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維和守林人回到房子裡,一路平安無事。他們在家把食物裝進兩個皮袋子,又從流經屋後的河裡打了水,灌滿兩個錫製水壺。戴維看見守林人跪在河邊,查看濕地上的一些痕跡,可他什麼也沒對戴維說。戴維順便瞟了兩眼,覺得很像是一隻大狗或一頭狼留下的腳印。每個腳印裡都還有些水,所以戴維知道,這是不久前剛留下的。
守林人帶了他的斧子,另外還有一張弓、一袋箭和一把長刀,全副武裝。最後他從儲藏櫃裡取出一把短刃劍,只稍頓片刻,把上面的灰塵吹掉,隨即將它交給戴維,並給他一條佩劍的皮帶。戴維之前從未握過一把真正的劍,他對於劍客的知識最多就是用木棍扮演海盜,不過一劍在手,還是令他感覺格外強壯,而且勇敢了那麼一丁點兒。
守林人鎖上房門,然後把手平放在門上,低下頭,像是在禱告。他看起來那麼憂傷,戴維想,是不是出於什麼原因,守林人認為自己可能再也見不到自己的房子了。隨後,他們進入森林,朝著東北方向,以平穩的步伐前行,被稱為「白天」的那微弱的光為他們照亮前路。幾個鐘頭過去,戴維累極了。守林人允許他歇歇,不過只能一小會兒。
「我們必須在天黑之前遠離森林。」他對戴維說。男孩用不著問為什麼。他已經被打破森林寂靜的狼和路普的嗥叫聲嚇著了。
戴維邊走邊趁機觀察了周圍的環境。看到的那些樹,雖然有一些樣子有點熟悉,可他叫不上名字。有一棵長得像橡樹,常青的樹葉下有松果擺來擺去。另外一種,大小和樣子都像大的聖誕樹,銀色樹葉的根部綴著串串紅色的漿果,不過大多數樹都是光禿禿的。偶爾,戴維也能見到那種「孩兒面」花,它們睜大眼睛,很是好奇,儘管一旦察覺守林人和戴維的到來,它們就立即縮起葉子保護自己,還輕輕震顫,直到危險解除。
「那些花叫什麼名字?」他問。
「它們沒有名字。」守林人說,「有時會有孩子離開大路,迷失在森林裡,人們就再也見不到他們了。他們死在那兒,被野獸吃掉或者被壞人殺死,他們的血浸入地面。到後來,就有這種花長出來,常常是離某個孩子最後嚥氣的地方很遠。它們聚整合群,就像孩子們受到驚嚇時那樣。我想,它們是森林紀念失蹤的孩子們的方式吧。這森林對孩子的失蹤有感覺。」
戴維早就摸清了守林人的脾氣,若你不先跟他說話,他一般都不開口,於是就變成了由戴維來提問,守林人盡他所能地回答。他儘量讓戴維對這個地方的地理有一點概念:國王的城堡在東邊很遠的地方,從這兒到城堡之間的地段人煙稀少,偶爾有人住下,也是擾亂了此地的風景。一道深溝橫亙於守林人的森林與東方更遠的地域之間,他們只能跨過它,才能繼續去往國王的城堡。南邊是一片寬闊的黑色的海,不過極少有人敢下海遠航。這裡是海獸和龍的地盤,而且經常受到風暴巨浪的襲擊。北邊和西邊是群山,可是多年無人攀越了,山頂都是積雪。
途中,守林人又給戴維講了很多關於路普的事情。
「從前,就是路普還沒到來的時候,狼還是一種能摸得清的動物。」他解說道,「每個狼群數量很少超過十五頭或二十頭,都有自己的領地,狼群在那裡生活、捕食、繁衍。後來路普出現了,一切都變得不一樣。狼群開始壯大,形成效忠機制;領地擴大,或者說領地根本不再有意義;殘忍開始抬頭。過去,大概有一半的狼崽會死,就個子而言,它們比父母需要更多食物,如果食物缺乏,它們就會餓死。有時它們被自己的父母殺死,不過只是在它們表現出生病或發瘋的症狀的時候才如此。總的來說,作為父母的狼還算是不錯的,與幼崽分食捕來的獵物,保護它們,給予它們呵護和關心。
「但路普給它們帶來了新的對待幼崽的方式:只有最強壯的幼崽得到餵養,一窩所生之中只有兩三隻,有時還沒有這麼多。弱小的被吃掉。那樣,狼群自身保持了其強大,然而它們的本性改變了。現在,它們互相攻擊,它們之間不再有忠誠可言。唯有路普的規則能夠控制它們。我想,假如沒有路普,它們會像以前那樣。」
