這些故事非常古老,跟人類一樣古老,而它們之所以留傳至今,是因為它們真的非常有力量。這是一些被束之高閣很久之後仍會在你腦中迴響的書,它們既是對現實的逃避,又是一種可供選擇的現實。如此古老又如此奇特的是,它們得到一種獨立於由它們佔據的書頁之外的存在。古老的傳說與我們平行並存,媽媽曾經這樣告訴戴維,可是有時候,隔絶兩個世界的那堵牆變得薄而脆,於是兩個世界開始相互混雜在一起。
就在這時,麻煩開始了。
就在這時,壞事降臨了。
就在這時,「扭曲人」出現在戴維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