守林人教戴維如何分辨母狼和公狼。母狼的口鼻、額頭稍窄一點,脖子和肩膀比較瘦,腿較短,但是年輕的時候,它們比同齡的公狼動作更快,因此,它們也是更好的獵手、更致命的敵人。在一般的狼群中,通常是母狼為首領,可是同樣的,路普又改寫了這一自然規律。狼群中還有母狼,但是要由勒洛伊和它的副手來作重要決定。也許這是它們的弱點之一吧,守林人暗示道。傲慢自大使它們無視幾千年來的母性直覺,現在的它們只受權力慾望的驅使。
「狼不會停止掠奪捕殺,」守林人說,「除非它們筋疲力竭。和人行走的速度相比,它們能多跑十到十五英里,在停下休息之前,它們至少能快跑五英里。路普讓它們稍微慢了一點,因為它們選擇用兩腿行走,速度不再像以前那麼快了,不過我們的腳力還是沒法跟它們相比的。我們必須寄望於今晚到達目的地的時候能找到一群馬。有一個人在那裡放牧,我有足夠的錢為咱們買一匹馬。」
前方無路可循,他們只能仰賴守林人對森林的瞭解了,儘管離開家越來越遠之後,守林人停下來辨路的時候也越來越多,他得觀察樹上苔蘚的長勢和風在樹上留下的印記,以確保他們沒有偏離方向。整個途中,他們只經過了一幢房子,而且是位於一片褐色的廢墟之中。戴維看著倒覺得它是融化了,而不是年久失修而倒塌,只剩石煙囪立在那兒,黑是黑了,但還完好無損。能看見它融化後的滴液在牆上冷卻變硬的地方,還能看見窗戶原地坍塌擠成一堆。他們行走的路線近得讓他能夠摸到房子,現在看得很清楚了,有一種淺褐色物質,很多,嵌在牆裡。戴維拿手在門框上蹭了蹭,然後用指甲刮了幾下,認出那東西的質地和散發出的淡淡味道。
「是巧克力,」他驚呼道,「還有薑餅。」
他掰開一塊大的,剛想嘗嘗,守林人一下子從他手上打掉了它。
「別,」他說,「看起來聞起來都甜,可是裏邊有毒。」
他又給戴維講了一個故事。
守林人的第二個故事
從前,有兩個小孩,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他們的爸爸死了,媽媽又嫁了人,可是繼父是個壞人。他恨兩個孩子,討厭他們住在他的家裡。後來糧食歉收鬧饑荒的時候他就更痛恨他們了,因為他們吃了珍貴的食物,那些食物本來他可以留給自己的。哪怕不得不給他們一點粗茶淡飯,他都捨不得,當他自己越來越餓的時候,他開始向妻子提出,要吃了兩個孩子,免得他們自己餓死,反正等生活條件好點的時候,她還能生孩子。他的妻子嚇壞了,她怕這個新丈夫會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對孩子們做出什麼事來。可是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再撫養他們了,於是她將他們帶到很深很深的森林裡面,把他們丟在那兒,讓他們自己照顧自己。
孩子們非常害怕,第一個晚上,他們一直哭到睡著,但很快他們慢慢摸清了這片森林。小女孩比弟弟聰明、勇敢一些,是她學會了設陷阱捕捉小動物和鳥,從鳥巢裡偷蛋。而男孩喜歡四處遊蕩,做白日夢,等著姐姐帶回捕獵的東西來吃。他想念媽媽,想回到媽媽身邊。他希望回到舊時生活中去,從來不努力適應新的生活。
有一天,當姐姐叫他的時候,他沒有回來。她出門去找他,並在經過的路上留下一路的花兒,以便能原路返回存放食物的地方。最後她來到一小片空地邊緣,看見一幢頂頂奇怪的房子。房子全是巧克力和薑餅造的,屋頂上鋪的是一塊塊厚厚的太妃糖,窗戶裡的玻璃都是透明的糖,嵌在牆裡的是杏仁、牛奶軟糖和水果蜜餞。所有的一切都代表著甜蜜和享受。她發現弟弟的時候,他正在從牆上挖堅果吃,嘴巴都被巧克力染黑了。
「別擔心,沒人在家。」他說,「嘗嘗,太美味啦。」
他拿出一塊巧克力給她,可一開始她不接。弟弟的眼睛半開半闔,完全已經陶醉在這房子的美味之中了。姐姐想把房門打開,可門鎖著。她從玻璃窗往裡探,但窗簾垂著,什麼也看不見。她不想吃,因為這房子裡有什麼東西令她不安,但,巧克力的味道太吸引人了,她允許自己輕輕咬了一小口。味道比她想像的還要美,她的胃叫得更響了,於是她和弟弟一起大吃起來。他們吃啊吃,直到後來,他們吃得太多,沉沉地睡著了。
當他們醒來的時候,不是躺在森林樹下的草地上,而是在房子裡面,囚禁在一個從房頂吊下的籠子裡。一個女人正用柴火點燃烤爐,她很老,渾身散發出一股惡臭。一堆骨頭摞在她腳邊的地上,那是被她捕食的其他小孩的遺骸。
「鮮肉!」她在自言自語,「為老太婆的烤爐準備的鮮肉!」
小男孩開始哭起來,但姐姐叫他別出聲。那女人走向他們,從籠子的柵欄中間瞧他們。她滿臉都被黑疣遮蓋,牙齒朽了,歪歪扭扭,像老化的墓碑。
「現在,你們誰先來啊?」她問。
男孩使勁兒把臉埋起來,好像這樣就可以躲開老太婆的注意似的。可是姐姐要勇敢得多。
「我來。」她說,「我比弟弟胖,烤起來更好吃。你可以一邊吃我,一邊把他養胖,那樣等你烤了他來吃的時候,可以吃得更久一點兒。」
老太婆高興地嘎嘎笑。
「聰明的姑娘,」她叫道,「不過還沒有聰明到能躲得了我老太婆的盤子。」
她打開籠子,手伸進去,揪住小女孩的後頸把她拎出來,然後又鎖住籠子,把女孩帶到烤爐旁。烤爐還沒熱,不過很快就可以了。
「我不可能進得去,」女孩說,「它太小了。」
「胡說,」老太婆說,「比你個頭大的都放進去過,他們都烤得好好的。」
女孩看起來不相信。
「可是我長手長腳的,上面還很多肉。不行,我怎麼也不會進這個烤爐的。而且,要是你硬把我塞進去的話,就再也沒法把我弄出來了。」
老太婆抓住女孩的肩膀,搖晃她。
「我看錯你了,」她說,「你是個無知、愚蠢的女孩。好吧,我讓你看看這烤爐到底有多大。」
她爬上烤爐,將腦袋和肩膀探進烤爐口裡。
「看見了?」她說。她的聲音在烤爐裡迴響。「我在裡面都綽綽有餘呢,別說你個小姑娘了。」
老太婆正要轉身,小女孩衝向她,猛地一推,把她推進烤爐,「砰」地把門關上。老太婆想把門踢開,可小女孩動作太快了,一下子把爐子閂上(安這個閂,是因為老太婆不希望燒烤開始之后裡面的孩子還能逃出來),把她困在裡面。接著,女孩往火爐裡添了更多的柴火,慢慢地,老太婆開始被烤起來,她痛苦到了極點,不停地尖叫、哀號、威脅女孩。烤爐很熱,她身上的脂肪開始熔化,發出的惡臭難聞至極,小姑娘覺得噁心。皮烤得離了肉,肉烤得離了骨,老太婆還在掙扎,直到最後死去。小姑娘從火爐裡掏出燃燒的木頭,散放到房子四周。房子融化了,只剩下煙囪高高聳立,她拉著弟弟離開了這個地方,再也沒有回來過。
接下來的幾個月,女孩在森林裡越來越快活。她搭了一個棚子,過一陣子,棚子變成了小屋。她學著自己照料自己,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她對舊日生活的懷念越來越少。可她的弟弟從來沒有開心過,總是渴望回到媽媽身邊。一年零一天之後,他離開姐姐,回到過去的家裡,可是,媽媽跟繼父早就離開了,沒人說得出他們在哪兒。他回到森林中,但沒有回到姐姐那兒,因為他嫉妒她,怨恨她。他在樹林裡發現了一條路,清理得乾乾淨淨,沒有一點樹根和刺叢,路邊的灌木上長滿了漿果。他沿著路走,邊走邊吃果子,沒有注意,腳下的路隨著他的腳步消失在他身後。
走了一會兒,他來到一片空地,那兒有一幢漂亮的小房子,牆上攀著常青藤,門外種滿花兒,一縷炊煙從煙囪裡冒出來。他聞到烤麵包的味道,窗檯上還涼著一塊蛋糕。一個女人出現在門口,又伶俐又快活,很像媽媽曾經的樣子。她衝他揮揮手,請他到她身邊去。他照做了。
「進來,進來。」她說,「你好像很累啊,漿果可不夠填飽一個正在長身體的小夥子。我的爐子上正烤吃的呢,還有個軟和的地方給你休息。你想呆多久就待多久,我沒有小孩,還總想有個自己的兒子呢。」
男孩扔掉手裡的漿果。身後的路徹底消失了。他跟著女人走進房子,裡面一口大鍋在爐上沸騰,一把鋒利的刀正等在砧板上。
再也沒有人見過他。